金鈴看書看困了,便倒在牀上睡了過去,再醒來之時,已不知何時被人擺端正放在牀中間了,身上還蓋着被子,暖暖的十分舒服。
剛纔好像夢見了銀鎖。金鈴慢慢回味起夢境,卻像是一把抓住了空氣,除了那些低聲的呢喃,什麼也想不起來。
她微覺奇怪,寒兒蓮兒若是進來,不可能不驚動她,難道是師父回來過?
天已經黑了,兩個侍女似乎也在各自的房間裡安靜下來,向碎玉的房間空無一人。外面的促織大聲嘶鳴,悅耳的蟲叫從森林的深處傳到耳朵裡。夜梟低低地鳴叫着,金鈴不禁豎起耳朵,想聽聽那些夜梟到底在說什麼。
她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俄而她心中微微一震,擡頭望了一眼窗子,又掀開被子下地走到門口,將門閂落了下來。
窗子被人悄無聲息地推開了,銀鎖笑嘻嘻地跳進來,低聲道:“得虧我給這木軸上了石墨粉。”
石墨可潤滑,無怪乎她常常出沒的那些窗子都從來也不發出聲音,原來是有人刻意養護。金鈴微微一笑,伸手去接她,她凌空越過兩人之間長長的一段距離,穩當當落在金鈴面前,將手放在她掌中。
金鈴握着她的手,輕聲問道:“方纔是你給我蓋的被子?”
銀鎖笑道:“當然了,天這麼涼,像你這麼睡遲早被自己凍醒。”
金鈴低頭略略思量,問道:“爲何去而復返?”
銀鎖搖搖頭,道:“你問了我也不會說的。”
金鈴嘆了口氣,想起了她好幾天之前在烏堡行兇之後對她的評價,只得道:“……既然如此,還是不說的好。”
銀鎖嘆了口氣,踢掉了靴子,手套也摘下來扔在一邊,解開腰帶脫下外袍,見金鈴愣了,便道:“怎麼?”
金鈴愣道:“你脫衣服做什麼?”
銀鎖臉一紅,道:“鳩佔鵲巢!”
金鈴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你……你今晚打算留在這?”
銀鎖道:“借你的地盤睡個覺,不行嗎?”
金鈴道:“怎會不行……我恨不得你來做少夫人,永遠留在這裡。”
銀鎖嗤笑一聲,道:“我困了,要借你的地盤睡覺。”
說罷便又脫了兩件衣服,面朝裡倒下去。
她本想和往常一樣,說金鈴一句“異想天開”,可今時不同往日,以往不過是說說,並不真的擔心做個少夫人是“異想天開”,如今天下大勢雲譎波詭,銀鎖無法打包票能將金鈴帶走做少夫人,這般“言靈”反而不敢出口。
金鈴淺笑着爬回牀上,鑽進被子裡,冰涼的手掌首先找到她的腰,銀鎖被她凍得縮作一團,想笑又不敢出聲,只得一把抱住她,一同跌落下來。
這是兩人慣常睡覺的姿勢,銀鎖就這麼抱了金鈴一路。那時金鈴晚上一動也不敢動,怕壞了銀鎖的好夢,銀鎖也不敢亂動,怕擾了金鈴睡覺。一晚上不得動彈,自然只能找個最舒服的姿勢,免得苦了自己一晚上。金鈴蹭了兩下,便覺得此處不錯,她轉頭偷看銀鎖,銀鎖彷彿早就料到有這麼一招,環在她身前的手擡起來按住她的臉,不叫她扭頭。
“睡覺。”
金鈴握住她的手,閉上了眼睛。
可是她卻覺得銀鎖沒有睡着,便耐心地聽着,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聽到銀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她稍稍轉身,伸出手來勾住銀鎖的脖子,低聲問道:“你睡不着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說給師姐聽?”
銀鎖垂下眼瞼,醞釀了許久,又嘆了口氣,摟緊了金鈴。
金鈴輕輕拍着她,時不時親親她的臉頰,好似這樣就能安慰她一樣。
銀鎖忽然開口道:“大師姐,我……我實在不知怎麼辦……我不惱你、不惱你壞我計劃,害我功敗垂成,你做你該做的事,我做我該做的事,我若是你,我也會那麼做……”
金鈴應道:“我知道你該明白我的……”
銀鎖續道:“我只是不知如何與師父交代……師父他爲了聖教幾萬信徒的福祉四處奔波,我不能再……不能再因爲你,而扯師父的後腿了。我只是氣我自己,我想不到該怎麼辦,我想不到兩全其美的法子……”
金鈴費力地轉過身,摟着她的頭,按在自己懷中,輕輕摸着她的頭髮,輕聲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莫生氣……你不用再讓着我,莫要做讓自己爲難的事情。”
銀鎖擡起頭來,一雙淺琉璃色的大眼睛裡氤氳着水汽,“可是,可是,你怎麼辦?你傷着了怎麼辦?”
金鈴失笑,捏捏她的鼻子,額頭抵着額頭,溫聲道:“小混蛋,我是你從小就打不過的那個大師姐,有這麼簡單就讓你傷着嗎?你儘管放馬過來,不論牀上牀下,都不會讓你討到半點便宜。”
“……大師姐說什麼瘋話!”
“這是道理,哪是瘋話。我從未對你留手,你若手下留情,不免吃虧。而你若有意讓着我,我才覺得你瞧我不起。”
銀鎖急道:“我哪敢瞧不起你,我只是怕你……”
金鈴笑道:“還說不是,你若真真死心塌地地信任我,豈會不知你除了陰謀詭計,別的都不是我對手?而你若想找第二個解劍池一樣的高手來傷我,只怕也不容易找吧。”
“……好,好……”
金鈴見她服軟,捧起她的臉落下一吻,輕聲道:“莫要擔心了,就讓我來操心吧。”
“我怎好要你來操心……”
“噓……我是你師姐啊,旁人只怕想求個師姐來替他操心也求不到。”
“嗯……”銀鎖摟着她的腰,心想她說的確是實話。若不是仰仗金鈴,她不但沒命去塞外,更可能連陽關都出不去。
兩人合作無間時是何等的暢快,只可惜自銀鎖接到將王妃帶給陸亢龍的任務之後,就註定兩人再沒有合作的機會。
她傾身向前,陷入一片柔軟之中。聞着金鈴身上令人安定的暖香,她恍惚中好像是又回到了從前在上庸的時候。金鈴總是不言不語地替她擋掉許多麻煩,叫她莫要擔心,莫要着急。
“大師姐……”
“怎麼了?”
銀鎖從她胸前擡起頭,只露出兩個眼睛,一眨一眨地問道:“大師伯不會回來嗎?”
“師父這幾個月都住在烏堡裡,這裡只有我和寒兒蓮兒,現在又有個小龍王,唔,人是齊了。”
銀鎖嗤笑一聲,“大師姐想得倒好。若是大師伯忽然跑回來了怎麼辦?”
金鈴假裝認真思量,道:“他若是回來了,定能感覺到你在此處。”
“爲何?”
金鈴道:“你在睡覺呀,難道你睡覺時還會隱藏氣息嗎?以師父的武功,多半一聽就知道我房中多了個鳩佔鵲巢的小壞蛋,定然要闖進來。”
銀鎖接着道:“闖進來就發現你我睡在一處。大師伯見慣了大小太師叔這般模樣,不用看就能猜到到底發生了什麼,定然舉着柺杖就要打斷我的腿……大師姐,你打算怎麼辦?”
金鈴淺笑道:“說不得,只好帶着你私奔。”
“大師伯若是追過來可如何是好?”
“那我們就逃回神仙谷,再也不出來了,一輩子給大小太師叔劈柴挑水。只是……”
銀鎖本聽着頗爲神往,聽她還有轉折,不由得追問道:“只是什麼?”
“只是不知小少主肯不肯爲了我拋棄聖教。”
銀鎖一愣,頓了一頓,才道:“若是大師伯闖進來要找你算賬,我自然是肯的。”
她這等反應,一看便知“私奔”一事只是口頭說說,並未真做如此打算。金鈴暗暗搖頭,道:“上來我抱着,睡好。”
“唔。”銀鎖竄到上面,便被金鈴整個裹了起來。這個懷抱柔軟又溫暖,無端端令人心安,
金鈴攬住她纖細的腰肢,只覺得如此嬌弱的小娘子,實是不願意讓她在外顛沛流離。可兩人各有所忠,自己的立場與對方既是相反,處境卻又何其相似。
銀鎖得了她的安慰,在她懷中睡得十分踏實,太陽曬了屁股才醒過來,兩個侍女打不開門,不敢來打擾,連說話做事都放輕了聲音。橫亙在心裡的刺叫金鈴拔了出來,又恢復了以前那副多情愛笑的模樣。
金鈴靜靜地看着她起牀穿衣,替她梳了五個小辮子,目送她從窗子跳出去。
她想了想,也要跟出去,忽地窗外伸出一隻手,銀鎖笑道:“大師姐別起來了,你不是腎水虧嗎?多歇會兒,不許跟着我。”
“可是你是客我是主,我若不送你……”
“你要送我,我捨不得走了怎麼辦?”
金鈴一想確乎如此,若是再和她走一段,說不定就打暈了她扛到雲頂上養着去了。正自妄想,銀鎖從窗子外面探出個小腦袋來,湊到她,臉頰邊親了一下。
“淘氣……”
她尚未說完,銀鎖便已絕塵而去,留了個背影給她。金鈴深深嘆了口氣,她昨晚雖然胸有成竹似地勸銀鎖放寬心,心中卻殊無主意。
銀鎖被陸亢龍養大,自小與明教同生共死,只怕天下共誅明教,銀鎖耗盡最後一滴心血,也會與聖教共存亡。
金鈴亦是一樣。她受向碎玉救命之恩,養育之恩,在他的教導下成才。國士捨生爲國,原是一代代漢人士大夫刻在骨血裡的印記,前人傳給向碎玉,向碎玉亦悉數傳給了她。她無法背叛自己的祖國,更無法丟下養育她的一片山河,對一派亂象不聞不問,卻遁入深山之中去過自己的太平日子。
如若要二人能光明正大地交好,除非明教爲樑朝所用,且需得在南平王麾下,而不是湘東王、邵陵王什麼人手下。可陸亢龍乃是涼州人,身屬西魏,替國富兵強的宇文丞相賣命,簡直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何苦攪和到南邊的一團爛泥之中?
天空越發顯得湛藍,遼遠的蒼天飛着一兩隻孤雁,秋晴之下枯風瑟瑟,吹得久了連眼睛也睜不開,金鈴低下頭來,撩了一下眼角。
這天下本就沒有牢靠的盟友,反而到處都是敵人。二人身屬不同陣營,受天下大勢擺佈,空有一身絕世武功,卻斬不斷身後千絲萬縷的關係。每每兩人下定決心去私奔,都從未有人來助一臂之力,足見許多事情老天只是冷眼旁觀,並無打算行哪怕一絲方便。
斷刀番外連載再開。
《斷刀錯》補印徵集
這裡點贊
寫文動力不足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