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九章 爭
春深時節,武則天早依照往年的慣例搬到了四面環水的瑤光殿。崔元綜到時,婁師德與李昭德已經在座,正各自拿着一份着。
崔元綜是個冷xìng子人,不擅長也不喜歡詩酒往還、j宴歌舞這些交遊手段,是以與政事堂諸相都是公事之交。見他進來,婁師德與李昭德只是點點頭以爲招呼,他也只是一拱手而已。
淡然見禮完畢,崔元綜就在錦凳上坐了,不說話,也不問婁李兩人在看什麼,冷肅的像個石頭。
李昭德與婁師德見他如此,目光略一交視後也就一言不發的繼續看起來。小半盞茶功夫後,李昭德看完,將手中的本章遞給了崔元綜。
崔元綜接過後沒急着看裡面的內容,先尋着本章的主人,這是一份御史臺察院派往江南的巡查御使遞迴的奏章,經御史大夫審看籤題後呈往御前的。
瞭解了這些之後再看內容,正是李明宇所言之江南成立清音文社以及李明玉下令封禁文社總司之事,崔元綜將這些看完後,對這本奏章後面的內容卻看得異常認真仔細起來。
這後面一部分重點說的就是弘文印社之事,此監察御史對於弘文印社出書之精緻等情況都是一筆帶過,重點就着落在它那遍及江南,凡州府所在必見弘文印社的龐大規模上,行筆之間既有對此大手筆的讚歎,又隱隱透出些擔憂。
“印社者,勾連士林,士林者,天下民心所導引者也,是故,印社非可以等閒商賈之業視之……”看到這幾句時,崔元綜心底少不得又要將李明玉多罵幾句蠢材,這道理連巡查御使都能看得出來,他這個大州執政居然如此懵懂不悟,豈非蠢材是什麼?
一念至此,想到剛纔李明宇及盧明倫的樣子,崔元綜心中憤怒之餘又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滋味。崔盧李鄭四家這些年真是越發的人才寥落了,鄭知禮全然成了個銅臭之人,一門心思只在錢上;盧明倫雖不至於如此,但才具實在有限;李明宇,也如他那個蠢材弟弟李明玉一樣,依仗着一副好皮囊在女人堆中打滾兒。
至於朝中其他的世家子弟,也實沒有什麼能拿得出手的,多是打着光鮮的世家招牌流連於詩酒章臺,自詡名士氣度,全沒想着他們所依仗的家族早已不是舊時模樣。
這些在朝爲官的中堅子弟已是如此,那些年輕一代們就更爲不堪。別的不說,且看那曾被寄予厚望的崔家四玉樹,在家族中誠然光鮮亮麗,但一入神都略經風雨後,老大老二頓時一死一廢,老三則被嚇破了膽,崔師懷不惜捨棄中書shì郎之職保下這麼幾個廢物,真是不值啊。
崔盧李鄭四世家之所以傳承六百年不絕,核心處所依靠的豈不就是代代不絕的人才,但現在……
想到這裡,即便心志堅毅如崔元綜也忍不住在心底嘆息了一聲,但也正是這一聲嘆息警醒了他,使其從這些無用的遐思中回過神來。
這一回神細看,隨即就注意到本章中那句引起他遐思的文句旁邊有一個掐指印跡,入政事堂已有一年多了,他自知這是李昭德特有的一個習慣。
崔元綜沒有擡頭去看李昭德,只是靜靜的將奏章看完。恰在這時,婁師德將另一本奏章遞了過來。
這本奏章依舊是出自同一個巡查御使之手,與前一本不同的是,御史大夫在這本奏章的籤題上寫了個醒目的急字。
奏章內容正好接着上一本,說的就是李明玉帶衙役拘拿揚州耆宿、清音文社社首陳一哲,封禁揚州弘文印社並拘拿印社中三十七人之事。
崔元綜看到這裡,連罵李明玉的心思都沒有了,素來不動聲sè的臉上也猛然蹙起了眉頭。看完奏章的李昭德與婁師德俱都注意到了這一點,臉上自有一縷淡至無形的淺笑劃過。
自狄仁傑等人黯然出京之後,李昭德就成爲李黨在朝中的領袖,而婁師德則是不折不扣的武則天心腹,兩人政治立場不同,也談不上有多少的交情,但這並不妨礙兩人都對崔元綜沒什麼好感。
婁師德深知武則天對世家的心結與態度,至於李昭德,則是暗恨這些所謂的世家一邊高舉着孔孟大旗,卻又不肯支持李唐正朔,一切sī心自用只是爲了家族利益。更隱隱有與武黨眉來眼去之嫌,前次八老進京時武承嗣的那些做派真讓人瞧着噁心!
目光偶一交視之間,李昭德注意到了婁師德臉上的笑容,婁師德也同樣如此,這份小小的尷尬使得兩人眼中的笑意更濃了。
崔元綜卻無心理會兩人的小心思,一口氣將奏章看完後便自低着頭沉思起來。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他還是沒料到清音文社被封禁一事居然鬧起了如此大的風bō,如今說一句江南士林羣情jī憤毫不爲過,聲討李明玉的風潮一浪高過一浪,每天在揚州州衙外等着往牢獄中探看陳一哲的人越來越多,且還不斷有人從各州絡繹而來。江南各州爲陳一哲,爲弘文印社辨冤的狀文雪片般發往淮南道觀察使衙門……
更要命的是,這漫天的風浪還由李明玉直指到了四世家。
聲名是四世家最重要的根基之一,但這一回,四世家在江南的名聲可算是徹底毀了,那可是半個天下士林哪,若要重建談何容易!
正在這時就聽外面一陣腳步聲響,政事堂首輔相公、魏王武承嗣與次相陸元方前後腳的走進來。
崔元綜跟着李昭德與婁師德一同站起身來相迎,武承嗣寒暄之間卻像沒看見他一樣,直接到了婁師德面前親熱說話,李昭德也迎到了陸元方面前,就剩着他一人孤零零站着。
好在這時間不長,武承嗣與陸元方就坐下來看奏章,等他兩人看完時,外面一片環佩聲響,武則天在上官婉兒並幾個宮女的環擁下走進來。
便禮罷,坐在錦榻上的武則天擺了擺手“奏章都看過了?那就議議吧”
武則天理政向來是由臣子們各抒己見之後她纔會開口,一開口就是定斷。五相都知道她這習慣,是以也就沒等她再說什麼,只是衆人之中誰先開口,又是一陣沉默。
沉默了一會兒後,李昭德看看衆人率先開言“士林乃民心之所向,士林不穩便是地方不穩,江南乃國之重鎮,因一文社jī起如此動dàng,罪在揚州刺史李明玉,臣以爲當重處之,以釋江南士林之怨而安其心。另,淮南道觀察使武嘉順身爲上官,並坐衙揚州,事態惡化至此他也難辭其咎,臣以爲亦當重處”
聞聽此言,武承嗣眉頭一蹙,淮南道觀察使武嘉順可實實在在是他的人。但也正因爲如此,他反倒不便在這個當口接話了,只是冷冷的瞅了李昭德一眼。
這時,陸元方點了點頭“此言甚是,治官如治軍,功必賞過必罰,李明玉自不待言,武嘉順身爲一道觀察使卻坐觀事態發展到如此地步而無所作爲,誠然難辭其咎”
婁師德很隱蔽的看了武則天一眼“臣附議”
要不要保武嘉順?如何保?若是不保又當如何?這其間武承嗣正在心底做着緊急的盤算,時間雖短,但當婁師德說完之後,他也已拿定了主意。
看了崔元綜一眼見他沒有要說話的意思,遂輕咳了一聲後道:“陸相三人所言極是,李明玉與武嘉順俱當重處。然淮南重地,又值此非常之時,不可一日無主,臣以爲戶部shì郎宗楚客才堪大用,可爲淮南道觀察使”
武承嗣剛說完,李昭德淡淡插言道:“如某所記不錯,兩年前大朝會上正是魏王一力舉薦武嘉順出任淮南道觀察使,當時亦言其才堪大用”
言至於此後,李昭德卻不再接着說下去,而是面相武則天道:“魏王適才有一言倒是不差,淮南重地,又值非常之時,非重臣不足以鎮之,臣以爲與其別選他人來回遷延,不如詔令楚州司馬張柬之就近接任,若用其人,風bō立平”
淮南魚米之鄉,同時又有產鹽及海港之利,這樣的地方武承嗣又怎肯拱手讓予李黨?李昭德剛一說完,他當即出言反對,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就在這瑤光殿中爭執起來。
沒有那些下臣們在場,又涉及到重大利益之爭時,這些相公們也就不顧忌什麼宰相風度,爭執的不可開交。
“夠了”武則天的聲音一如平常,卻讓兩人很快停止了爭執“先着淮南道觀察使衙門內循例遞補,且待平定了此事後再議”
那遞補之人是個不結黨的,武承嗣對此結果恨之無極,李昭德卻並不惱怒,雖然他的舉薦沒被採納,卻也斷了武承嗣一條重要的財源,更挫了他的聲勢,無論怎麼看這都是個不壞的結果。
既已決定處斷武嘉順與李明玉後,平息江南的這場風bō也就不難了。如今更受關注的反而是人事的變動,觀察使已定就該說到揚州刺史了。
若是普通州府的刺史,實在上不到這個層面,但揚州畢竟不是普通州府。武承嗣一挫之後正yù鼓勇再進,好歹將這天下第一富庶州府攬入囊中時,此前一直不曾有所舉動的崔元綜卻先一步開口了。
“此次李明玉處置失當,正該重處。然清音文社一舉將江南士林菁華收入囊中,規模太大,對地方的影響力也太大,若任其存之並壯大,實非朝廷之福,此次風bō可爲明證。另有其羽翼弘文印社更是如此,臣固以爲當將其收入官府,着有司統管”
去年八老進京時武承嗣不顧首輔體面,每日親往驛館探問,此後更多次向四世家示好,其目的不言自明。但他一番忙活卻是毫無結果,這些日子正是見着崔元綜就心煩的時候,今天又碰上受李明玉牽累而丟了淮南道的煩心事,正心中惱怒的他再看到崔元綜搶在他前頭說話,一股邪火再也壓不住。
“言重了吧!某也看了清音文社的曉諭告示,既不涉時政,亦不涉及朝廷,只是要求變革詩風罷了,若是連這樣一個文社都容不下,天下人該怎麼看陛下,又該怎麼看政事堂,國朝從無封禁文社的先例,崔相未免太小家子氣了些”
言說至此,武承嗣眼珠一轉“對了,若說文社,某倒是想起來你崔盧李鄭四家不也有一個正心文社?據聞江北士林皆以能入此文社爲榮,若是四世家不這麼自矜身份,門開的大些,正心文社斷不會比清音文社來的小。若是清音文社容不得,那正心文社又當如何?至於弘文印社,天下間的印社豈在少數?四世家就沒有印社?是否都當將其收入官府?如此與民爭利之事,本相是做不出來的”
一口氣說到這裡後,武承嗣徑向武則天道:“今次江南士林風bō起於李明玉之昏庸無能,崔相所言之清音文社與弘文印社之事分明是本末倒置。若朝廷果如其議將清音文社與弘文印社封禁之,則江南士林必定風bō再起,介時民怨所向可就是我政事堂乃至於陛下了”
聽到武承嗣這番話,李昭德鬆了一口氣。看來他最擔心的中間派與武黨合流之事並不曾發生,至少現在還沒有發生,否則武承嗣也不會如此毫不留情分的打壓崔元綜了。
“此事容朕再思之。現在且先定了揚州刺史”武則天說完,崔元綜即道:“風bō起於士林,自當以大儒鎮揚州,臣薦前國子祭酒盧明倫出鎮揚州”
此人真是好厚的臉皮!
聽到崔元綜的舉薦,武承嗣、李昭德乃至婁師德都不免齒冷,而今江南士林風bō都已直指四世家了,他居然還好意思舉薦盧明倫。以前國子祭酒的身份屈就一州刺史,這背後圖謀的分明是還不曾定下的淮南道觀察使。
這提議遭到武承嗣與李昭德的聯合反對,反對之中,兩人又各自提出了己方的人選,不消說又是一番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的景象。
武則天一聲輕咳制止了兩人的紛爭“陸卿,你執掌領選之事多年,可有諫言?”
陸元方從不參與李武之爭,是以剛纔一直不曾說話,此時見武則天點到了他,起身拱手道:“臣薦一人,方今揚州大都督府參軍陸象先可爲揚州刺史”
陸象先?這不是陸元方的大兒子!此前吏部曾多次舉薦此人回朝任官,卻都被陸元方給擋住了,不成想這回他居然有此舉動。
聽到這個舉薦人選,武承嗣與李昭德心底俱是一嘆,揚州刺史定矣!
果然,此前一直很少說話的武則天面lù笑容“朕早聞象先紹繼乃父,有君子之風,亦有小陸君子之譽。且其人勤勉王事,有君子之器。他又是在揚州做官的,轉任也便宜。陸卿舉賢不避親,正合朕心!婉兒,擬詔,着罷李明玉揚州刺史事,交大理寺論罪。着陸象先轉任揚州刺史,詔書到日即刻赴任,朕於他有厚望寄焉,勿負之!”
陸元方向武則天深施一禮,轉身回座。
此事議罷,這次議政也就結束了,只是那崔元綜卻不肯就走,這分明就是要單獨面聖的架勢。
武則天如其所願留下了他一人,待其進奏時說的依舊是清音文社與弘文印社之事,武則天靜靜聽完後未置可否,只說要再思之。
該做的都做了,該說的都說了後,崔元綜退下。武則天從錦榻上起來,活動着身子走到瑤光殿外看着那一泓碧水“如何?”
這話自然是對上官婉兒說的。
“臣女不敢妄議朝政”
•TTKдN•c ○ 江南士林起了這麼大的風bō,武則天的心情卻很是不錯,含笑聲道:“讓你說就說”
“是。以臣女愚見,崔元綜這回怕是真急了,是以想借陛下借朝廷剪除對四世家的威脅,如此利由四世家獨享,非議與惡名則由陛下與朝廷來擔,端的是好算計”
想了想之後,上官婉兒又輕聲的補了一句“封禁文社自古未有,史筆如刀,不得不慎!”
聞言,武則天健朗一笑,未對此做什麼評論,只是驀然道:“婉兒,着人知會吏部,且將陳子昂譴往江南任職……就在揚州安置”
……
崔元綜從瑤光殿走出來時,心情與臉sè一樣冷,他今天所做之事都是明知不可爲,卻又不得不爲。
走不幾步就看到前方有陸元方在等候,看那樣子分明是在等他。
壓住xiōng中疑huò,崔元綜快步上前拱手見禮“陸相”
陸元方擡了擡手示意兩人邊走邊說“我知你的xìng子是不好虛文的,如此老夫也就直言了”
“請言”
“老夫領選多年,對你亦算知之甚深。你生xìng剛強堅韌,在隴右道三進三出,政績堪稱卓異”
“卓異”乃朝廷對官員考功的最高評價,由這樣一位公認的寡言君子說出這等話,便是冷靜如崔元綜也不免要在心中起些bō瀾,正要開口稱謝時,卻被陸元方給止了。
“自你進京入相以來已是一年有餘,期間你勤於公事,從無懈怠,政事堂中那些難以見到功績的瑣碎事麻煩事十之五六都是由你料理的,且都能料理的清爽,對此你亦未曾有半句怨言。據聞你少有拜客,每日寢息不過兩個時辰,可有此事?”
雖是設問,陸元方卻自問自答“不管別人如何,老夫卻是信的”
素來寡言的陸元方拉拉雜雜說了這麼多,且句句都是讚賞話語,只讓崔元綜愈發的疑huò,這位君子陸到底想幹什麼?
就在此時,陸元方停住腳步迎着崔元綜的眼神肅容道:“論心xìng剛毅堅韌,論理政之能,論用事之勤勉,你都堪稱國之幹員,實有名臣氣象,若能善始善終,破除xiōng中那一點小sī之念,異日名垂青史只是等閒事耳,老夫倚老賣老說了這許多,於我是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對與不對,元綜自思量吧”
說完之後,陸元方也不再與他同行,一拱手後當先去了。
崔元綜心情異常複雜的看着陸元方的背影遠去,出宮的路上心情起伏難平。回府之後獨自默坐了許久後,方招來一心腹吩咐道:“你且收拾行裝,明日一早帶兩個人動身往揚州一趟,務必將清音文社與弘文印社的根底探查清楚”
那心腹老僕躬身應了,崔元綜依舊默然枯坐,良久良久。
早在此前,先一步回到魏王府的武承嗣亦做出了同樣的舉動,喚來一親信在書〖房〗中交代良久後,着他明日即往揚州。
與武承嗣同時,剛剛歸家的李昭德也正在伏案疾書,信是寫給張柬之的,問的依舊是清音文社與弘文印社的根底,楚州距離揚州不過一兩日路程,張柬之總該知道些什麼。
……
而此時的蘇州張府外,正有一身作男裝打扮,氣度不凡的女子點名要拜會在此暫住的唐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