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別墅在N市郊區的半山, 依山勢而建。
洋溢着濃烈的東方風韻,在山腳擡頭能見到隱現於蒼翠針葉林間的灰瓦斜屋頂,主體的黑色板岩牆壁肅穆且冷峻。
何之白換了一套新的高保真音響, 叫許書硯上午過去開箱試聽。
汽車再繞兩個轉彎就到, 司機給何之白打電話, 他興沖沖地一路小跑, 等在黑色雕花鐵門外。
本來他對許書硯的“考慮考慮”不抱希望, 誰知後來他突然改口“一定會來”。
不過在看見他下車的一刻,何之白收斂了歡喜神色。
許書硯頭髮後梳,紮了個凌亂的小辮, 露出瘦削的下頜線條,眉目英挺。一件簡單的灰色毛衣, 頸間繞一條格紋羊絨圍巾, 簡潔硬朗的風格將他襯得愈發丰神如玉, 與成天窩在椅子上的邋遢宅男判若兩人。
“你這不是喧賓奪主嗎?”何之白眼裡閃爍着面對競爭對手的敵意。
“我來是有正經事。”
“正經事?相親啊?”
“興許比相親更過分。”許書硯意有所指地看着他,抿出一個淺笑。
“什麼意思?”
“你妹妹, 是叫何之芙嗎?”
“是。”何之白被問得有點懵。
“聽說她三年沒回來。”
“對,她這次和男友一起回來,帶給我爸媽認識。”
“她的男友,是我以前的戀人。”
何之白臉上劃過一瞬錯愕,隨即爆發一陣大笑。
許書硯不懂他笑什麼, 只見他笑得前仰後合, 攀住自己手臂才慢慢直起身, 眼角甚至笑出了淚。
“我懂……我懂了。哎, 你讓我……讓我說什麼好……”
許書硯斂去眸中的笑意, 聲線清冷:“該說什麼就說什麼。”
何之白對他好不容易佔了次上風,不肯輕易罷休, 促狹地笑道:“你不會想搶人吧?”
“我能搶嗎?”
何之白拍拍他的肩,“看造化。”
他說着,腳步輕快地踏入青石步道。
許書硯沒轍,只好跟在後面。
進去了纔看清,何家是幾座一至三層別墅共同圍成的庭院,中式園林與水體穿插佈置其中,清流激湍,映帶左右。
何之白帶許書硯去的是那棟三層別墅的頂樓——屬於他的影音娛樂室,木格窗,水墨畫作底的絲質簾幔垂落,赭石色牆面,淺色地毯和天花板。角落裡放着還未開機的音響,旁邊還有兩臺唱片機。
“發燒友?”許書硯朝唱片機揚了揚下巴。
“隨便玩玩。”何之白抽出一張The who樂隊20世紀70年代的搖滾樂黑膠唱片,“不喜歡數字光盤而已。”
許書硯看他小心地拆箱,視線向前延伸,落向窗外的大片露臺。天氣好的傍晚,在露臺上能飽覽被夕陽染紅的N市天際線,令人屏息的絕美景色。
兩人在房間裡從上午待到下午,聽了音樂,玩了遊戲還看了電影,但無論做什麼,許書硯都心在不焉。
那天早晨看到殷漁更新的個人狀態後,他握着手機僵了幾分鐘,彷彿泰山崩於前。殷漁同時也更新了照片,上傳了幾張夏日海濱的戲水圖。
與他一同擠在鏡頭前的是個年輕女人,穿惹眼的橙色比基尼,小麥色皮膚。她擡着下巴,脣角微彎帶翹,眼中一抹撩人的風情。五官並不驚豔,卻很有味道,自帶氣場。
許書硯當時兩眼一黑,心裡一陣鬱卒。
他找了女人?他竟然是雙箭頭?
震驚、困惑、氣憤和不甘混雜着在腦中翻涌。他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到處翻找線索,終於看到她在一張照片下的留言。
點進她的頁面,一眼看到名字:Zoey He。
底下的留言中,有人叫她“之芙”。
He之芙?何之芙?!難道是……何之白他妹?
他當時就打定主意,除夕這天一定要來。
可眼下隨着時間一點點流向傍晚,他又猶豫了,腦海中一遍遍回放殷漁獨自坐在樓梯上的畫面。
是他趕走他,如今再以何種面目相見?
他煩躁地摘掉何之白的耳機,“你知道什麼最好趕快告訴我。”
何之白哪肯放過讓他吃癟的好機會,欠嗖嗖地搖頭,“我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
可惡的是,他從小冰櫃拿出兩盒草莓冰淇淋。許書硯接過來一看,還是殷漁最喜歡的那款,心裡更煩躁了。
五點多,管家恭敬地敲門,說是小姐和朋友到家了。
何之白揚揚手,“知道了。”他看着露臺上來回踱步的許書硯,止不住地笑。
“好好好,不逗你了。先聲明,這件事我絕對沒有插手,你能不能如願我幫不了。”何之白高舉雙手。
許書硯陰着臉,不跟他理論。
“但是有些事,不是我提前告訴你就能解決的。你放不下,要自己去問。”
*
兩人一前一後地從實木雕花旋梯走下,一樓客廳的真皮沙發上,一個年輕女人正低頭看書。
何之白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在她頭頂突然出聲:“書拿倒了。”
她嚇得渾身一抖,手鬆開,書本掉到地上。
反應過來後,她抱着手臂,眯眼看向樂不可支的何之白,嗤聲道:“何之白,你太幼稚了吧?”
“喂!對你老哥那麼沒禮貌?”
何之芙翻他一眼,“大哥我只認之淮哥哥一個,你嘛,心智還停留在初中二年級。”
“死心吧!你之淮大哥這次不回來!”
“那也輪不到你教訓我!”
兄妹倆正相互對嗆,何之芙突然看到何之白身後的許書硯正在打量自己,一下收聲,笑着問:“這位是……”
何之白想起之前那番“搶人”的對話,露出個看好戲的笑容,“我的貴賓,許書硯。”
“你好,我是何之芙。”何之芙大方地起身,向許書硯伸手。
“你好。”許書硯有分寸地笑着,給人一種疏離感。
何之芙卻毫不在意,往旁邊靠了靠,給許書硯留出位子。一邊小心拆開一隻方形的絨面禮盒,一邊向他搭話:“來幫我看看,這禮物送我爸爸行嗎?他是那種喜歡傳統中式風格的大叔。”
她說着,朝許書硯俏皮地眨眨眼。
何之芙一頭柔美的中長卷發,在水晶燈下隨動作變換光澤閃現。條紋一字領上衣露出醒目和鎖骨和玲瓏的雙肩,卻沒有影響她胸前隱現的風光。妝容精緻,十指殷紅甲油。
很有魅力,還待人親切。
這樣的女人像個獵手,但凡取向沒有偏差的男人,怕是輕易就淪爲囊中之物。
當然,取向有偏差,但意志不夠堅定的,多半也抵抗不了,比如某條魚。
許書硯暗暗怒其不爭,表面卻平和地笑着,看她從禮盒中取出一方石硯。
石硯?許書硯微微一愣。
“我爸爸很喜歡古玩,這硯臺是我拜託一位收藏家朋友,輾轉購得。”何之芙一手託着石硯,一手指着底部的花紋,“這裡,你看,胭脂暈火捺……這裡是金線。正面刻有白描牡丹。”
許書硯低頭瞧得仔細,隱隱覺得那花瓣的形狀不像牡丹。
“之芙,你記錯了,那是水仙。”久違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透亮,清脆,像敲擊風鈴管。
“殷漁!你怎麼去那麼久?”何之芙笑逐顏開地張開雙手,與走來的殷漁抱了抱。
“你家太大了,找了半天。”殷漁說着,坐在她身旁的扶手上,一手搭在她肩頭,俯身與她親暱地低語。
許書硯眼裡像凍起了浮冰,冷冷地盯着他。
兩年多不見,殷漁看着不再是過去那個扭扭捏捏的小男生了。褪去青澀的他臉部線條成熟了許多,穿着挺括的白襯衫,最上面的兩顆釦子解開,衣袖沿小臂摺疊。
還是很瘦,卻少了“弱”的意味,精神抖擻,雙眉微挑。
“我們挑了好多私藏,像是古董鼻菸壺,繡荷繡片還有古籍手稿,不過他選了硯臺,那就是硯臺啦!”
何之芙說着,胳膊自然地搭在殷漁大腿上。
許書硯太陽穴突突跳着,問道:“哦?爲什麼非得是硯臺?”
這時候,殷漁才第一次看向許書硯。
他看去的目光毫無溫度,笑容滴水不漏,“古語有云,‘取一佳硯,勝於拱璧’。我不過是聆聽古訓。”
然後低頭,與何之芙相視而笑。
只屬於戀人間的笑聲幾不可聞,卻迅速放大了他和許書硯的距離。
許書硯的自信瞬間癟了下去。
*
一整個晚上,他都不在狀態。
甚至沒注意何氏夫婦的長相,只顧一味敷衍地假笑。
偌大的餐桌坐了十幾人,除了何家的,還有夫婦倆的手下。在餐桌用餐時,殷漁被安排在許書硯身旁就坐。
他要麼和另一側的何之芙小聲交談,要麼低頭翻看手機,視線不曾掃來一瞬。只有何夫人問他話時,才鄭重地擡頭應答。
聽起來,何殷兩家有意聯姻?
餐桌上,何之白是絕對的主角,他表情豐富,天南海北地胡侃,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氣氛十分愉快。
不過他沒有告訴家裡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只說和許書硯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一個出錢,一個出技術,玩互聯網創業。
何氏夫婦簡單問了問就轉向別的話題。
何之白偶爾丟來幾個球,許書硯心領神會地配合着打回去。
喝酒的時候,他發現殷漁兩隻手都放在桌下,一手握住手機,一手輕釦桌沿。
這時,何之白正講他曾經在華爾街的同事,因爲壓力太大,晚上在酒吧跳脫.衣舞被別人撞見的笑話。
除了許書硯和殷漁,其餘人的視線全被他吸引過去。
許書硯不動聲色地伸出手,一把握住殷漁扣在桌沿的手腕。殷漁沒用力,猝不及防地被他猛拽到桌下。
他手腕滑膩,許書硯胸中不覺砰砰作響。
殷漁依舊是看手機的姿勢,被拽住的腕子卻加大用力逃脫。
許書硯佯裝去聽何之白的笑話,手上不讓分毫。
兩個人暗中拼命較勁。
大概殷漁感到了疼,他倏地站起來,欠了欠身,示意去洗手間方便。
許書硯趕緊鬆手,沒等他走遠,也跟着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