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山水有相逢

何家別墅在N市郊區的半山, 依山勢而建。

洋溢着濃烈的東方風韻,在山腳擡頭能見到隱現於蒼翠針葉林間的灰瓦斜屋頂,主體的黑色板岩牆壁肅穆且冷峻。

何之白換了一套新的高保真音響, 叫許書硯上午過去開箱試聽。

汽車再繞兩個轉彎就到, 司機給何之白打電話, 他興沖沖地一路小跑, 等在黑色雕花鐵門外。

本來他對許書硯的“考慮考慮”不抱希望, 誰知後來他突然改口“一定會來”。

不過在看見他下車的一刻,何之白收斂了歡喜神色。

許書硯頭髮後梳,紮了個凌亂的小辮, 露出瘦削的下頜線條,眉目英挺。一件簡單的灰色毛衣, 頸間繞一條格紋羊絨圍巾, 簡潔硬朗的風格將他襯得愈發丰神如玉, 與成天窩在椅子上的邋遢宅男判若兩人。

“你這不是喧賓奪主嗎?”何之白眼裡閃爍着面對競爭對手的敵意。

“我來是有正經事。”

“正經事?相親啊?”

“興許比相親更過分。”許書硯意有所指地看着他,抿出一個淺笑。

“什麼意思?”

“你妹妹, 是叫何之芙嗎?”

“是。”何之白被問得有點懵。

“聽說她三年沒回來。”

“對,她這次和男友一起回來,帶給我爸媽認識。”

“她的男友,是我以前的戀人。”

何之白臉上劃過一瞬錯愕,隨即爆發一陣大笑。

許書硯不懂他笑什麼, 只見他笑得前仰後合, 攀住自己手臂才慢慢直起身, 眼角甚至笑出了淚。

“我懂……我懂了。哎, 你讓我……讓我說什麼好……”

許書硯斂去眸中的笑意, 聲線清冷:“該說什麼就說什麼。”

何之白對他好不容易佔了次上風,不肯輕易罷休, 促狹地笑道:“你不會想搶人吧?”

“我能搶嗎?”

何之白拍拍他的肩,“看造化。”

他說着,腳步輕快地踏入青石步道。

許書硯沒轍,只好跟在後面。

進去了纔看清,何家是幾座一至三層別墅共同圍成的庭院,中式園林與水體穿插佈置其中,清流激湍,映帶左右。

何之白帶許書硯去的是那棟三層別墅的頂樓——屬於他的影音娛樂室,木格窗,水墨畫作底的絲質簾幔垂落,赭石色牆面,淺色地毯和天花板。角落裡放着還未開機的音響,旁邊還有兩臺唱片機。

“發燒友?”許書硯朝唱片機揚了揚下巴。

“隨便玩玩。”何之白抽出一張The who樂隊20世紀70年代的搖滾樂黑膠唱片,“不喜歡數字光盤而已。”

許書硯看他小心地拆箱,視線向前延伸,落向窗外的大片露臺。天氣好的傍晚,在露臺上能飽覽被夕陽染紅的N市天際線,令人屏息的絕美景色。

兩人在房間裡從上午待到下午,聽了音樂,玩了遊戲還看了電影,但無論做什麼,許書硯都心在不焉。

那天早晨看到殷漁更新的個人狀態後,他握着手機僵了幾分鐘,彷彿泰山崩於前。殷漁同時也更新了照片,上傳了幾張夏日海濱的戲水圖。

與他一同擠在鏡頭前的是個年輕女人,穿惹眼的橙色比基尼,小麥色皮膚。她擡着下巴,脣角微彎帶翹,眼中一抹撩人的風情。五官並不驚豔,卻很有味道,自帶氣場。

許書硯當時兩眼一黑,心裡一陣鬱卒。

他找了女人?他竟然是雙箭頭?

震驚、困惑、氣憤和不甘混雜着在腦中翻涌。他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到處翻找線索,終於看到她在一張照片下的留言。

點進她的頁面,一眼看到名字:Zoey He。

底下的留言中,有人叫她“之芙”。

He之芙?何之芙?!難道是……何之白他妹?

他當時就打定主意,除夕這天一定要來。

可眼下隨着時間一點點流向傍晚,他又猶豫了,腦海中一遍遍回放殷漁獨自坐在樓梯上的畫面。

是他趕走他,如今再以何種面目相見?

他煩躁地摘掉何之白的耳機,“你知道什麼最好趕快告訴我。”

何之白哪肯放過讓他吃癟的好機會,欠嗖嗖地搖頭,“我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

可惡的是,他從小冰櫃拿出兩盒草莓冰淇淋。許書硯接過來一看,還是殷漁最喜歡的那款,心裡更煩躁了。

五點多,管家恭敬地敲門,說是小姐和朋友到家了。

何之白揚揚手,“知道了。”他看着露臺上來回踱步的許書硯,止不住地笑。

“好好好,不逗你了。先聲明,這件事我絕對沒有插手,你能不能如願我幫不了。”何之白高舉雙手。

許書硯陰着臉,不跟他理論。

“但是有些事,不是我提前告訴你就能解決的。你放不下,要自己去問。”

*

兩人一前一後地從實木雕花旋梯走下,一樓客廳的真皮沙發上,一個年輕女人正低頭看書。

何之白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在她頭頂突然出聲:“書拿倒了。”

她嚇得渾身一抖,手鬆開,書本掉到地上。

反應過來後,她抱着手臂,眯眼看向樂不可支的何之白,嗤聲道:“何之白,你太幼稚了吧?”

“喂!對你老哥那麼沒禮貌?”

何之芙翻他一眼,“大哥我只認之淮哥哥一個,你嘛,心智還停留在初中二年級。”

“死心吧!你之淮大哥這次不回來!”

“那也輪不到你教訓我!”

兄妹倆正相互對嗆,何之芙突然看到何之白身後的許書硯正在打量自己,一下收聲,笑着問:“這位是……”

何之白想起之前那番“搶人”的對話,露出個看好戲的笑容,“我的貴賓,許書硯。”

“你好,我是何之芙。”何之芙大方地起身,向許書硯伸手。

“你好。”許書硯有分寸地笑着,給人一種疏離感。

何之芙卻毫不在意,往旁邊靠了靠,給許書硯留出位子。一邊小心拆開一隻方形的絨面禮盒,一邊向他搭話:“來幫我看看,這禮物送我爸爸行嗎?他是那種喜歡傳統中式風格的大叔。”

她說着,朝許書硯俏皮地眨眨眼。

何之芙一頭柔美的中長卷發,在水晶燈下隨動作變換光澤閃現。條紋一字領上衣露出醒目和鎖骨和玲瓏的雙肩,卻沒有影響她胸前隱現的風光。妝容精緻,十指殷紅甲油。

很有魅力,還待人親切。

這樣的女人像個獵手,但凡取向沒有偏差的男人,怕是輕易就淪爲囊中之物。

當然,取向有偏差,但意志不夠堅定的,多半也抵抗不了,比如某條魚。

許書硯暗暗怒其不爭,表面卻平和地笑着,看她從禮盒中取出一方石硯。

石硯?許書硯微微一愣。

“我爸爸很喜歡古玩,這硯臺是我拜託一位收藏家朋友,輾轉購得。”何之芙一手託着石硯,一手指着底部的花紋,“這裡,你看,胭脂暈火捺……這裡是金線。正面刻有白描牡丹。”

許書硯低頭瞧得仔細,隱隱覺得那花瓣的形狀不像牡丹。

“之芙,你記錯了,那是水仙。”久違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透亮,清脆,像敲擊風鈴管。

“殷漁!你怎麼去那麼久?”何之芙笑逐顏開地張開雙手,與走來的殷漁抱了抱。

“你家太大了,找了半天。”殷漁說着,坐在她身旁的扶手上,一手搭在她肩頭,俯身與她親暱地低語。

許書硯眼裡像凍起了浮冰,冷冷地盯着他。

兩年多不見,殷漁看着不再是過去那個扭扭捏捏的小男生了。褪去青澀的他臉部線條成熟了許多,穿着挺括的白襯衫,最上面的兩顆釦子解開,衣袖沿小臂摺疊。

還是很瘦,卻少了“弱”的意味,精神抖擻,雙眉微挑。

“我們挑了好多私藏,像是古董鼻菸壺,繡荷繡片還有古籍手稿,不過他選了硯臺,那就是硯臺啦!”

何之芙說着,胳膊自然地搭在殷漁大腿上。

許書硯太陽穴突突跳着,問道:“哦?爲什麼非得是硯臺?”

這時候,殷漁才第一次看向許書硯。

他看去的目光毫無溫度,笑容滴水不漏,“古語有云,‘取一佳硯,勝於拱璧’。我不過是聆聽古訓。”

然後低頭,與何之芙相視而笑。

只屬於戀人間的笑聲幾不可聞,卻迅速放大了他和許書硯的距離。

許書硯的自信瞬間癟了下去。

*

一整個晚上,他都不在狀態。

甚至沒注意何氏夫婦的長相,只顧一味敷衍地假笑。

偌大的餐桌坐了十幾人,除了何家的,還有夫婦倆的手下。在餐桌用餐時,殷漁被安排在許書硯身旁就坐。

他要麼和另一側的何之芙小聲交談,要麼低頭翻看手機,視線不曾掃來一瞬。只有何夫人問他話時,才鄭重地擡頭應答。

聽起來,何殷兩家有意聯姻?

餐桌上,何之白是絕對的主角,他表情豐富,天南海北地胡侃,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氣氛十分愉快。

不過他沒有告訴家裡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只說和許書硯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一個出錢,一個出技術,玩互聯網創業。

何氏夫婦簡單問了問就轉向別的話題。

何之白偶爾丟來幾個球,許書硯心領神會地配合着打回去。

喝酒的時候,他發現殷漁兩隻手都放在桌下,一手握住手機,一手輕釦桌沿。

這時,何之白正講他曾經在華爾街的同事,因爲壓力太大,晚上在酒吧跳脫.衣舞被別人撞見的笑話。

除了許書硯和殷漁,其餘人的視線全被他吸引過去。

許書硯不動聲色地伸出手,一把握住殷漁扣在桌沿的手腕。殷漁沒用力,猝不及防地被他猛拽到桌下。

他手腕滑膩,許書硯胸中不覺砰砰作響。

殷漁依舊是看手機的姿勢,被拽住的腕子卻加大用力逃脫。

許書硯佯裝去聽何之白的笑話,手上不讓分毫。

兩個人暗中拼命較勁。

大概殷漁感到了疼,他倏地站起來,欠了欠身,示意去洗手間方便。

許書硯趕緊鬆手,沒等他走遠,也跟着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