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得比較肥胖的陰魂說:“我扮演地主土豪。”
另一位說:“我扮演漢奸特務。”
我仔細看了看扮演特務的這位,他比較瘦,小眼睛薄嘴脣尖下巴,倒也很適合漢奸角色,如果能夠時常面露冷笑,就比較稱職了。
“難道從來沒有誰告訴他們世道已經有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前的觀點和思想已經徹底改朝換代了嗎?”
“不止一次的說過,但他們拒絕改變看法。”負責扮演特務的陰魂說。
“我曾經告訴他們,帝國主義昂首挺胸地回來了,現在還活着的人大部分都一門心思想着怎麼樣去北美和歐洲過日子,有些人不惜冒着生命危險偷渡,有的不惜犧牲色相嫁洋老頭和艾滋病患者,都把美國駐華使館叫做天堂前站了。可他們就是不聽,仍然堅定不移地想解放全世界,並且定期舉行誓師大會。”戴眼鏡的陰魂說。
聽到這番話,我突然對這些穿綠色衣服的陰魂產生了一些同情心,他們所堅信的理論已經淹沒在時代的滾滾洪流中,他們曾經用生命和熱血去捍衛的一切已經腐爛發黴,他們所崇拜和敬仰的偶像已經成爲笑料。
“摧毀別人的信仰是件殘酷的事,反正大家都是鬼了,混日子而已,想怎麼過就怎麼過吧,幹嘛這麼認真,做完事之後拿錢走人就是。”說完話,我轉身離開,不想再搭理他們。
看來鬼魂的世界裡在思想和信仰方面有比較充分的自由,就算死掉了數十年,仍然可以按照自己喜好的方式生活,完全不必理睬所謂時代的進步。
我開始設想如果自己今天就死掉的話會發生些什麼。
我很有可能會每天去糾纏雷雨揚,如果我死了他還活着的話,叫他唱歌給我聽或是多燒些香燭紙火什麼的(如果對一位陰魂有用的話)。
身穿綠衣的人羣仍在無休止地舞蹈,他們甚至開始唱起歌。
“萬歲萬歲萬萬萬萬歲……”
背後扮演壞分子角色的三鬼仍在小聲嘀咕,似乎在說等宣判大會開至最**時,要把自己的頭砍下來,雖然能夠安裝回去,但畢竟不是件愉快的事。
穿過門之前,我又回頭看了一眼,綠色的人羣仍在如癡如醉地舞蹈,其專心致志的程度讓我覺得就算現在整個荷花酒店突然倒塌他們也不會停下來。
我一向欽佩有堅定信仰的人,因爲我自己是個沒有信仰的人。
生活是複雜而乏味的,虔誠地相信某種神祗或是五體投地的崇拜某個人,可以算是一種解決問題的好辦法,有了信仰之後,不但煩惱少了,連日子也有奔頭了,一切都有了希望,連來世都掌握在自家手裡了。
可真是這麼回事嗎?天堂在哪裡我不知道,面目可憎的鬼魂倒是看到了不少。
如果當和尚能夠解決一切煩惱,我肯定明天早晨就去興隆寺出家爲僧,但我知道這是沒有用處的,有的人或許能通過宗教尋得安慰和平靜,但我不能。
終於看到了雷雨揚,我千辛萬苦冒着生命危險四處尋找他的去向,他卻坐在桌子旁邊,跟另外三名不知是人還是鬼的東西打麻將,似乎還玩得挺認真。
我背靠牆壁,觀察眼前的情況,三個人的動作很僵硬,摸牌時常常把碼好的牌弄倒,他們都是男性,身材健壯而略胖,估計不是暴發戶就是當權者,基本應該屬於這個國家的成功人士(我這人有點仇富心理)。
稍後我注意到一些細節,他們似乎不怎麼像人,更像鬼魂,從側面看,其中一個的嘴微微張開,彷彿不受控制一樣,一絲口涎從脣角垂下,臉色蒼白裡略帶青灰,另一個能夠看到臉面的則顯得目光呆滯。
會不會是殭屍?或者其它某種異靈?
他們玩得專心致志,顯然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我突然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機會,於是把玩具水槍拿到手裡,擔心狗血用盡,我又把裝有聖水和香灰的那隻水槍也掏出來,然後輕輕地走近麻將桌。
雙槍在手,膽氣爲之一壯,我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打算趁他們不備,來個狗血淋頭。
一切都很順利,聖水和黑狗血撒得三名人模鬼樣的傢伙一頭一臉。
接下來的事有些出乎預料,被擊中的人(也可能是鬼或其它類人生物)並未如同先前那個死胖子一樣漸漸消融,也沒有顯示任何化學反應,他們只是擡起頭冷冷地盯着我看,呆滯的目光裡流露出某種到壓抑的怒火。
我一下愣住,不知如何是好,一直以來認爲可依賴的武器竟然沒有用處,這完全出乎預料,腦子裡不停出現各種念頭,我是應該趕快逃走還是向他們表示歉意?繼續射擊還是嘗試使用其它驅邪用品?
“三位前輩,他是我的同伴,剛入行,不明白事理,別計較。”雷雨揚用懇求的語氣說。
距離我最近的人站起身來,血水從他的發稍滴到臉上,然後順着臉流到肩膀,在淺色的襯衫表面形成一片污漬。
“很抱歉,我認錯人了,現在我就去打盆水來給三位洗乾淨,你們繼續玩,不要因爲這樣的小事影響到情緒,麻將比一切都重要。”我在臉上堆出一個可愛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說。
我突然明白這三個傢伙一定很強,不然雷雨揚早就把他們收拾了,陪他們打麻將肯定不是件愉快的事,我相信如果有得選擇,雷雨揚會更樂意回家睡覺。
現在我該怎麼辦?看樣子他們不會善罷甘休。我彷彿一個犯了大錯誤的小學生站在兇悍的教師面前,想溜卻又不知該往哪裡去。
滿面狗血的壯漢伸出一隻手抓緊我的衣領,我毫不猶豫地開始反擊,使勁想把他的手指掰開,幾番嘗試之後,我徹底打消這個念頭,準備使用別的方法來解決目前面臨的困境,因爲他的手根本不像是屬於人類,我的衣領就像被鱷魚咬住一樣,怎麼也無法解脫,他的爪子冰涼而僵硬,彷彿由機械組成而並非骨肉。
帶着契而不捨和永不服輸的戰鬥精神,我從懷裡掏出各種符紙和法寶(雷雨揚如是說),朝抓住我衣領不肯放的渾蛋臉上砸去,同時揮動拳頭不停地擊打他的鼻子和眼睛周圍。
他抓住我衣領的手突然發力,我的脖子感覺到被勒緊,然後雙腳離開了地面。
當發現自己得到解脫的時候,我已經飛在空中,整個身體劃過一道美麗的拋物線,非常不幸地落到牆壁表面,然後又重重摔在地上。
眼睛裡不斷地冒出小小的金色五角星,如同夏天夜晚路燈周圍的小飛蟲一樣密集,一樣的雜亂無章,毫無規律。腰和肩膀都很疼,腿和後腦勺彷彿被插入了幾根生鏽的大鐵釘,整個身體似乎不再屬於我,估計從飛機裡掉下來就是這般情形。
躺在地上,我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轉頭看去,發現那位滿臉狗血的壞東西正在向我走來,耳朵與鼻子之間的位置還粘着一片符紙。他行動的樣子很奇怪,跟喝多了的醉漢有幾分相似,又像是剛學步的嬰兒,歪歪倒倒,跌跌撞撞,似乎不小心就會摔向某一方,每前進一步都要停頓半秒鐘才邁下一步。
我滿心絕望,努力想要站起來,明知不敵,卻也打算最後掙扎一番,但身體卻不肯配合我的鬥志,雖然咬緊了牙關,使出全身力氣,卻怎麼也無法站起來,折騰了幾秒鐘之後,我很勉強地背靠牆壁坐正,用大義凜然的目光盯着他。
雷雨揚突然出現了,他如同一座代表正義和光明的大山般矗立在那隻壞東西與我之間,張開了雙臂,面朝那位惡漢,彷彿一列真正的血肉長城。
這個景象讓我很感動,眼淚差點就落下,如果現在我能夠站起來,我一定會走到雷雨揚身旁,與他挽起手臂,一同高唱《國際歌》、喊一些氣勢磅礴的口號,比如二十年後又是一條猛男;練好功夫再找你這王八蛋算賬;有種的等我打個電話把俺大哥請來;市長是俺表叔……
如果這一切都沒用的話,我們再從容地共赴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