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完全天亮,雨勢不歇,依舊延續昨夜的淅淅瀝瀝,但略有些許大。
雜院裡,草木上的露水搖搖欲墜,很快就經不住雨滴的重量,在空中利落的落下,往地面上的水潭裡不斷注入新源。花朵也不堪這飽滿雨水的侵襲,含羞而又苦惱得低下了頭。這邊花草樹木都被料理的很好,整整齊齊的看上去是被精心修理過,而那邊櫻桃樹下放有一個石桌,而房檐下鏤孔木製的窗古典質樸。小小的雜院有條不紊,看得出主人下了不少的功夫。
雜院主房裡,銀杏被夢靨纏繞着,雨聲,哭喊聲,嘲諷聲不停旋轉,讓她頭痛欲裂卻又深陷其中。夢裡一切情節又重演,孃親難產死後,爹便不管她了,在和小妾一番商量下,竟想着將她許給村裡剛喪妻的劉二寶,劉二寶已近五十,是個屠夫,妻子無法生育,這讓他從前就想提銀杏做妾,只是礙於髮妻,礙於銀杏年紀小遲遲不敢上門提起這事。這髮妻剛去世,又逢着銀杏娘血崩而亡,劉二寶就和銀杏爹一家商量着把把銀杏接到劉家續絃,養一陣子到銀杏及笄之年再圓房,給劉家添香火,劉二寶爲了娶銀杏,咬咬牙將幾年屠宰的積蓄全給了銀杏爹做彩禮,兩人一拍即合,訂了最近的日子,就這樣決定了銀杏的終生。
爲了防止銀杏出逃,竟將她關在了柴房,銀杏已因孃的死心如死灰,聽到這個消息後更覺晴天霹靂,她無力地躺在柴垛旁,眼角劃下滴滴淚水。
她想起了那天孃親說給她添個弟弟,添一道幸運符時那滿臉堆笑的模樣,又想起來孃親毫無生氣躺在牀上和襁褓裡那張青紫的小臉,只覺得難過的呼吸困難,時間太快了,變故一刀一刀的凌遲着她,所有人都往前走,誰也沒有等過她,可惜她還沒有做好接受的準備。她又想起了小妾的兒子,圓碌碌的眼睛和她的一樣,可爹和祖母總喜歡說她生了一雙刻薄眼,她以前不明白,可不知怎麼,忽然在這一刻,以前想不明白的問題都想明白了。
糖葫蘆,鄰家白白胖胖、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孩子,弟弟哭時的撕心裂肺,小妾看見母親死去時那如釋重負的表情,爹淡漠的說要將她嫁給劉二寶……她以前總覺得是自己不夠好,於是她努力做好一切。現在知道了,不是她不好,只是性別錯了。
那麼銀杏的一切都是錯的。
她太痛苦了,蜷曲着,抽搐着,眼淚像開了閥的洪水氾濫,卻已不知何時哭出來的。可她知道不能就這樣認命,她不要嫁給劉二寶,不要成爲娘,成爲小妾,成爲祖母……更不要一輩子都被禁錮在這小村裡。她是想念秋天的稻田,想念天空,想念田埂,想念一切能讓她自由的地方。
絕望的情緒潰出了好久,她試着冷靜,努力平復心情。銀杏要等一個機會出逃,而那天晚上小妾給她送飯後忘記上鎖,她靜靜聽了屋裡的聲響靜好一會兒,待一切都歸於寂靜後終於拖着疲憊的身軀出了柴門,離開院後纔開始不顧一切的狂奔。她知道哪是出村口的路的,她在割稻穀的時候聽人說過,也聽過那人說外面的世界,現在,她要去那個世界。
夜裡,她奮不顧身,使出了渾身力氣向村口跑去,直到柏樹影子地糊糊被甩在身後,她才明瞭離村口不遠了,此時,她看到前面竟有燈火,猛烈跳動的心忽然被人潑了一盆涼水,像被什麼粘住了腳,她直冒冷汗,後背發涼。完了完了,如果被看到,一定要被抓回去了,想到這,銀杏淚水決堤,她哭着,又慌着回走躲到了柏樹後面,前面那人提着一盞微弱的珠燈靠近,天太黑,那人走得極慢,而銀杏背靠着柏樹,用手緊緊捂住嘴。好一會兒,直聽腳步聲走遠後,她才覺得劫後餘生,便更不敢懈怠,在黑夜中趔趔趄趄的跑着……
銀杏想,天就要了吧。
這樣想着,便驚醒了。她睜眼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屋子裡,頭頂的白色紗帳,牀邊的鏤空花窗,桌上燃盡的蠟燭,空氣中淡淡的檀香。隱隱約約的想起昨天傍晚因體力不支的倒在地上時好像抓住了一個人衣角,那人靜默了好一會兒,纔將自己橫抱起,再後來她也不知道了。
她看向自己的衣物,竟換了一身白色寢衣,大驚失色,她正無措地從牀上坐起,恰好,門被人輕輕推開,那人端着一盆水,是用背觸開的,青色寬衣,黑帶束髮,俊朗豐逸。他轉身與銀杏的視線對上,只是頓了頓便移開了目光。隨即將水放在桌上又預備離開。銀杏及時叫住了他:“請問恩人,這是什麼地方,我……我的衣服是……”銀杏羞於啓齒,她覺得自己唐突,但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少年瞥向她,嘴角輕輕扯了扯,眼神清冷,“恩人?你怎麼知道我是恩人不是壞人呢。”
“我就是知道,你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就是好人。”銀杏答。
“天真。”少年有些慍怒,“別隨便說一個人是好人。”竟就要離開。
“你,你生氣了嗎?我……我不說你是好人便是。”銀杏摸不着頭腦,膽怯地說道。
少年好像也發覺了自己情緒失態,調整了一下,又恢復到清冷模樣。“沒有生氣,請你潔面整儀後,旁屋吃飯,想問什麼說什麼飯後再談。”
離開之際,少年又彆扭的補了句:“衣服閉着眼睛換的,請你放心,昨夜有雨,你全身溼透,怕打溼我的牀單便換掉了,換洗衣物在牀頭,洗漱完後便可換上。”
銀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謝謝恩人!”
少年將門合上,靠在門外牆旁,將“恩人”,“好人”二詞在嘴中輕念,眼中閃過什麼,下一秒,面無表情地離開了。
野玉啊野玉,卑劣的人骨子裡竟也渴望別人的肯定?一個稱謂也讓你生出了一絲安慰與竊喜,真可悲又可笑,可你,只是一隻在黑夜裡的乞兒罷。
這姑娘,如若你把我當成你的恩人,那就……做一把好刀來報答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