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案几下有一處的顏色比別處要暗上幾分,細看之下那裡有一小塊凹陷,曹氏用巧勁兒輕輕按動那裡,取出一隻狹長的木盒。木盒早已發暗,一看就是有年頭的。
幼時許嘉彤便知道有這處暗格,她們有時有了結餘的銀錢,就藏在那裡。可是曹氏嚴令她不得碰觸,也不得向外人提起。暗格又是需要用巧勁兒才能開啓的,她自然從不知裡面除了銀錢到底還藏了什麼。
許嘉彤知道這木匣極其重要,可是隻要曹氏不說,她也不好追問。
“你過來,讓我看看你。”曹氏示意她過去,目光似是穿透了悠遠的歲月,停駐在一些早已被遺忘的人和事上。
“和你父親不像,應是像母親的,說起來我只見過你母親一面。那是她和你父親成親的次日,來給我敬茶,她戴着一掛珊瑚珠子,映得她面如緋霞。不過總共也就見過幾面,他們成親之後還不足一月,就去一同去了西都。直到她離世,也不曾回來。”曹氏記憶裡浮現的不僅是杜氏,還有那時風韻猶存的自己。
在許嘉彤幼時的記憶開啓之前,杜氏就已不在人世,而杜氏的孃家人也從來沒有出現過,她對杜氏並沒有太多的感覺。
因與父母姐妹離別的太早,又遭到家族的冷遇,連帶着她的性情也是冷的。就是與相輔相持、患難與共的曹氏,也難有血濃於水的感覺。
“這些年,是許家虧待了你。”曹氏嘆道。
這十幾年,若要論起來,豈止是虧待可以形容。
許嘉彤坐到曹氏身旁,親暱地靠了靠她,安慰道:“許家是許家,祖母是祖母,只要祖母對我好就夠了。這私宅您能住,我爲何住不得?這些苦您能吃,我也一樣。”
“可是人但凡有機會,又何必再受苦。臥薪嚐膽,何嘗不是預料到了還有出頭之日。你到了婚嫁的年紀,即使沒有情分,於理你也應當回西都去,縱使退一步還是不能,你在崑山婚嫁,也能出了私宅這個牢籠。我從前不死心,也不讓你死心,等的就是這一天。”曹氏如釋重負地笑道。
“一定會回去的,是麼?”許嘉彤不由得哽咽。
她並不指望許孝祖能爲她安排一門好婚事,回西都婚嫁不過是逃脫如今這方陰暗牢籠的藉口和時機。 ωωω▲ тт kǎn▲ c o
西都的機會多,到了那邊,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不依靠許家,也不依靠未知的夫家,她一樣能有活路。
在很多次堅持不住,難以忍耐的時候,她想過偷偷地離開,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憑着一雙手,總能有口飯吃,有一間能擺下臥榻、織機的屋子。就在一個很深的夜裡離開,不再在這夾縫裡苟活求存。
曹氏笑道:“我請段氏嚴教於你,苦心磨練。比起你的兩個姐妹,還有西都那些養在深閨而不經風雨的名門閨秀,先苦後甜,日後你遇到更大的磨難,再苦再難,想想過去便不覺得有什麼了。”
那一幕幕再次浮現眼前,先苦後甜,許多人都這麼說,她從前也懂,可是此刻她忽然覺得心裡少了些什麼。
她與曹氏相依爲命,卻連僅剩的一星半點的祖孫親情、天倫之樂也被嚴酷的剝奪。即使這樣做背後原因是好的,她也的確失去了,而且再也補救不回。
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選擇……許嘉彤苦笑,這世上最不真實的假設就是如果。
“以後恐怕會更苦更難……”許嘉彤笑中帶淚。
磨難或許會成就她,或許會讓她錯失這一世僅能享受的那點溫暖。
“傻丫頭,你想要的比起存活下來,孰輕孰重?況且你的命不該如此……算了,時候到了你自然會明白,你的父親、嫡母還有那兩個丫頭,還有那裡許許多多的人,都比不得你,你的福氣纔剛剛開始。”曹氏意味深長地道。
“去了西都,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和祖母相聚了。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這一去我定要爭回這口氣,縱使不能立刻接您過去,也不能再讓他們如此對您。”許嘉彤鄭重地道。
曹氏笑道:“我是一隻腳踏進棺材的人了,過一天算一天。我只有一個心願未了,你可願意替我完成它?”
“我的一切都是祖母給的,如果沒有祖母,我早就死在了三嬸孃手裡。祖母的心願就是我的心願,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要完成,大不了還是回到原來,反正我跟祖母的這十幾年也是從老天那兒偷來的。”許嘉彤拭乾淚,爽朗地微微笑道。
她從前就感受到曹氏對她有所期望,只是那時候,她和曹氏困在那窄小破舊的私宅裡,沒有出頭之日,她實在不明白究竟還能期待什麼了不得的事。
不過那時候她也會想,如果有一天曹氏要讓她做什麼,哪怕豁出性命,她也會去做。
若是隻有她自己,她只要能有一天安然再有一點點富裕的存活下去就好,可是有了曹氏的期望,她只有去做人上人。
“我要你出入宮廷,成爲一品織造女官,做當今王上和日後的新君身邊字親近的人。”曹氏平靜地道。
曹氏將那木匣打開,裡面一塊已然泛黃的白絹從內裡透出墨跡,白絹下面是一條纖細如發的金線腳鏈。
白絹展開是一幅地圖,有幾處宮殿和兩口像是水井的東西,上面做了看不懂的記號。
“當年我在宮裡做織造女官,得尚宮青睞,差一點就能成爲六品司衣,靠得就是一手織染術,我染出的碧色宮中無人能及。靠的就是這兩口井的井水,還有我的母親傳我的織染法。這口井在冷宮之中,那兒統共有四口水井,只有這兩口可以。用東邊這口調製染料,再在清水裡加入西邊這口的洗色,具體的方法我已寫成冊子,藏在冷宮裡。”曹氏指了指當中一處宮殿。
許嘉彤並不意外,反而被勾起了興趣,很是好奇地問道:“這些祖母若是早些教我就好了,就怕到時現學現賣,畫虎不成反類犬。何況都過了十幾年了,這套方法也許已經被人知曉。”
“這倒是難了,我入宮時曾一度得勢,但無論如何,我總要留下一條後路。於是我買通了採買的人運了一塊兒從天石(古時的隕石)中鍛造的磁石進來,我每三月只從西邊的井裡取一次水,不取水的時候,我就那塊兒磁石沉入井底。水質一變便點不出那碧色,因是活井,取水前三日用一鐵器將磁石吸取出來便可。”曹氏回憶道。
“想必祖母行事機密,縱使有人知道顏色需用特殊的井水調製,用的還是冷宮中的井水,也不知道天石的秘密。再退一步即便知道了,也不知道該先用哪一口井的井水。祖母心思巧妙,嘉彤佩服。”許嘉彤心悅誠服地道。
曹氏笑道:“每次取水必是四口井同取,放置幾日後再用,這樣以來他們就更摸不着門道了。你向來聰慧,再出些新花樣,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不過一個女人,無論在別的道上走到什麼地步,最終還是要找個好人家纔算有了依託。你父親此次接你回去,說是爲你安排婚事,其實一切都未有定數。你一直長在私宅,不比那些西都的高門閨秀,宮裡的貴人們對她們已經知之甚深,婚事自然也是早有安排,你回去了,也只是充數的。這樁婚事恐怕靠不住,還會變成你成爲女官的阻礙。”曹氏話鋒一轉,悉心觀察着她面上一絲一毫的變化。
初生牛犢不怕虎,可尚未出師,就折損了銳氣,恐怕會引來無窮的後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