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霧色剛散,一輛馬車停在了城北的一間宅院外。
暮青從馬車裡下來,見院外一株老楓樹下拴着兩匹戰馬,院門關着,裡頭正有人嚷嚷。
“盧景山!你他孃的出不出來?不出來老子踹門了!老熊,你別拉我,老子今兒非要跟他打一架不成!”
“算了吧,何必呢?”
“何必?這都半年了,他還不肯見人,這算什麼事兒!”
“少說兩句吧,你還不知道老盧的心思?”
“我知道個屁!我知道他盧景山身在南興心在北燕,那他倒是回去啊!他既不過江,也不做官,更不見人,這脾氣鬧得跟娘們似的,老子難受!”
“唉!”老熊搖了搖頭,重重地嘆了口氣。
侯天衝着房門道:“老子不懂啥叫忠臣不事二主,他盧景山懂,那他倒是出來教教老子啊!縮頭烏龜一樣地躲在屋裡算怎麼回事兒?合着就他忠義,我們都是忘恩負義?”
“難道不是?”這時,盧景山突然出了聲,語氣嘲諷至極。
侯天和老熊望向房門,見房門未開,曾經的戰友如今竟不願見他們一面。
老熊面露悲涼之色,低下頭去隱忍不發。
侯天嗤笑道:“你閉門不出,外頭的事知道多少?你可知他登基後殺了多少人,北邊兒朝廷裡的那些事兒,老子聽着都覺得瘮得慌!想想老子如今還是光棍兒一條,怎麼說也該給老侯家留個後,幹嘛急着回去找死?”
“侯天!”盧景山喝問道,“送都督渡江是爲了還她的恩情,待她安然抵達江南就回去向大將軍請罪,這話當初是不是你說的?可如今呢?你忘乾淨了嗎?連大將軍對你的知遇之恩也忘了?!”
“沒忘!可你不也躲在這兒,不想回去嗎?”
“老子是沒臉回去,不像你們!”
“可他已經不是從前的大將軍了!以前他瞧得上沈明啓那種陰險小人?現在那孫子可是御前紅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叫一個風光!你可以回去試試,看看能不能跟那孫子一樣風光!順道問問元修,沈明啓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當初在盛京城外,他是不是故意放我們走的,一切只是爲了江邊那個局,是不是!”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從我們背棄舊主的那天起,我們就是大將軍的敵人!戰場相見,生死由命!有啥可怨的?”
“老子被擒,半個字兒都不帶怨的!可那親兵該死嗎?該死那麼慘嗎?沈明啓那等手段陰險的小人該得志嗎?”侯天扯着嗓子反問。
屋裡卻靜了下來。
盧景山沉默了半晌,再出聲時語氣已然平淡,“大將軍有苦衷,我信他。”
“哦。”侯天的語氣也淡漠了下來,“看來你十分惦念大將軍,那又何必老死江南?大家兄弟一場,我和老熊幫你求個情,興許聖上能放你回去。”
“那你們呢?”
“江邊的事沒弄清楚之前,我們不打算回去,心裡有疙瘩。”
盧景山聽了,嘲諷地笑了聲,罵道:“你們跟隨大將軍那麼多年,這麼輕易地就生了嫌隙,不過是想找個理由背主求榮罷了。我們曾經背棄舊帥,就算有臉回去,也沒臉再回軍中,比起回去受人唾棄,當然不如留在這裡高官厚祿。虧我盧景山以前還把你們當兄弟,真是看走了眼!用不着你們求情,我盧某人沒臉回去,你們滾吧!不必再來!”
罵聲落下,屋裡再沒了聲音。
侯天盯着房門,拳上青筋畢現,老熊依舊低着頭,悲涼之色更濃。
“那你可願到古水縣去?”這時,一道清音從院外傳來,伴着吱呀一聲門響,暮青推門走了進來。
侯天和老熊一驚,轉身時,暮青已進了院兒裡。
“參見皇后娘娘!”兩人趕忙行禮。
暮青看了兩人一眼,徑自到了房門前,房門卻緊閉着。她不急,也不催促,只是耐着性子等。
此前,她曾和步惜歡商量過怎麼安排盧景山,從古水縣回來後,她曾抽空出宮來問過,那時告訴盧景山不必急着答覆,她過些日子再來,可沒想到朝中事情太多,一晃便是數月光景。
如今她即將動身前往南圖,一些未決之事也該定下來了。
考慮了數月,盧景山心中顯然早有決定了,他並未讓暮青久等,沒過多久便在門後道:“草民願往古水縣,爲娘娘做個守門人。”
“好,那你今日稍作收拾,明日一早自會有人送你。”
“謝娘娘。”
兩人隔着門便定了此事,侯天和老熊站在院子裡,半樹楓葉探進牆頭,一地殘葉,滿面悲涼。
暮青再無他話,默不作聲地出了院子,侯天和老熊跟了出來,騎上戰馬護在馬車兩側,一同離開了盧家小院兒。
半晌,院子裡吱呀一聲門響,一人布衣披髮而出,深深地望了眼院門,向着車輪聲離去的方向跪了下來,久久不見起身。
磕頭聲沒能傳出院子,馬蹄聲卻已聽不見了。
馬車在城東的一座官宅外停了下來,門上掛着的黑匾上提着御賜金字——江北水師都督府。
仍是三進的宅院,庭風卻與盛京那座宅子不同,此宅青磚碧瓦,將亭石獸,勁鬆險山,處處可見陽剛之風,可一過二門,進了內院,風景便突然變了。甬道四周梨樹成林,虛虛地掩着中間的一座演武臺,一人正在臺上舞槍,玄青袍,雪纓槍,劈掃挑刺之間碎點枝葉,晨輝灑來,寒光萬點,零若梨花落。
暮青淡淡地笑道:“好槍法。”
臺上之人猛地收勢,轉身望來,就此怔住。
這一幕,曾入夢不知幾多回,滿樹梨花,她在樹下,目光落於他身,仍是少女模樣。
然而,滿樹梨花早已開過,他錯過了季節,縱然她來時仍是烏髮青衣,身後也已跟着人。
章同看見侯天和老熊進了園子便斂了神色,彷彿方纔眸中剎那間的火花只是凜凜槍光映入眼罷了,他躍下演武臺,住槍一跪,拜道:“微臣參見皇后娘娘!”
“起來吧。”暮青負手遠眺,見梨樹園子後有座閣樓若隱若現,不由收回目光,佯裝不知。
卻聽侯天在後面咦了一聲,“咦?這演武臺瞧着眼熟啊……哎?園子後頭有座閣樓?這跟江北那邊的都督府挺像啊……”
章同起身後低着頭,臉有些燒紅。
老熊咳了一聲,暗中拿胳膊肘兒懟了懟侯天。
侯天皺着眉頭道:“有話就說!懟我幹啥?大老爺們,扭扭捏捏的!”
“……”老熊閉着嘴,表情有點扭曲。
暮青轉身就走,“劉黑子在何處?把他也叫來花廳一聚,我有事說。”
今日休沐,劉宅離此不遠,章同命親兵前去傳喚,劉黑子匆忙趕來,見暮青坐在花廳上首用茶,趕忙見禮。
暮青有些日子沒見到劉黑子了,還真有些想念。比起剛從軍那年,劉黑子長高了不少,縱然腿腳有些不便,往人前一站,也有幾分武將的英氣了。暮青心下感慨,剛賜了坐,便見劉黑子面有疲態,不由問道:“怎麼了?”
“哦,沒事……”劉黑忙又起身回話。
侯天笑道:“怎麼沒事?這小子的兄嫂來看他,住在他府裡有些日子了,正給他說親呢。”
劉黑子面紅耳赤,扭頭瞪了侯天一眼,小聲道:“侯大哥,就你多嘴!”
侯天哈哈大笑,暮青卻皺了皺眉頭。侯天不知情,但她知道,劉黑子的爹孃死得早,兄嫂嫌養他吃力,便打發他從了軍。當年五胡叩關,西北征兵,江南兒郎不擅馬戰,人人都說到邊關就是送死去的,他的兄嫂卻還是將他攆出了家門。如今他回來了,兄嫂倒來看他了,還給他說親?
暮青心下冷笑,對劉黑子道:“坐吧,你的事待會兒再議。”
劉黑子應是,忐忑地坐了回去。
待劉黑子坐定,暮青收了收心神,將去南圖的事一說。
章同的手一抖,茶水嘩地灑在了袍子上,其餘人尚在震驚中,他卻顧不得燙,起身說道:“去不得!南圖有奪位之爭,嶺南王有不臣之心,此時南下無異於往虎狼的籠子裡鑽!”
暮青道:“時局所迫,我已和步惜歡商量過了,待瑾王回來便隨他一起動身。”
“他怎會準你去!”章同怒問,見暮青的目光淡了淡,一腔怒意便硬生生地憋了下去。
“此事是我提出來的,也是我說服他的,世間有許多事不是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暮青低頭品茶,一縷青絲垂來,若細雨飄在淡雲後,雨後青山翠陌依舊,仍是寒春時節。
章同默不作聲,想反駁,卻終究沒有說出口。看得出,聖上待她極好,縱然她已嫁做人婦,卻不約束她綰髮,也從不將她拘在宮中。這半年來,看着聖上爲她做的一切,他本已放下心來,今日卻忽然覺得聖上這麼縱着她也不見得是好事,像去南圖這種事怎麼能被她說服?
“我走後,步惜歡的安危就託付給你們了。”暮青掃了眼在座之人,最終看向章同,解下腰間的鳳佩,鄭重地道出了今日的目的,“我能信任的人不多,只有你們可以託付。聖上親政以來,何家一再掀起事端,二十萬水師駐紮在江邊,如枕邊埋雷,不可不防。我走之後,若無兵險倒也罷了,若有,準你們便宜行事,萬不得已之時,執此鳳佩,可斬亂臣!”
斬字一出,其音如在齒間磨過,不見刀鋒,已聞血腥。
在座之人皆神色一凜,章同盯着暮青手中的鳳佩,眼底涌起波濤,久久難平。
聽聞在戰亂時,帝王對臣子有重託,龍佩可抵玉璽,而鳳佩則可抵鳳印。但縱觀前朝舊史,帝后動用龍鳳佩的事少之又少,凡用之,必在家國存亡之際。
章同不肯接,苦勸道:“你可要三思,動用鳳佩,不出事則已,如若出事,我們奉懿旨斬殺朝臣,你必擔禍亂朝政之罪,朝中想你死無葬身之地的人多得是。”
暮青嘲諷地揚了揚脣角,平靜地道:“真有那麼一天,不過是廢后,我不在乎,我只要他平安無事。”
章同頗受震動,定定地看了暮青許久,最終閉了眼。這一閉,關上的是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待他跪接鳳佩時,稱呼已改,“微臣領旨,以命爲誓,定不負皇后娘娘所託!”
暮青將鳳佩鄭重地交到章同手中,隨即掃了眼其他人,問道:“你們呢?”
劉黑子抱拳一跪,沉聲道:“定不負皇后娘娘所託!”
侯天卻古怪地扯了扯嘴角,問道:“娘娘敢用俺們?”
暮青問:“爲何不敢?”
老熊轉過頭去,目光黯然,“俺們貪生怕死,背信棄義……”
“你們若是背信棄義,世上當無忠義之士。”暮青笑了笑,目光卻不像是開玩笑,“你們早就做好揹負罵名的準備了,不是嗎?”
半年前,步惜歡封賞有功之士,盧景山當殿求去,老熊和侯天卻領了封賞。那時步惜歡還在立政殿理政,兩人下了朝後就到立政殿內陛見,也提出了去朝之意。
步惜歡事後告訴她,這兩人沒當殿求去是爲她着想,他們雖是西北軍的舊部,但既已南下,在天下人眼中便是擇鳳爲主。皇帝親政,封賞功臣,皇后的嫡部當殿求去,這無異於打帝后的臉。老熊和侯天擔心公然求去,皇后在百官眼中會淪爲笑柄,於是事後才表明去意,希望步惜歡給他們安排個閒差,讓他們慢慢淡出朝廷,這樣既不違揹他們的心意,又可顧全她的面子。
她對二人求去並不意外,只是感慨他們的心意,於是便答應待封賞的事情淡了,再找事由將二人調職。
可就在此時,北燕朝中不斷地有消息傳來。
沈明啓非但沒因事敗受罰,反而得到了元修的重用,官拜正二品督察院左督御史,掌朝廷及地方的監察大權。此人陰毒,那天阻止渡江不成,便一箭射殺了元老將軍,嫁禍給步惜歡,而後又一不做二不休,將所率領的禁軍殘部斬殺,孤身一人護送遺體回京,在城門下負荊請罪,不僅矇騙了元修,也矇騙了整個江北。
元修登基後,沈明啓在各州以查剿刺月門爲由清除異黨,朝廷上下一片腥風血雨。元家在江北苦心經營二十多年,軍權在握,元修登基的時日雖短,帝位卻還算穩固。但各方勢力從前依附元家是因爲元家手段強硬,而元修素來不問朝政,如今爲帝,想摸清他有多少理政之能的人不少。那些人慣會見風使舵,新帝若強,他們便會依附臣服,新帝闇弱,他們必然有打不完的算盤。想來元修明白此理,於是重用沈明啓,一個外室所出、飽受安平侯府欺凌輕看的私生子,爲求權力富貴,不在乎名聲,更不怕做惡人,心甘情願地做新帝手裡的刀。
血洗之下,地方官吏及世家大族紛紛向新帝獻表忠心,這種情況下,盧景山、老熊和侯天一旦北歸,必有殺身之禍。他們三人背棄舊帥,已是北燕的罪人,若元修登基後行的是仁政倒也罷了,他兵權在握,武力治國,連用重典,手腕鐵血,用強硬的手段穩定了朝局。倘若盧景山等人此時回去,一旦朝中有人上疏請求治他們叛離之罪,元修便不得不殺了他們。他鐵血治國,爲的是令臣民臣服,倘若心軟,必有紙老虎之嫌,剛剛穩定的朝局便會埋下不安的因素。
但倘若回頭的只有盧景山,或許不會那麼糟糕。盧景山曾當殿求去,此後一直閉門謝客,他若單獨回去,即便有人想治他的罪,元修也有駁斥的理由,而且盧景山跟隨他的時間最長,在西北軍中有着很高的威望,元修稱帝之後手腕鐵血,軍中未必沒有微詞,若能留盧景山一命,對安撫軍心有大用。
這些利弊她能想得透,身爲西北軍中的老將,老熊和侯天又豈會不明白?他們當初既然能顧全她的面子,如今自然能捨棄自己的一世名聲成全盧景山。
仁義理智信乃五常之道,何謂重若泰山,今日在城北的那間宅院外,她有幸懂得了。
暮青望着老熊和侯天,毫不掩飾敬重之意,倒把兩個漢子看得不好意思,連忙轉頭,目光躲閃。
“揹負個啥,俺一個大老粗,殺敵都不怕,還怕被人罵?”
“就是就是,老子又沒娶媳婦兒,在哪兒不一樣?再說了,不回去也算撿條命,賺了賺了!”
兩人不自在地嘟嘟囔囔。
“嗯。”暮青應聲頷首,認同之態卻讓氣氛莫名的尷尬。
“……”嗯個屁啊!這附和得也太生硬了吧?!
侯天差點罵出口,臉色不由漲得通紅。暮青不附和還好,這一附和,言下之意簡直像是在說“行行行,你們說啥就是啥”,倒顯得他們兩個漢子扭捏矯情了。
“行了行了,啥也不說了!”侯天不好意思看暮青,擺了擺手後就勢跪下,將拳一抱,道,“定不負娘娘重託!”
老熊哈哈一笑,也跪下朝暮青抱了抱拳。
暮青看了兩人片刻,彎腰深深一拜!
侯天雖未娶妻,老熊的一家子卻都在西北,兒女皆已成家,他常年戍邊,本就很少陪伴妻兒,而今一條大江要阻隔他與妻兒的後半生,揹負最多的人其實是他,他卻是話最少的人。今日,他既然以命立誓,她亦願立誓,定要想盡辦法讓他們一家團聚!
此誓不必明言,義字之重,這些西北漢子早就教會了她。
……
此事議定,暮青也算了了樁心事,當下提出去劉黑子府上走一趟。劉黑子神色忐忑,卻不敢違抗,只能先去都督府外候駕。
侯天一貫愛湊熱鬧,嚷嚷着也要去劉黑子府上拜見一下他的嫂嫂,劉黑子叫苦不迭連忙討饒,老熊當着和事老,三人吵吵鬧鬧地出了都督府。
花廳裡只剩暮青和章同,見章同神色凝重,暮青道:“江北水師雖然人少,但貴在精銳,何家不會看着你們長期獨立設營。如今江北水師的都督是你,我走之後,他們一定不會放過拉攏亦或打擊你的機會,你自己要小心。如遇難事,可多與韓其初商量,他身在兵曹尚書的要職,這是聖上給江北水師的便利。”
章同神色複雜,“兄弟們心裡的都督是你。”
“可我不擅長用兵,這你知道。”暮青笑了笑,當初爭兵權是形勢所迫,如今步惜歡已經親政,水師需要的也不再是練兵了,所以理應把兵權交託出去,“現在的水師已經不需要我了,而我終於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章同無話可說,顯然,這趟南圖之行也在暮青想做的事之中,他只能嘆道:“你也要小心。”
“嗯。”暮青應下,這纔出了花廳,走了幾步停下來道,“我把他的安危交給你了。”
章同站在花廳門口,沒有說話,只是向着暮青的背影深深一揖。
*
劉黑子候在府外,暮青上了馬車便對侯天和老熊道:“你們回府吧,就別去湊熱鬧了。”
劉黑子感激地往馬車裡瞥了一眼,侯天只能遺憾地目送馬車遠去。
劉黑子的府邸離都督府隔了三條街,是座大二進的宅子,毗鄰西市,過日子很方便。
馬車剛到門口,就見一個牙婆領着十來個丫頭小廝往府裡走。
“站住!”劉黑子喝道,“這是要幹啥?”
牙婆本已進了門,聽見聲音又轉了出來,見是劉黑子,不由笑眯了眼,“呦!劉軍侯,您不認得老奴了?老奴半個月前到過府上,您府上說要買幾個僕役,這不?老奴都領來了,這就帶去叫嫂夫人挑挑。”
說罷,領着人就進了府。
劉黑子想起這事兒來,不由捏了捏眉心,轉身時,暮青已從馬車上下來了。
“進去瞧瞧。”暮青說罷,率先進了宅子。
府上的二門採用的是四柱垂花門的形式,與兩側遊廊相接。北房可排出七間,正房三間,兩側耳房各兩間,廂房的外廊、抄手遊廊和垂花門相連,雨天行走頗爲方便,不僅格局講究,規模也不小。
暮青進了二門,見正房的門敞着,裡面正有說話聲傳來。
“夫人您瞧瞧,這些丫頭都是按照您的意思尋來的,模樣兒身段兒皆不出挑,都是願籤賣身契的。還有這些小廝,都能看家護院。”
“看家護院倒不必,難道還有人敢惹我家小叔子?”
“是是是,劉軍侯可是皇后娘娘的親衛出身,這滿汴都城裡誰不知道啊?”
婦人的笑聲從房裡傳出,聽來甚是自得。
“那……您挑挑這些丫頭?”
“嗯,那就叫她們都報上名來吧。”
牙婆趕忙對丫頭們道:“聽見夫人的吩咐了?還不把自個兒的戶籍、出身、名姓、來歷、擅長什麼都一一稟給夫人聽?都機靈着點兒,這可是劉軍侯府上,方纔你們也聽見了,劉軍侯可是皇后娘娘的親衛,誰能留下來,那是她的福氣!”
暮青在院子當中,見主屋裡跪着裡三層外三層的人,一個膚色麥黑的婦人正裝模作樣地用着茶,尚未瞧見她。
劉黑子滿面通紅地朝屋裡喊道:“嫂子!俺啥時候答應過要買人進府了?”
屋裡本已有丫頭在報名字了,劉黑子這一喊,人聲戛然而止,一屋子的人都望了過來。
馬氏放下茶盞,滿臉堆笑地出了屋來,“小叔子回來了?咦?這位姑娘是……”
馬氏停步,驚豔過後,目露審視。
“老相識,來坐坐。”暮青暗中攔了劉黑子,先聲答道。
“老相識?”馬氏將暮青從頭打量到腳,見她一身青裙立在院中,秋風拂過,裙裾舒捲間彷彿遍地竹葉沾裙,孤清風姿,勝過人間百花。這身羅裙的料子繡工非同一般,但馬氏是村婦,看不出裙子有多金貴,只覺得值些銀錢,又見暮青身無飾物,莫說釵環,腰間連只荷包都沒有,唯獨發間有支簪子,還是支鑲翠的木簪,瞧着就像是家道中落,出趟門兒把壓箱底的行頭都穿戴了出來似的。
牙婆卻比馬氏有眼力得多,她常出入大戶人家府中,一眼就看出暮青所穿的裙子價值連城。一般而言,竹葉多以散套針直絲理繡之,在尖端處,絲線排列呈鋒尖,以示其挺拔,但這裙上的竹葉卻隱在裙色之中,裙裾舒捲間,乍一看遍地竹葉,再一看片葉無蹤,莫說是汴都城中的綢莊繡莊尋不着,就是放在勳貴府裡也是稀罕物。
勳貴大族府裡的稀罕物只能是貢品,要麼是宮裡的,要麼是御賜下來的,不管沾着哪個的邊兒,這位自稱劉軍侯老相識的姑娘都一定是位貴人。
牙婆見馬氏面有輕蔑之色,不由心驚膽戰,“夫人……”
馬氏見牙婆神色慌張,卻以爲她聽了劉黑子的話,以爲她自作主張,於是覺得大失顏面,惱道:“半個月前你回府時,嫂子不是和你說過了?”
劉黑子道:“可俺不是沒答應?俺那天說了,俺在軍中,不常回府,用不着人伺候。”
“你不常回府,可我和你哥哥在府裡住着,難道不用人伺候?這兒好歹也是軍侯府,府裡沒個下人像什麼樣子!”
劉黑子不解,“從前沒人伺候不也一樣過活?”
這話戳中了馬氏的痛處,她的臉色登時便猙獰了起來,尖聲道:“好哇!嫌兄嫂是鄉下打漁的,給你丟人了是吧?”
“我哪有!”
“我告訴你劉黑子!沒你哥和我,你早餓死了!哪還有機會到西北從軍,有幸當了皇后娘娘的親衛?你能有今天,全是拜我和你哥所賜,你想忘恩負義?沒門兒!”
劉黑子靦腆,本就不善言辭,更何況吵架?他急辯不出,直抓頭髮。
馬氏臉色稍霽,勸道:“小叔子,你就算不爲嫂子着想,也得爲你哥和你侄子想想。你不常回府,府裡應酬的事兒還不得你哥去?他身邊兒連個長隨都沒有,每回吃醉了酒,都是別家府裡的小廝把他送回來,一回兩回的倒也罷了,時日久了豈不叫人笑話?還有小寶,前幾日剛給他請了個先生,別家的公子去學堂都有書童陪着,就他沒有,還不被人瞧不起?”
劉黑子一聽侄子就心軟了,問道:“那嫂子要買幾個人?”
馬氏笑開了花,一一數來,“不用太多人,給你哥買個長隨,給小寶買個書童,再買個伺候起居的丫頭,他上了學堂,夜裡睡得晚,得有個丫頭陪着,冷了添衣,餓了做宵夜。嫂子身邊兒只留一個丫頭聽用就行,倒是府裡得添兩個粗使丫頭和兩個跑腿的小廝。哦,對了,府裡還缺個廚子!”
劉黑子聽得兩眼發直,粗略一數,竟要買八九個下人,“嫂子,咱們府裡養不起這麼多人……”
“怎麼養不起?你的俸祿幹啥使的!”
“您不是不知道,俺有一半的俸祿要奉養石大哥的妻兒老孃!”渡江後,石大哥被追封爲武義大夫,諡號“忠”,他的孃親和遺孀被封了誥命,長子食其俸祿直至成年,一家人都被接來了汴都城,在武義大夫府裡安頓了下來。石大嫂是個節儉之人,把銀錢都花在了爲老夫人請醫問藥和爲兒女們請先生上了。皇后娘娘指了位老御醫每月逢十去給老夫人請脈,石大嫂只肯收方子,不肯用御藥,她說朝廷賜的金銀夠一家子使的了,不肯佔朝廷的便宜,堅持去藥鋪裡抓藥。可石家沒有田地鋪子,一家子的衣食都靠採買,樣樣兒得花錢,賜下的金銀和俸祿還是要省着用。他在軍中不用什麼銀錢,於是便每月拿出一半的俸祿給石大嫂送過去,就算後來兄長一家住進了府裡,他的俸祿也夠養活他們,只是沒想到嫂子要買下人,還要買那麼多。
馬氏白了劉黑子一眼,臉又拉長了,“不是嫂子說你,武義大夫的俸祿可比你多,用得着你接濟?你眼看着就要成親了,等新婦過了門兒,府裡還不得添置個老媽子和使喚丫頭?這府裡眼看着就擠不下人了,到時勢必要換座大宅子。我前幾天讓你哥去打聽了,汴都城裡的宅子都金貴着,在好地段尋座大宅子,再添置些像樣的家當,聖上賜下的金銀可不夠使,你攢着俸祿都還嫌少,哪有餘錢接濟別人?聽嫂子一句勸,日後別給了。”
“那怎麼行?”劉黑子急了,“石大哥待俺如兄弟,俺答應過他,要是能回江南,就幫他照顧一家老小,俺不能食言!”
“他待你如兄弟?那你的親大哥呢?就不是兄弟了?”馬氏叉腰罵道,“自家人都顧不得了,還把銀子往別家貼!怎麼着?他讓你照顧他一家老小,是讓你娶了他家寡婦啊?還是讓你給人當便宜爹啊?我倒真想去武義大夫府上拜訪拜訪,瞧瞧什麼人這麼不知羞恥,自家死鬼的俸祿比你還高,竟有臉受你的接濟!別是趁機勾搭男人吧?”
“你!”劉黑子氣得青筋暴跳,少見地動了怒,“不許你罵石大嫂!”
馬氏見劉黑子雙拳緊握,目紅似血,強硬凶煞之態與離家時大不相同,不由往後退了退,又壯着膽子嚷道:“我就罵了,怎麼着!有本事你到衙門告我去!我告訴你劉黑子,別以爲你有能耐了就可以在外頭沾花惹草,明兒我就去請人選吉日,你早點把我孃家的妹子迎娶進門,再換個宅子,不然休想消停!”
馬氏邊嚷邊瞥了暮青一眼,頗有示威之意。在她看來,暮青哪是劉黑子的老相識?老相好還差不多!這姑娘家道中落,見劉黑子是皇后的親衛出身,保不齊想打他的主意!那可不行,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早就打定主意要孃家的妹妹嫁來享福了。
“俺不換!也不娶!”劉黑子惱了,對牙婆道,“人不買了,帶着你的人走!以後不必再來!”
“你敢!”馬氏一臉厲色地奔下臺階,瞧架勢似要跟小叔子掐架。
這時,暮青忽然道:“換!不就是座大宅子?好說!”
馬氏停下,狐疑地盯着暮青,想起她是汴都人,家中雖然落魄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知道哪有急於出手的大宅也不是沒有可能,於是擠了個笑容出來,問道:“怎麼?敢情姑娘知道哪兒有合適的宅子?”
暮青道:“知道,就在東市。從刺史府往東直行,臨江大道盡頭有座老宅,年頭兒是久了些,但空屋不少,平時有人灑掃,家當都還像樣兒,不用添置,拎包入住。”
拎包入住這詞兒古怪新鮮,馬氏大抵能明其意,眨巴着眼問道:“喲!那、那不得好些銀兩?”
劉黑子:“……”
牙婆:“……”
刺史府往東直行,臨江大道盡頭,那是皇宮。
牙婆惶恐地瞅着暮青,腿肚子開始打顫,天下間敢把皇宮說成老宅的女子能有幾人?這位姑娘莫非是……莫非就是……
馬氏剛來汴都,對城中還不熟悉,還等着暮青回話。牙婆趕緊拉了她一把,在她耳旁小聲告知,馬氏的臉色頓時似開了染坊,氣得直哆嗦,“好啊!你個小賤蹄子,消遣老孃是吧?”
牙婆嚇了一跳!
劉黑子又驚又怒,喝道:“放肆!”
馬氏眼神發狠地瞪了劉黑子一眼,忽然哭天搶地地往府外奔去。
劉黑子欲攔,卻被暮青制止,眼睜睜地看着馬氏奔出了府去。
馬氏往大街上一坐,哭喪般的嚎道:“來人哪!快來人哪!堂堂軍侯忘恩負義,欺負嫂子啦!”
軍侯府緊鄰西市,這時辰上街採買的百姓不少,聽見哭聲便聚了過來,附近府裡的小廝聞聲也出來打探事由,軍侯府外不一會兒便圍滿了人。
馬氏聲淚俱下地道:“我的命好苦啊!幾年水米養出了白眼狼啊!他劉黑子當了軍侯就忘了兄嫂,給他說的親事他不認,偏要去勾搭寡婦和小賤蹄子!”
“閉嘴!”劉黑子出了府來,雙目血紅,殺意騰涌。
“怎麼?敢做不敢當啊?老孃偏要罵!武義大夫家裡那個騷寡婦和你身後那個小賤人,你們有臉幹那見不得人的醜事,還怕被人知道?我呸!你真以爲你身後那個小賤人看得上你啊?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是隻瘸腿蛤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要不是皇后娘娘的親衛,她能看上你?”
“你!”這一刻,劉黑子想殺人。但當街殺嫂乃是死罪,他若伏法,答應過石大哥的事便要食言,若不伏法,身爲皇后的親衛,勢必連累她的名聲。
劉黑子藏着暗刀,咬牙隱忍,指縫裡隱隱滲出了血。
百姓議論紛紛,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馬氏之言可不可信誰也不知,但順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衆人皆露出驚豔之色。
驚豔之後,無不生疑。
這是誰家的姑娘?這等容貌,這等風姿,在汴都城裡竟沒聽說過!潑婦之言本不可信,但見了這姑娘,倒也覺得劉軍侯嫂子的話倒有幾分可信。
然而,就在多數人信了馬氏之言時,暮青忽然開了口,“既然你認定劉黑子與本宮及武義夫人有姦情,想必有鐵證在手,駱成!”
血影坐在馬車頂上看了好半天的熱鬧了,聽見傳喚,鷂鷹般的從人羣頭頂上掠進了軍侯府外的空地上,落地時就勢一跪,高聲道:“臣在!”
“此案涉及本宮和朝廷命婦,理應由御史臺、刑曹及刺史府同審,你先走一趟刺史府,命衙差帶告人前去公堂。”
“遵旨!”話音落下,血影長掠而去。
四周一片死寂。
馬氏懵了,一時沒反應過來。
本宮?
什麼本宮?
“民婦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這時,牙婆率先領着一干丫鬟小廝跪了下來,她在府裡時就懷疑暮青的身份,因見她未梳婦人的髮式而沒敢參拜,但現在已經沒什麼可遲疑的了。
這一喊驚了人羣,百姓紛紛跪拜皇后,出來探聽事由的小廝們趕忙飛報各府,不多時,各府無不大開府門,主從齊出,拜見鳳駕。一層一層的人跪下去,街上很快就跪滿了人。
軍侯府外,暮青望向馬氏。
馬氏不知堂堂皇后怎會身無華飾,不知皇后出宮乘坐的馬車怎會如此普通,只知道本朝能自稱本宮的人極少,少得舉國上下,唯有一人。她幾乎是滾着翻身跪下的,“民婦馬氏參參、參見皇后娘娘!不知娘娘駕到,多有得罪,娘娘饒命!”
暮青怒容未露,冷淡如常地問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檢舉姦情,何罪之有?”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聞者無不驚詫。
馬氏叫苦不迭,剛纔說暮青看上的是劉黑子的身份,這話打得她太疼,疼得已然暈頭轉向。
暮青卻問道:“你當衆檢舉,若不查明實情,何以揚王法?何以明公道?何以正視聽?待會兒本宮和武義夫人會與你同去府衙公堂,你既然檢舉姦情,想必有私相授受的物證亦或捉姦在牀的人證,倘若衆證定罪,本宮和武義夫人甘受國法處置!”
暮青絲毫不像在開玩笑,她真的打算以皇后之尊受審。
馬氏哭了,別說這事兒是她胡說八道,就算真有其事,她怎敢把皇后與人通姦的證據拿出來?那聖上還不得誅她九族?但她要是承認是在胡說八道,那誣衊皇后的大罪只怕也離誅九族不遠了。
這可真應了那句老話——橫豎都得死!
馬氏沒工夫細嘗悔青了腸子的滋味兒,她只是怕,怕得回話時連咬了好幾下舌頭,說話都不清楚了,“民婦沒沒沒、沒有……”
“沒有什麼?”暮青問。
“沒!沒什麼!”馬氏猛地搖頭,抽手甩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她不能說沒有證據,不能自斷活路!於是,她哀求地看向劉黑子,“因爲、因爲武義大夫的俸祿比軍侯的俸祿高,哪用得着受軍侯府的接濟?民婦以爲……以爲……這天底下就沒有貧戶接濟富戶的道理,除非有奸!小叔子對武義夫人定然懷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心思,不然怎會甘願拿出一半的俸祿來養不相干的人?沒甜頭可嘗,幹撒銀子啊?您仔細思量思量,這裡頭是不是有奸?”
劉黑子本已不願再看馬氏,聽見這話不由悲憫地看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馬氏眼裡的哀求和慫恿——都到這份兒上了,嫂子竟然想求他擔下通姦之罪!
暮青的目光如鏡湖一般,“即是說,劉軍侯與武義夫人通姦之事,你純屬臆測?”
劉黑子閉了閉眼,不想再看馬氏的驚訝之色——嫂子以爲皇后娘娘是什麼人?她斷案無數,察事如神,怎會輕易受人迷惑而偏離思路?嫂子就是把通姦說得再合乎常理,皇后娘娘也能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
馬氏見劉黑子不肯相救,皇后又識破了她的小聰明,不由大亂,一時再難編出理由來。
暮青忽然喝問道:“是與不是?!”
這一問若平地一聲雷,嚇得馬氏膽魄盡失,“娘娘饒命!娘娘饒命!民婦只是懷疑……”
“只是懷疑?只是懷疑,你便當衆謾罵當朝武將和朝廷命婦,這與誣衊何異?!你眼中可有國法!”
“娘娘明鑑!民婦不敢!”
“你誣人通姦之時不曾明鑑,本宮說你有誣衊之罪,你倒要本宮明鑑了?”
馬氏無言以對,急得直哭,她本以爲她這一張嘴是出了名的厲害,沒想到皇后的嘴可比她厲害多了。
從馬氏當街撒潑到現在,暮青一直不見怒色,此刻才擡手指向街上烏壓壓的人羣,怒道:“你讓本宮明鑑,本宮今日要把明鑑之權交給汴都城的百姓,本宮相信百姓心中有桿秤,孰善孰惡,蒼天可鑑,人心可鑑!”
此話鏗鏘,如劍出鞘,彷彿能割開人的胸膛,淌出一腔熱血。人羣裡嗡嗡之聲如浪般層層傳出長街,百姓仰頭看着軍侯府外立着的女子,用激越的心情,敬仰的目光。
只見暮青指着劉黑子,問馬氏道:“你罵他瘸腿,你可知他的腿是怎麼瘸的?”
馬氏一副懵然之態。
暮青道:“他的腿傷在呼查草原,傷在胡人的機關箭陣下。”
呼查草原聞名天下,因爲草原上留下了當今皇后太多傳奇的故事,但今日再聽見呼查草原,所有人都錯愕地看向劉黑子。
英睿皇后從軍時帳下有個瘸腿的親衛,此事天下皆知,但少有人知道這親衛的腿是何時瘸的。若非親耳所聞,只怕不少人都以爲劉黑子是在保護皇后時受的傷,憑此護駕之功,他才幸運地成爲軍侯。
怎麼?他竟是傷在呼查草原?新軍那時可還沒到西北邊關,一個瘸腿的新兵竟能憑武績軍功獲封軍侯?
這……這得多難?
“沒錯,還沒到邊關,他的腿就瘸了。那一箭射穿了他的腳踝,傷了骨頭。時逢邊事緊急,大軍不得不急行,容不得傷兵靜養,稍有不慎,他便會因傷病死於行軍途中,是武義大夫用一輛運糧草的推車將他從呼查草原推到了邊關!你問問街上的百姓,亦或指一個黃童來問問,此恩該不該報?”
馬氏哪敢問,只好磕頭認錯,“民婦不知,民婦知錯!”
“那你都知道些何事?”
“這……”
“你可知道,你家小叔子一出傷兵營就自己請命到了伙頭營,寧可老死軍中也不打算再回來?你可知道,軍中戲稱他是瘸腿親兵,他受了多少非議煎熬?你可知道,他已過了習武的最佳年紀,爲了磨練武藝,他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每日只歇兩個時辰,三年如一日?你可知道,他隨本宮夜襲水師大營,曾以一己之力燒過軍侯大帳?你可知道,水師練兵嚴苛,他瘸着一條腿,上船下水,從未落後於人?你可知道,本宮遇刺時身邊只帶了十四人,九人折於刺客之手,其中便有武義大夫?他重傷彌留之際,劉黑子因腿腳不便不能揹着他逃,只能交給身邊的戰友,武義大夫曾把他從呼查草原推到了邊關,他卻不能背恩人最後一程,爲此自責至今,你可知道?”
馬氏神色錯愕,街上寂靜無聲,人們看見皇后眸中的痛意,彷彿看見了西北的烈日黃風,看見了一個瘸腿少年的頑強不屈,看見了軍中練兵的枯燥艱苦,看見了生死搏命的慘烈殘酷。
劉黑子撇過臉去,聲音啞而哽咽,“您別說了……”
暮青卻繼續問馬氏:“你可知道,西北軍在江南征了多少兵,回來的有多少?大軍南渡,將士們一踏上故土,有多少爹孃在打聽自家的兒郎回來了沒有?人言道,長嫂如母,想必你也打聽過,不然你們夫妻也不會到汴都尋親。可親是尋到了,你這個長嫂明明看見小叔子瘸了條腿,卻不知他是因何而瘸,反因此腿疾出言羞辱!他從軍經歷了什麼,你一事不知,倒知道他的俸祿有多少,每月又有多少銀子沒入府。你夫君有時間應酬,有時間打聽新宅,你有時間給孃家的妹妹說親,有時間琢磨買多少僕役,卻沒時間關懷小叔子,如此這般,竟有顏面以嫂子自居?”
“你說幾年水米養了白眼狼,怎不說當年是誰將他趕出家門的?你說他不認親事,怎不跟這街上的百姓說說,你給小叔子定的人是你孃家的妹妹?你說小叔子欺負你,怎不說你一家三口要九個下人伺候?怎不說你要迎新婦、換大宅,還不許小叔子再奉養恩人的家眷?”
“天下之大,莫過於王法人情,都是清官難斷家務事,本宮今兒就請這街上的百姓評評理,劉軍侯的家務事可難斷?”
這些事,圍觀的百姓還真是頭一回聽說,原本寂靜的街上漸漸炸了鍋。
“竟是這樣?”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兄嫂?也太不是東西了!”
“武義大夫對劉軍侯有恩,恩人的孃親妻兒豈是不相干之人?此乃奉養,怎是接濟?奉養恩親,與恩親府上的俸祿多少有何關係?”說這話的是個讀書人,周圍的人聽了紛紛點頭,皆道有理。
人羣裡有個婦人直起身來稟道:“啓稟皇后娘娘,臣妾的夫君也在軍中奉職,品級與劉軍侯相當,府裡有僕從四人,一個老家院,丫鬟兩人,小廝一人,平日裡看家跑腿、灑掃下廚等差事都應付得來。”
婦人之言也是說給周圍的百姓聽的——和劉黑子官職品級相當的人家,府裡養四個僕從足夠使了。
暮青見這婦人言談得體,不由朝她輕輕頷首,婦人一笑,欠身拜了拜。
百姓聽了,果然議論了起來。
“聽見了沒?他們一家三口竟要那麼多人伺候!”
“劉軍侯是皇后娘娘的親衛不假,可官職也沒那麼高,兄嫂這麼貪得無厭,怎麼養得起喲!”
“當年把小叔子趕出家門,現在非但有臉尋親,還想把孃家妹子嫁進府來,我呸!誰纔是那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
“勢利眼!”
“貪得無厭!”
“潑婦!”
馬氏飽受千夫所指,知道若想活命,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小叔子,於是當街爬到劉黑子面前,痛哭流涕地道:“小叔子,嫂子知錯了,嫂子貪得無厭有眼無珠,還以爲你不滿意婚事,故意帶個姑娘來府裡氣嫂子,這才衝撞了皇后娘娘!嫂子嘴賤無心,你的親事嫂子不管了,下人也不買了,你大人大量,替嫂子求個情,行嗎?”
說罷,便自己掌起嘴來,她使出了罵街的潑勁兒,沒幾下便把自己的臉給打腫了。
劉黑子沉默地看着馬氏,眼中有悲有怒,也有掙扎。
不待劉黑子開口,暮青便替他做了主,“不知者不罪,本宮微服出巡,你既然不知本宮的身份,辱罵之罪便免了。”
掌嘴聲停下,馬氏喜不自勝,連忙磕頭謝恩,“謝皇后娘娘不殺之恩!”
頭正磕着,卻聽暮青又道:“但你明知武義夫人是命婦,卻當街辱罵,誣衊朝廷命婦,罪無可赦!依律,杖八十,徒一年,以儆效尤!”
馬氏驚呆。
百姓拍手叫好!
這時,長街盡頭來了一頂官轎,刺史陸笙由血影帶路,領着一班衙役撥開人羣匆匆地趕了過來。見暮青果真在軍侯府門口,陸笙慌忙行禮:“微臣汴州刺史陸笙,見駕來遲,望皇后娘娘恕罪!”
“陸大人來得真是時候,事情審清了,你也到了。”暮青淡淡地道,語氣裡並無怪罪之意。
“娘娘斷獄如神,微臣五體投地!”陸笙喜形於色,審清了好啊!他正擔驚受怕呢!刺史府要是真敢審皇后娘娘,陛下定饒他不得!侍衛來時,他還以爲這官兒要做到頭了,沒想到虛驚一場,哪能不高興?
暮青道:“犯婦馬氏辱罵命婦,現交由刺史府依律嚴懲。”
“遵旨!劉軍侯,得罪了。”陸笙對劉黑子道了聲得罪,隨即便厲聲道,“來人!將犯婦上枷押走!”
“是!”衙差得令,拿着枷鎖便往馬氏頭上套。
馬氏一邊哭饒,一邊試圖去抱劉黑子的腿。
這時,只聽一人在衙差後頭哭喊道:“小寶他娘!”
此時已近晌午,劉黑子的兄長劉大應酬歸來,見滿街都跪着人,一打聽才知自己的媳婦兒竟犯了辱罵皇后的大罪,這段時間以來跟自己稱兄道弟的紈絝子弟們紛紛藉故離去,他擠不進長街,正巧撞見府衙的官差,就跟在刺史府的人後面一起進來了。
劉大的相貌與劉黑子有幾分相似,松青色的錦袍將膚色襯得黑黢黢的,“草民劉大,拜見皇后娘娘,拜見刺史大人!”
陸笙見劉大根本沒有面朝鳳駕而拜,心知他指定不知皇后在哪兒,只是見了穿官袍的就拜,不由搖了搖頭。劉家祖輩上就沒出過文臣武將,骨子裡的卑微縱是華袍加身也難掩得住,要是馬氏知道東市遍地都是她小叔子這樣品級的文吏武夫,估計也就不會拿自己當官親了。
暮青在此,她未宣平身,陸笙這個刺史自然不敢發話。
馬氏哭道:“孩子他爹!快求求小叔子!快啊!”
“黑子……”劉大仰頭看向自家兄弟。
話沒說完,劉黑子就打斷了他,“哥,嫂子犯了國法,俺知道你想求情,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俺是皇后娘娘的親衛,所以更不能罔顧國法。”
“可、可她是你嫂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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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爲她是俺嫂子,所以俺更不能替她求情!”劉黑子目光悲痛,見兄長不解,便緩緩地說道,“當年,朝廷與五胡議和,回朝途中行經越州奉縣,當今的七賢之一、古水知縣崔大人的孃親斬殺了議和使李本,案子查清後,崔大人以李本大貪當誅爲由求情,崔大人的孃親卻對他說:‘殺人償命,此乃國法,莫替爲娘求情,莫做罔顧國法之人。娘不能再教你,此事便當是最後一次教誨。何謂法理,何謂人情,你自體會吧。’俺說不出那麼多的道理,但這番話俺至今都記得,希望兄嫂也能記住,莫做罔顧國法之人。”
崔遠的孃親楊氏如今也封了誥命,在古水縣的縣衙裡與兒女同住,知道她曾服侍過皇后的人不多,但這番話着實令人敬佩。
劉大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劉黑子,這是他的弟弟,三年前他離家從軍,回來後不但鄉音改得了,連氣度都跟從前不一樣了,簡直像變了個人。
劉黑子卻很平靜,“哥,當年水匪爲患,家中生計艱難,你和嫂子趕俺出門,俺沒惱過你們,就是覺得爹孃死了,兄嫂也不要俺了,俺沒家了。所以……所以俺沒有回來的地方,傷了腿以後只能當個伙頭兵,老死軍中。你們來尋親,俺一看見小寶就想起小時候,你總護着俺……俺讓你們住在府裡,就是不想再提以前的事,可你們還是回鄉自食其力的好,但俺想把小寶留下來,他年紀還小,俺會請好先生教他,不會讓他毀在嫂子手裡,如果你放心把他留在府裡,俺會讓劉家再添一個好男兒。”
“什麼?!”馬氏一聽說要把她和兒子分開,頓時不哭了,“孩子他爹,你可千萬不能答應!沒有小寶,我也不活了!”
劉大正哭得不能自已,馬氏心道不好,劉大耳根子軟,平時聽她的倒覺得得力,今日怕是要被小叔子說動。
果然,劉大哭道:“黑子,哥對不住你……”
當年把弟弟趕出家門後,他也很後悔,聽說他回來了,還當了軍侯,他就想來看看他,沒想到妻子來了以後就不想走了。他不是不想問問弟弟這些年在軍中都經歷了啥,但每當他回府,他總不敢看他。其實,他不願跟着那些紈絝子弟出去吃酒聽戲,但他不想在府裡待着,妻子總是慫恿他去提宅子和成親的事,而他心裡有愧,不敢開口,只能避開,沒想到今天鬧出了大事,竟惹怒了皇后娘娘。
“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哥這回聽你的。”劉大擡袖抹了抹眼角。
“沒門兒!我不答應!我絕不答應!”馬氏尖聲罵道。
陸笙皺了皺眉頭,喝道:“放肆!來人!將犯婦帶回府衙,暫且收監!”
衙役得令,不管三七二十一,給馬氏套上刑鎖便要拉走,馬氏哭叫抓咬踢打不停,衙役們正頭疼,只聽劉黑子道:“嫂子,小寶就要放午學了,你想被他看見孃親這副樣子就儘管鬧。”
馬氏一聽,哭鬧立止,她眼中含淚,怔怔地看向劉黑子,看見他眼裡的冷意,彷彿看見了出鞘的刀鋒,她知道,眼前之人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寡言靦腆的少年了。
馬氏有悔說不出,卻再未哭鬧,任由衙役帶走了。
劉黑子看着遠去的嫂子,跪在面前哭得像個孩子的兄長,不由疲憊地閉上眼。他不得不做此決定,兄嫂若不受點教訓,遲早會惹大事,皇后娘娘定是有所預見纔出面幫他。這本是他的家事,因爲他猶豫不決,險些連累石大嫂的名節,而皇后娘娘即將啓程前往南圖,臨走之前還在爲他操心,他理應處置好家事,好讓她放心南下。
“劉軍侯真是心善,他兄嫂那樣對他,他竟還替侄子着想。”
“禍不及幼,難能可貴。”
“不知道哪家姑娘能嫁進軍侯府,我看哪,劉軍侯心善,還不是個任人宰割的,一定既疼媳婦兒,關鍵時候又能扛事兒!就是出身低了些,腿腳又有些不便。”
“這算事兒?沒看見皇后娘娘親自給劉軍侯做主了嗎?”
暮青聽着百姓的議論,欣慰地鬆了口氣。她的目的達到了,今天之所以由着馬氏罵街,就是知道她會把事情鬧大,而劉黑子重情,若不逼他,難除大患。他雖然腿腳有些不便,但是個好男兒,她故意把他受傷的原因和這些年的經歷當衆言說,就是希望此事能夠傳開,而後能有那麼一個姑娘,不介意他的出身和疾患,只看重他難能可貴的品質,與他成個家,恩恩愛愛地過這輩子。
當然,今日之後,只怕會有些人會想借姻親之事攀附於她,而她在汴都城能待的日子不長了,她會去找個合適的人把關的。
劉黑子卻沒心情受人讚揚,他拱手謝過街上的百姓,隨即便將暮青請進府裡稍歇。刺史陸笙帶着人回府辦差,劉大得了劉黑子的允許纔跟着進了府,未得鳳駕的宣見,他不敢出門,便將自己關在了廂房裡。
暮青在主屋裡用了盞茶,直到血影來報,說街上的百姓都散了,她纔出府上了馬車,臨走時沒讓劉黑子送駕,只留他在府中和兄長好好談談。
已是晌午時分,血影駕着馬車出了長街,問道:“主子,您回宮?”
“不。”暮青挑開簾子看了看天,道,“去狄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