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新月如鉤,萬籟俱寂。
黎城,主將府邸,書房。
“嘩啦啦”一聲,書桌上的案卷書冊全都被掃在了地上。
底下弓身稟報的副將心中一凜。
在他的記憶中,從未見小賀將軍發過這麼大的火,也沒見過小賀將軍如此陰狠的眼神。
北狄國人人稱道的小賀將軍,是英姿勃發縱橫天下的天之驕子,根本沒人敢惹怒他。
寬大的書桌後,賀連城臉色鐵青,眼眸中的兩簇火光,分不清是他的怒火,還是房內的燭火映照。
沈千沫將北狄戰死將士的遺體運送給他的舉動,徹底激怒了他。
今日一戰,已經讓他顏面盡失,而送回遺體的舉動,更像是在他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讓他丟臉到了極點。
他覺得自己從未受過如此大的恥辱,而這個恥辱,居然還是來自一個女人!
想不到,這個女人,居然如此工於心計。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牢牢記得師父曾告訴他的四個字,攻心爲上。
而沈千沫的這一舉動,就是最明顯不過的攻心之術。
足足三百多具梟鷹兵士的遺體,震撼了北狄十萬大軍之心。
梟鷹,公認是北狄國最強的戰士,可是今日與飛雲騎首戰,結果卻是——慘敗。
煊王府飛雲騎,莫非果真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神兵?!
所有的北狄將士,包括梟鷹,俱是心中凜然。
“你,去把元將軍叫進來。”賀連城眸光森冷,對副將沉聲下令道。
“是。”副將領命退去。
沈千沫!
英俊清朗的少年將軍,此刻卻是面色陰沉,狠狠吐出三個字。
這個女人,他一定要給她一個教訓,讓她知道,惹怒他賀連城的下場!
而被賀連城記恨在心的沈千沫,此時卻是忙得不可開交。
今日與梟鷹一戰,雖然飛雲騎的傷亡沒有梟鷹那般慘重,但也並非毫髮無傷。
三千騎兵,十餘人戰死,百餘人受傷,損失戰馬二十餘匹。
雖然這樣的傷亡對於像今天這樣的較量,已經是低至最大限度了,可是受傷的百餘名飛雲騎將士還是得逐一醫治。
大晟朝的軍醫並不多。稍微有點水平的大夫,誰願意常年奔波沙場,風餐露宿,還要隨時冒着生命危險。
將士們平時受傷,如果是一般的小傷,根本用不到軍醫,都是互相包紮一下便了事。只有少數一些重傷的,纔會出動軍醫。
就像這錦陽關,便只有一名軍醫,而藥物同樣匱乏。
好在沈千沫這次出來,帶了足夠分量的外傷藥。
得益於段老頭臨終前留給她的那本醫術和司徒恭平時的教授,沈千沫的醫術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今日一戰,大大鼓舞了飛雲騎和錦陽關所有將士的鬥志。而飛雲騎在人馬疲累的情況下,仍能重挫來勢洶洶的梟鷹,沈千沫可謂功不可沒。
若是與梟鷹硬碰硬死磕,飛雲騎的傷亡肯定遠不止現在這樣。
因此,飛雲騎上下,如果之前還有那麼一些人對沈千沫心存輕慢的,如今卻已是徹底折服。
見到沈千沫親自來到軍營贈醫施藥,受傷的將士自然滿心感動,熱淚盈眶,沒受傷的卻是暗自懊惱,恨不得自己也掛點彩,如此一來,便有了與美若天仙的王妃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若是沈千沫得知這些將士內心的想法,一定會哭笑不得。
“薛校尉,你也受傷啦!”身後的綠竹一聲輕呼。
沈千沫回頭一看,那個筆直立於昏暗燈光之下,神態恭謹侷促的年輕人,可不就是薛浩嗎。
看他清秀的臉色有些蒼白,左臂上,白色的繃帶似乎只纏了一半,許是聽見沈千沫來了,便急急站起身迎接,還沒來的及綁好。
看綠竹一臉關切,卻又礙於羞澀,不敢上前察看的架勢,沈千沫挑了挑眉,心下了然。
看來這丫頭,的確是對薛浩存了心思。
薛浩對沈千沫拱手行禮。“薛浩見過王妃。”
沈千沫點點頭,語氣雖淡,卻透着恰到好處的關切。“薛校尉傷勢如何?”
“只是皮外傷,不礙事,多謝王妃關心。”薛浩回道。
“那就好。綠竹,你先在這裡幫薛校尉包紮,我去別處看看。”沈千沫轉身對綠竹吩咐道。
“可是,小姐……”綠竹爲難的看了她一眼,雖然也很想幫薛浩包紮傷口,可是小姐這邊,她也是要緊緊跟隨的呀。
“無妨,我就在不遠處。”沈千沫示意她安心,便徑自轉身離開,去往別處查看。
就讓他二人單獨相處一會兒吧。
見綠竹猶豫着不敢上前,旁邊的親兵撓撓頭,剛想說,不用勞煩綠竹姑娘,其實他可以替薛校尉包紮。
可是薛浩卻在此時狠狠瞪了他一眼,親兵心中一寒,想出口的話便嚥了回去,摸摸鼻子走開了。
只餘下薛浩與綠竹兩兩對視,面露尷尬,幸好昏暗的光線擋住了兩人臉上的紅暈。
絲絲曖昧不明的情愫在兩個年輕人之間涌動。
沈千沫沒走多遠,便碰上了一身白衣招搖而來的雲翳。
她真的很好奇。錦陽關整日沙塵滿天,請問他是如何保持一身白衣不被污染的?
雲翳迎上來,手中摺扇輕敲,說道:“千沫,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沈千沫暗暗吐糟。這大冷天的,您還拿把扇子,也不怕人笑話。
“壞消息。”她淡然吐出三個字,完全不給雲翳刻意賣關子的機會。
雲翳無奈的苦笑了一聲。“唉,你和阿珩果然很像,他也總是先聽壞消息。”
沈千沫挑挑眉,示意他繼續。
雲翳見好就收,正了正臉色,說道:“壞消息就是,影衛剛剛來報,藺將軍所率的三萬孟家軍在趕來錦陽關的路上遭到北狄軍隊的伏擊,一時難以脫身,怕是要耽擱一些時日才能趕到這裡。”
果然如此!沈千沫早已想過這種可能。
北狄這次是有備而來,當然不會那麼容易讓援軍順利趕至錦陽關。
見她面不改色,雲翳接着說道:“好消息就是,阿珩已於昨晚連夜從盛京出發,三日後便可趕到錦陽關與我們會合。”
昨晚便已出發!
這下,沈千沫淡然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他真是胡鬧,這麼說最後一個療程他是放棄了?”
雲翳無奈的攤攤手,“不過司徒恭說正常運功行走已經沒有問題,只是日後會有什麼後遺症,他也說不準。”
沈千沫真是氣極。這傢伙,就差最後十日便可以大功告成,他爲何要如此心急?
隨即又無奈的暗歎了一口氣。想必定是因爲放心不下自己吧。
自己又何嘗不在時時牽掛着他呢。
既然已成定局,也只能如此了。想到三日後便可以與他相見,沈千沫心中還是有些雀躍。
這次再見面時,他就不是那個只能依靠輪椅代步的病弱男子了。
他定會駕着追風,躍馬揚鞭,疾馳到自己面前,將她緊緊擁入懷裡,在她耳邊低訴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思念。
或許,他還會緊繃着臉狠狠吼自己一頓,責怪她不徵求他的意見便擅自做主,代他出徵邊關。
想起他氣急敗壞卻又對自己無可奈何的樣子,她嘴角輕輕一彎。
三日。自己只要再順利守住錦陽關三日,倒時她便可以卸下重擔,只要安心在他身邊陪伴就好。
沈千沫忽然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的想他。
她從不認爲自己是一個軟弱的人,可是在這一刻,她好懷念那個散發着淡淡草藥味的懷抱。
夜闌人靜,沈千沫躺在牀上,窗外是邊關呼嘯肆虐的風聲,耳邊是綠竹均勻平緩的呼吸。
這一夜,她在滿腹思念中漸漸進入夢鄉。
破曉時分,天色微明。一聲急報打破了錦陽關守軍大營的平靜。
三十名黎城百姓被北狄軍隊屠殺,此刻,他們血淋淋的人頭正被高高懸掛在黎城的城牆上。
而北狄軍隊更是放出消息,自今日起,每日屠殺同等數量的黎城百姓,直至將黎城殘存的百姓趕盡殺絕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