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將盡,秋季就要過去了,蕭瑟的氣息無處不在。
這日下午,葉潯跟着太夫人學插花。
葉潯由衷地道:“以爲很容易的事呢,沒想到有這麼多講究。”
“這也是怎麼弄怎麼有理的事。”太夫人笑道,“暮羽小時候習文練武之餘,先生讓他每日插花消磨時間,既能練習刀法,又能平心靜氣,我跟着看出了些門道,暮羽則早已忘了這回事。”
葉潯忍不住笑。
“不喜歡的東西,讓他學了也沒用,當時學只是爲了交差,隨後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太夫人也無奈地笑起來,“這大抵也是隨我吧?有幾年家中人手不夠,我每日下廚,飯菜也慢慢做得合口了,自心底卻只是爲了讓暮羽吃好一些,後來他大了一些,瑣事又多,再進廚房,竟要重頭學起。”
葉潯笑着點頭,“細想想,都有這種時候。不是從心裡喜歡,哪兒能記到心裡去。就像我有一陣子學珠算,只是死記硬背,今日學了明日就忘了大半。”
“對對對,就是這麼回事。”
婆媳兩個說着話,竹苓進門來通稟:“淮安侯說有要事與夫人說,此刻在二門那兒的花廳等着呢。”
太夫人笑道:“是不是爲了之南的事?那你就去見見吧。”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您。”葉潯含笑放下手裡的花枝、剪刀,轉去見孟宗揚。這個人所謂的要事,別又是讓人瞠目結舌的行徑纔好。
孟宗揚真就如葉潯猜測的那樣,張口就道:“我這段日子少不得要去什剎海應酬,你能不能幫我跟裴奕遞個話,讓他借給我兩條船?再有,之南要是聽說了風言風語,你幫我勸勸她,我只是逢場作戲,不會亂來的。”
不過幾句話,讓葉潯的腦筋一根根絞到了一起,她瞪着他,“什剎海每到晚間,不知多少公子哥兒去那裡找樂子,還有一些閨秀女扮男裝跑去湊熱鬧,我這足不出戶的人都知道,之南就更清楚了。我哥哥那個風流名聲就是從什剎海惹下的。他現在消停了,又輪到你了?再說了,你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件事?要我夾在你們中間左右爲難麼?你這不是成心害我麼?”
“怎麼一張嘴就噼裡啪啦一通訓?”孟宗揚好笑地看着她,“幸好早就料到了,但是我是怎麼也要借裴奕兩條船的,這事兒遲早會傳到你耳朵裡,我可不就得先跟你說明白。”
“侯爺在什剎海有船隻?”葉潯這才意識到這一點。
“水面上有多一半的船隻都是裴家的,你居然還不知道?就憑那些船隻,他就沒少撈錢。”孟宗揚很意外,“鬧半天你是隻管內宅不管庶務?怎麼不早說?合着我是多餘來找你了?”
“我是多餘來見你。”葉潯站起身來,“你的話我沒聽到過。”
她倒是乾脆,一句話就置身事外了。很明顯,她不贊成他的打算,更不會介入這件事。孟宗揚服了,“好,那我自己去跟之南說。”
這還差不多。葉潯腹誹着,回到太夫人房裡。
太夫人見她有點兒惱火的樣子,笑道:“淮安侯惹你生氣了?”
婆婆既然已經看出孟宗揚對柳之南的心意了,葉潯也就沒隱瞞,又氣又笑地把事情說了一遍,末了道:“我真是不知道說他什麼好,乾脆甩手不管了。”是他要娶柳之南,她總不能什麼事都敲打着他。
太夫人委婉地道:“男子到了什剎海,大多是看看夜景,和友人敘談,找個賣唱賣藝的人助興,出格的事情倒是做不出。只是如今風氣還沒改過來,有的閨秀喬裝成男子,也去那兒散心玩樂,遇見太出衆的男子,再尋機多見兩次,便有了芳心暗許的事。其次便是那些煙花女子了,常年留在那裡,待價而沽。”
“是啊。”葉潯苦笑,“我哥哥以前的四個妾室,有三個都是淘氣出門遊玩的閨秀,這纔有了後來進門的事。”所以她一聽什剎海三個字就有點兒受刺激。
“家裡在什剎海的生意,是外面的管事建議的,我跟暮羽彼時並沒多想,管事又是老人兒了,全權交給他了,倒是沒想到如今會做成現今這樣。”太夫人笑道,“暮羽也去過兩次,不知哪家小姐的小廝想尾隨他進家,幸好他算得警覺,把人甩掉了。我聽下人說了,恨不得讓他跪佛堂,他也是啼笑皆非的,再沒去過。”
“娘,”葉潯笑着攜了太夫人的手臂,“我不會胡思亂想的,只是對淮安侯頭疼得厲害。你說他要總是這樣,不是遲早要傷人的心麼?”
“這倒是。”太夫人點一點頭,“等之南及笄,還有兩年呢,他名聲受損的話,總是不好。”單是柳閣老就不能接受。他對外孫沒轍,對別人可不會那麼寬容。
這邊的婆媳說着話,那邊的孟宗揚已經到了柳之南房裡。
柳之南正在鼓搗香料,看到他,漾出喜悅的笑容,“表姐夫每日一早出門,晚間回府,能早些回家已是難得,怎麼你卻似個沒事人?”
“我老老實實做事的話,皇上要用什麼理由給我換個武職?”孟宗揚笑着坐到她近前,“我有個事要跟你商量,你準了我纔敢,你不準就算了。”
“嗯,你說。”
孟宗揚撓了撓額角,“是這麼回事,如今京城裡沒幾個消遣的好去處,不少人總邀我去什剎海,我呢,不少事要託人幫忙,請人只是去醉仙樓吃吃喝喝,人們早膩了,都有想去什剎海散心的意思。那兒不是有很多售賣魚蝦蟹這些海味兒的小販麼?在船上能嚐個鮮,還能親手烤肉,吃吃喝喝的,夜景又不錯,也難怪他們想去。但是你也清楚,那兒有不少女子也去湊熱鬧,一些男人的風流帳就是這麼惹下的。我不會,那兒算是你表姐夫的地盤,我要是有心胡來也不會去那兒,你說是不是?”說着這兒,他語聲頓住,怎麼覺得自己末兩句話不倫不類的呢?這到底是來表忠心,還是來給自己找麻煩誤會的?
柳之南忽閃着大眼睛,想了一會兒,“那你去吧。”
這麼痛快,倒讓孟宗揚心裡不踏實,“真的?”
“真的。”柳之南認真地道,“你去哪兒應酬跟我有什麼關係啊?我以前倒是不知道什剎海那麼多樂子呢,只聽着都饞得慌,過兩天我就求表姐夫幫忙,我也要去那兒看看。”
“那怎麼行?”孟宗揚立刻反對,“你要是那麼做了,不就跟那些不安分的閨秀一個樣了?”最要緊的是,她出去玩兒是小事,看上別人或是被別人看上怎麼辦?男人又不瞎,輕易就能看出誰是女扮男裝。
“那你以爲我有多安分啊?”柳之南無辜地看着他,“我真安分的話,現在會坐在這兒跟你說話?”
“是我先找上你的,你彆強詞奪理。”孟宗揚蹙了蹙眉,“你不準去。”
柳之南則挑了挑眉,“你憑什麼管我?我可沒管你。”
孟宗揚悔得腸子都要青了,“那就都別去了,你可得好好兒待在家裡,不然我讓你表姐把你禁足。”
“潯表姐會聽你的?她只爲我着想,纔不會管你怎麼想。”柳之南不解地看着他,“什剎海算是表姐夫的地盤,怎麼不見他請人去那兒?怎麼就你結交的人偏要去那兒?你這人品啊……我得重新權衡一番了。”
這下好了,連他的人品都開始懷疑了。孟宗揚回想整件事,發現自己從頭到尾就是自尋煩惱。多餘啊,多餘跟葉潯說,更多餘跟她說。他根本就該用別的方式打點外面那些官員,怎麼會異想天開地以爲她會理解呢?就算她理解,萬一惹出點兒什麼事,萬一遇到葉世濤那樣的情形,柳閣老也會就此低看他一眼。
總而言之,只要遇到與她有關的事,他就會變成腦子不轉彎的傻子。傻的沒救了。
他狠狠地暗自數落了自己一番,面上自然是要低頭認錯:“這事兒是我欠考慮了,我以後不提了,更不會去什剎海之類的地方,真的。你別生氣。”
柳之南斜睇他一眼,“誰生氣了?我不是高高興興的麼?”
孟宗揚笑着去握她的手,“生氣還不承認,忍着多難受呢。”
“去!”柳之南甩開他的手,“誰會跟你這種二愣子生氣。”
孟宗揚哈哈地笑,“你也知道我碰到你就變二愣子了,就別計較了。我之前不就說了,你準了我纔去,不準的話絕對不敢。現在是你拿鞭子抽着我都不會去了。”
柳之南抿嘴笑起來,“去吧,那麼好的地方,不去多可惜?”
“不去,打死也不去了。”孟宗揚將她的手牢牢握住,笑着看住她,“我以前散漫慣了,說白了就是個沒人管的野孩子,關乎門第門風這些事,總是考慮不周全,不爲這個,也不可能總是麻煩你表姐。”
柳之南掙不開他的手,閒着的右手去掰他的手指,嘴裡則笑問:“我要是沒猜錯,你來找我之前,先去跟潯表姐說了吧?她是不是都懶得理你了?”
“這還用問,那就是個隨時能撓人的貓,訓了我一通,然後就甩手不管我了——倒是點撥我幾句啊。”孟宗揚很無奈,“你怎麼猜出來的?”
“廢話,那是我表姐,我還不瞭解她?再說了,你這種人,讓她說什麼好?換我我也不會理你的。”柳之南見自己是白費力氣,索性拍着他的大手,“你放開,不然我可要抓你臉了。”
孟宗揚卻湊近她,“抓,抓花了你也就省心了。”
柳之南咯咯地笑起來,“是啊,可不就省心了。”又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臉,“記住你的話,不準去那些容易惹是非的地方。聲名不佳的人,是沒辦法跟柳家結親的,學着表姐夫那樣,才能入祖父的眼。”
“記住了。”孟宗揚又湊近一些,語聲變得低柔,“這樣說,你是答應嫁我了?”
柳之南用力推他,卻推不動,小臉兒飛起一抹緋紅,“誰答應你了?”
“你要不答應,我還有什麼盼頭啊?”他笑着攬住她,“答不答應?不答應我可就要親你了。”
“你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柳之南的小臉兒更紅了,“要是沒那份心思,誰會跟你糾纏不清?放開我,不然我可就要喚新梅進來打你一通了。”
“你捨得就行。”孟宗揚飛快地親了親她的臉。
柳之南擡手抹了抹臉,鼻子都要皺起來了,“你不是說不答應才……”
“答應了就更得親一下了。”孟宗揚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快點兒長大,有時候一想還要等你兩年,我就急得要死。我等你長大娶你進門,你也要乖乖地等着嫁給我,好麼?”
柳之南沉默片刻,擡眼看着他,“嗯,我答應你了。”
他脣畔逸出至爲愉悅的笑意,鷹隼般的眸子裡盪漾着絲絲柔情,那樣的柔,那麼的暖,能將人的心融化。
柳之南看着他,一時失神。他一定不是這世間最俊美的男子,但是在她眼裡,他是最俊美最出色的,獨一無二,誰都比不得。
他低下頭去,俘獲她雙脣。
江宜室去葉府接吳姨娘和葉沛的時候,少不得去光霽堂請安。她以爲,二老看到她便會想到葉世濤的殘酷行徑,肯定不會給她好臉色的,卻沒料到,二老都是和顏悅色的。
皇上命內侍傳景國公進宮去說說話,他趕着出門,只是笑着叮囑江宜室:“如今不比以往了,好生照顧世濤,做個賢內助纔是。”
江宜室感動不已,恭聲稱是,轉入西次間,曲膝行禮之後,見祖母清減了不少,不免擔心,“祖母,您可千萬要保重身體。”
“好孩子。”葉夫人拍拍身側,“來,過來說話。”
這是江宜室不曾有過的待遇,一時間很有些受寵若驚。
“阿潯來看過我們了,我心裡敞亮了一些,定會好好兒的,你們不必擔心。”葉夫人問起葉世濤和江宜室現在的住處可有短缺的東西,“有什麼爲難的只管與我說,不要以爲我們會怪罪世濤,不會的,又怎麼可能怪他?到底是我們處理家事總是優柔寡斷,他是因爲我們,才屢次險些遭人算計,甚至於,絲毫沒得到嫡長孫的好處,連爵位都讓給別人了……不是我們不想見他,是愧對他。”
“祖母,您別這麼說。”江宜室聽了這番話,既爲夫君難過,更感激祖母對自己道出心聲,“我們搬出去單過也好,這樣二叔二嬸也放心,下面的弟弟妹妹日後就是景國公世子的孩子,若是有個把這殊榮讓給他們的兄長同住在府裡,難免多思多慮。”
葉夫人險些落淚,“我清楚,世濤和你意在成全別人,你們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孩子。”又拍拍江宜室的手,“這樣的情形,你依然不離不棄,是世濤的福氣,可日後也要盡心打理家事,否則……我這個治家不嚴的例子擺在你面前了,你該清楚後果。人活一輩子,意外的事很多,眼下你們是隻有夫妻兩個,日後總要開枝散葉,也會有兒孫滿堂的一日,不要行差踏錯。”說到這裡,想到了孫媳婦子嗣艱難的事,“好生調養身子,快些讓我抱上曾孫纔是。”
江宜室赧然地低下頭去,“一直都在調理着。”
葉夫人微笑,“那就好,調理着就好,也不是催你,是怕你不知照顧自己罷了。”
兩個人說了一陣子話,王氏過來了,見禮之後,便笑道:“沒記仇吧?我可是來給你賠禮的。”
江宜室不安地道:“看您說的,要說我還有點兒可取之處,便是心寬,什麼話什麼事都不會記在心裡。”
“終究是我的話說得重了,你便是不計較,我也理當跟你賠個不是。”
江宜室笑道:“可別這麼說,否則我以後可怎麼回來啊?您是長輩,說什麼也是爲我好,我明白。”
說笑一陣子,吳姨娘和葉沛的箱籠都收拾好了,江宜室也就道辭,攜兩人回家。
隨後幾日,江宜室在吳姨娘的幫襯下,儘快將家裡的事做到了心裡有數,抽空和葉世濤一同回了趟江家。
江博興看到兩人沒個好臉色,可又能怎樣,女兒覺得好,那就繼續過吧。江夫人卻是從頭到尾不知發生過什麼,自心底是覺得女兒怎樣都好,畢竟,若是和離再嫁也會平添諸多煩擾,從一而終自然最好。
在家裡的日子,葉世濤和江宜室空前的平靜、溫馨。他每天都儘量早些回家,將手裡的產業全部交給她,逐一給她引薦跟隨了他幾年的可靠的管事。
江宜室理清他手中財產,咋舌不已,才發現他竟不聲不響地賺了那麼多銀子。她一時間肯定不能幫他好生打理,不過是個聽管事報賬的擺設,他不在家中的日子,還是要靠管事盡心盡力。幸好他現在也只是要她做個擺設而已,日後慢慢累積經驗,再幫他分擔這些即可。由此才心安,不然真要每日提心吊膽了。
晚間無事,兩人常一面下棋一面說話。她有很多事要與他商量——總去找阿潯還不如問他,反正他也願意幫她,只要她不似以前那樣嘮叨他不上進,跟他說什麼都不會不歡而散。
這晚,葉世濤問她:“你總是忙着忙那的,怎麼提也不提最想要什麼?”
江宜室就笑,“就想像現在這樣過下去,想快些生個孩子,另外,你離京之後,千萬照顧好自己。天冷了,在外別受了風寒。”
“這些都是必然的。”葉世濤笑着颳了刮她的鼻樑,“至於孩子,隨緣即可,別總記掛着。變成心病就不好了。”
“嗯。”江宜室心安地笑起來。
這晚,孟宗揚和柳之南說了一陣子話,這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來裴府不可能似入無人之境,但是不被人察覺對他來說也容易。只是,他能避開僕婦、護衛的眼線,卻避不開裴府的主人裴奕。
裴奕站在腳門外,像是已等了他多時。
孟宗揚笑起來,沒有一點兒心虛,“等着堵我呢?”
裴奕不答反問:“你這幾天可是每天必到,把我這兒當你的家了吧?”
“差不多。”
裴奕失笑,“欠妥當。”
“過一陣子她就要回家住了,到時候我想見她可就難了。”出入柳家比裴府容易太多,但是他不能那麼做。
裴奕並沒閒心管他的私事,道出自己等他的用意:“別忘了正事,得空不妨想想怎樣反駁人們彈劾的你的罪名。”
“反駁合適麼?”孟宗揚笑道,“我打算到時候裝死呢。”
“你裝死的話,徐閣老一黨也就懶得理你了,駁斥的言辭越激烈越好,說不定會引得徐閣老親自出面,告訴皇上他識人不清才舉薦過你。”
“有道理。”孟宗揚想到自己可能會引發一場激烈的相互攻擊,眼中閃過興奮的光芒,“行,就照你說的辦。依你看,那些人會給我哪些罪名?”
“玩忽職守,拉幫結黨,貪贓受賄。”
“我貪贓受賄?”孟宗揚又氣又笑,“我一個芝麻官,往哪兒貪贓受賄去?你這是聽誰胡說八道的?”
裴奕瞥了他一眼,“彈劾人不就得真真假假列一堆罪名麼?要是凡事較真兒,你也別忙活了,反正早晚也會被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