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奕道:“有這心思就行了,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
“我知道。來日方長,你我還耗不過他?”孟宗揚笑起來,又保證道,“不該說的我不會跟賀統領提及,到底是空口無憑。”事情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若是讓人聽到風聲,說重了可就是栽贓污衊朝廷大員的罪過。
隨後幾日,事態一如兩人所料想的那樣:要整楊閣老,很難在短時間內辦到。
楊文慧去了燕王府求助,請燕王妃帶自己連夜進宮,向皇后揭發了宋清遠喪心病狂指使護衛行刺柳閣老的惡行。
對於生身父親,她隻字未提。料想父親遲早落難是一回事,在那一日到來之前,即便是心裡一萬個反對,還是不能親口對皇后揭露父親的行徑。跟別人說什麼都是空口無憑,跟皇后說話卻是不同。
皇后聽了此事,其實很有些匪夷所思,想着宋清遠是瘋了不成?轉頭自然是告知皇上,讓他酌情查辦宋清遠。
第二日一大早,錦衣衛將還在牀上做夢的宋清遠拎起來,帶入詔獄審訊。
與此同時,錦衣衛全城緝拿行刺之人,結果很讓人失望——行刺的幾十個人皆因喝了毒酒命喪黃泉,身死處爲宋府別院。宋府中所餘護衛、僕婦對宋清遠近來行徑毫不知情,倒是抖落出了不少他在外面養女人包戲子的事。
偌大的宋府,朝夕之間便呈落敗之勢。
宋太夫人從驚恐、傷痛中緩過神來的時候,意識到此時唯有向楊文慧求助,讓她去找楊閣老搭救宋清遠。
卻在此時纔想起來,楊文慧昨日離府之後徹夜未歸。
宋太夫人昨夜還以爲楊文慧是因宋清遠荒唐的行徑負氣離府的,彼時心中冷笑:是你自己開的先例,如今清遠效法爲之,你還有臉生氣?
但是今日宋府出了這樣大的事,楊文慧不可能還沒聽說,爲何還沒回來?難不成是打算就此甩手走人了?
宋太夫人驚慌之下,身子簌簌發抖,顫聲吩咐丫鬟去楊府打聽消息。便在這時候,小丫鬟通稟:楊文慧回來了。
宋太夫人慌忙去了正房相見。
楊文慧坐在廳堂的三圍羅漢牀上,看向宋太夫人的時候,態度一如往常一樣冷漠。
“你怎麼纔回來?聽說家裡出了大事沒有?可讓你爹爹設法搭救清遠了?”宋太夫人連聲詢問着。
楊文慧只是道:“我昨夜去了燕王府,燕王妃見我受了委屈,帶我去宮裡和皇后娘娘說了一會子話,又將我安排到王府別院歇了一晚。上午我去見了見我娘,她讓我不必擔心,楊家不會被宋清遠連累的。至於你,別怕,你死不了,大不了是過段日子滾出宋府,日子過得困苦些。”又滿目漠然地環顧室內,“我是回來收拾東西,儘快搬到陪嫁的宅子裡去。”
“你……你好狠的心哪!”宋太夫人極怒之下,臉色鐵青地看着楊文慧,“你怎能這般無情無義!”
楊文慧冷笑,“你不是早就勒令你兒子休妻麼?不是楊家給你財路,不是我爹許了你兒子前程,你又怎麼肯讓我留在這府中到今日?你兒子不爭氣,竟做出這等不智之事,死了也活該!”
宋太夫人轉身撈起一旁高几上的花瓶,施力砸向楊文慧之際,一口氣沒提上來,身形向後一仰,暈倒在地,花瓶碎在她身旁。
“掐人中弄醒她,擡回房裡去。”楊文慧嫌惡地擺一擺手,起身去往廂房。正屋的一切她看着都噁心,一刻也不能停留在那兒了。
過了些時候,楊閣老來了。
楊文慧命人將他請到了廂房。
楊閣老進門之後,揮手便給了女兒狠狠一巴掌。
楊文慧早已料到他會有此舉,不躲不閃,生生地受了。鮮血從她嘴角緩緩淌下。
“都退下!”楊閣老喝令房裡的丫鬟。
幾個丫鬟戰戰兢兢地退到了外面。
楊閣老眼中燃燒着怒火,極力壓低聲音:“誰準你去宮裡揭發宋清遠的行徑了?你還跟皇后說了什麼?有沒有連我一併告到皇后面前?”
楊文慧定定地看着父親,忽然笑了,“你讓宋清遠做這件事的時候想過我沒有?你不知道他們一家憎惡我入骨麼?事發之時,宋清遠爲了親人不會將你抖落出來,可他卻一定會拉我下水,說不定就會說是我唆使他的。我就算是不想活了,也不能是這個死法吧?”
楊閣老低聲嘶吼:“我問你還跟皇后說了什麼?!”
“我倒是真想跟皇后娘娘說這是你做的好事。”楊文慧挑了挑眉,“可是沒法子。你把我當成能助你一臂之力的物件兒,孃親、手足卻非如此,不論怎樣,還是盼着我過得好一些。”
楊閣老鬆了一口氣,神色慢慢恢復如常,轉身坐在太師椅上,長嘆一聲:“你怎能這般糊塗!便是宋清遠的事情暴露,也該是錦衣衛查出來,而不是你去揭發他。此舉對你名聲無益。”
“名聲?我要名聲做什麼?”楊文慧諷刺地笑了,“你不會是想着我離開宋家之後,還要讓我嫁給能爲你所用的人吧?我跟你說實話,我不會再被你利用了,你若是想再利用我,我要麼死,要麼拉上你一起死!”
楊閣老驚愕地看向女兒,“你怎麼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什麼叫做我利用你?你便是嫁了人,不也理當幫襯孃家麼?”
楊文慧擺一擺手,“別跟我說這些。我日後自生自滅,不用你管。你小心些,預感大難臨頭的時候,讓娘帶着弟弟妹妹返鄉省親,給她們留一條活路。”隨即曲膝行禮,“女兒多謝爹爹這些年來的教導,日後再不能在膝下盡孝,你保重。”
楊閣老呆愣半晌,因爲徹骨的失望,他冷笑道:“好!好!只當我這些年的心血白費了!你認定我會大難臨頭?你錯了,拭目以待便是。我也跟你說句實話,就算你跟皇后歷數我暗中的行徑,也是無從查證。我來問你,不過是要看看你蠢到了什麼地步!你既說出這般絕情的話,日後也實在是不需再相見了!”語必拂袖而去。
楊文慧緩緩轉身,看着還在晃動的門簾,半晌,怔怔的落了淚。
便是嫁了人,也理當幫襯孃家——的確如此,她也已因此而生不如此。這個宋家讓她心頭每日都充斥着憎惡、憤怒,讓她偶爾甚至會生出殺人放火的念頭。
這樣的日子她過不了,寧死也不會再陷入這樣的水深火熱之中。
不孝,她的確是大不孝。
她犯了一個大錯,小看了父親的城府、手段,給父親埋下了天大的隱患——
今日在陪嫁的宅子見到母親,說了自己揭發宋清遠的事,要母親早作打算。
母親邊哭邊道:“昨日聽說了柳閣老的事,我就心神不定,逼問你爹爹,是不是他的主意。他說的確是他的主意,但是沒事,宋清遠手裡那些人已經除掉,死無對證,而宋清遠便是被折磨致死,也要爲親人後路着想,絕不會招認出他的。他一生從不食言,這是衆所周知的。你真該先回孃家問問你爹再做打算的。可這樣倒也好,能不被宋清遠連累也是好事。到底是我們害了你一場,當初就不該讓你嫁給他——他哪兒有一星半點的可取之處?”
宋清遠絕不會招出父親,可她卻將父親的野心先一步告知了葉潯。父親此次無事,日後呢?柳閣老豈會善罷甘休。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父親日後的前程,已擔上了天大的風險——是她一手造成的。
想將這件事告訴父母,可又有何臉面說出?等來日再找機會實言相告吧。
楊文慧回到裡間,煩躁地來回踱着步子,想着自己還有沒有別的過失。
話是她親口告訴葉潯的,但是空口無憑,葉潯也不是笨人,斷然做不出與她對質的傻事。再有就是今日讓丫鬟轉告葉潯的話,說的是她已向皇后稟明宋清遠做的蠢事,另外請葉潯幫她把一所宅子儘快賣出去。
就是這些話了。
來日的局面是父親與柳閣老心照不宣地爭鬥,只看誰棋高一着。
父親要恨就恨吧,她早已是迷途的羔羊,自己都不知道何時才能恢復冷靜理智。
聽聞宋清遠被丟入詔獄之後,葉潯除去每日白天去柳府,得空就找秦許詢問事情的進展。
秦許將所瞭解的事無鉅細地告訴葉潯:
行兇之人被滅口了。
宋清遠在詔獄受了重刑,卻只稱是自己的主意,如何也不承認是受人唆使。被問起原由,便說是柳閣老厭棄他品行,往日對他多有慢待,還出手阻撓他前程,至於柳之南,是往日裡曾出言頂撞過他,所以那日得知祖孫二人同行的時候,便命手下一併下殺手。事後擔心事情敗露,便讓行兇作案之人全部到了宋府別院,在酒裡下劇毒滅口。
裴奕、孟宗揚想將事情與楊閣老聯繫到一起,無從辦到。楊閣老將此事做的滴水不漏,非要將他與宋清遠聯繫到一處的話,也只是曾經的翁婿關係。並且楊閣老在宋清遠入詔獄第二日便進宮請罪,稱自己之前實在不知宋清遠竟是這般糊塗,聽得女兒說出此事之後,便命女兒從速與之和離,幸好女兒明智,同意和離不說,還進宮向皇后稟明瞭宋清遠的惡行。末了又爲宋清遠家人求情,請皇上不要連累無辜。
一番唱唸做打,都合乎情理,誰也挑不出錯。
葉潯在此時,所思所想與楊文慧有諸多相同之處。
她料定楊閣老會與宋清遠一併獲罪,事情卻告訴她:低估了楊閣老。
回想整件事,她不由苦笑,想着楊文慧如今必然萬般懊悔對自己說了那些話——除了讓父親暴|露在對手眼界,除了揭發宋清遠保全自己,毫無用處。
葉潯因着外祖父和柳之南受傷,恨不得即刻將楊閣老送進詔獄好好兒受一番折磨,在眼下卻是不可能的。
楊文慧告訴她的一切,沒有第三個人知曉,心裡有數已經不易,不能作爲證據。怎麼樣的做兒女的,也不可能公然拆父親的臺。
縱觀楊閣老算計徐閣老、襲擊外祖父,用的人都是恰到好處——只徐寄思一個,就已要了徐閣老半條命;宋清遠意氣用事衝動糊塗,一般人都會敬而遠之,楊閣老卻將這個人控制於股掌之間。只有徐寄思纔會做上躥下跳的二百五,只有宋清遠纔會做不管不顧的二愣子。
這般城府、心機,怎麼會輕易被手裡的棋子連累。
楊文慧也好,她也好,到底是深宅大院中行走的女子,遇事還是太悲觀亦或太樂觀了。比起權臣的城府,實在是天真到了可笑的地步。
葉潯想得通這道理,到底還是有些沮喪。
柳閣老得知這些之後,特別平靜,看着外孫女心緒低落,笑道:“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若是在意可就有些傻氣了。便是宋清遠將楊閣老招出來,皇上也會覺得是屈打成招,道理上就說不通,誰會爲了個次輔的位置冒這樣大的風險?而且他是有退路的,可以把罪責推到徐閣老頭上,別忘了,他是曾依附徐閣老的第一人。不論怎樣,他都不會獲重罪傷了根本。”
葉潯不由喃喃嘆息:“這人可謂是機關算盡了。”
“的確如此,是個不容小覷的對手。”柳閣老眼中竟閃着興奮的光芒,“等我傷愈後,把話跟他挑明,好生較量一番。想置我於死地還險些得手的人,有些年頭沒遇到了。”
葉潯將那句“把話跟他挑明”聽到了心裡,訝然失笑。也許所有男子都有着一顆好戰的心,習武之人的抱負在沙場,文人心裡的戰場則在官場。
男人之間的較量,她只能耐心觀望,警醒自己日後要謹言慎行。
楊閣老是一回事,楊文慧則是另外一回事。楊文慧意在籌集錢財爲日後鋪路,葉潯記掛在心裡,讓秦許盡心去辦。
事情到了這地步,想到楊文慧,便是唏噓不已。過得安穩如意的女子,生活模式大同小異;可過得不如意的女子,卻是各有各的苦楚。
楊文慧離開宋家之後,會作何打算呢?
裴奕和孟宗揚看清現在的局面,反應都很平靜,前者對楊閣老這個人有了莫大的興趣,開始研究他生平履歷、官場上的起落;後者則往柳府跑得勤了一些,還寬慰葉潯:“早晚能找到他的軟肋,到時候他還不是任人搓扁揉圓。”
葉潯好笑不已,看着外祖父和柳之南一日一日好轉,心結也就慢慢解開了。
將自己放在冷眼旁觀的立場上,還真不能說楊閣老是惡人、罪人。
哪一個人要得到更大的權勢,都少不得鋌而走險,甚至是踩着別人的鮮血才能位極人臣。
自古以來都是權臣多,從天子到百姓都認可的忠臣少。爲官之人,善類太少。
只是偶爾會生出些忐忑:她重生了,那麼重生前的那個世間還在麼?若是還在,楊閣老若還是瞅準時機對外祖父下殺手可怎麼辦?
也知道沒必要,珍惜當下便是,卻還是會時不時地想象一下,告訴自己楊閣老找到如宋清遠這樣沒腦子的人的機會太渺茫了,所以前世是不會出這種事的。
出事之後,柳閣老與柳之南明顯親厚許多。
柳之南常去蒔玉閣看看祖父恢復得怎樣了,看到自己喜歡的文房四寶、書籍就會直接討要。
柳閣老自然是毫不猶豫地賞了她,偶爾見她面色不佳沒精打采的,便讓管家去外面買回她喜歡的物件兒來哄她開心。
爲此,柳之南常笑着對葉潯道:“我這可是因禍得福了,祖父對我這麼好,我以前做夢都沒想過。”
葉潯大樂,“難得你肯這麼想。要這樣說起來,便還有一個好處——淮安侯能不時來看看你。”
“是啊。”柳之南笑得心滿意足,“雖說捱了一刀,卻得到了這麼多好處,怎麼想都划算。”
葉潯再度絕倒。
祖孫兩個的氣色一日日好轉起來,都能如常下地走動了,柳閣老吩咐葉潯:“不必再每日前來看望了。這段日子肯定積壓了不少事,安心留在婆家,盡心打理諸事。”
葉潯自是笑着稱是。外祖父兒孫滿堂,哪一個都會盡心照看老人家,她每日過來親手打理膳食,只是爲了心裡踏實些,如今已無大礙,當然也就放下心來。翌日起安心留在家中,如常度日。
月底,徐閣老的仕途到了盡頭。
這一年,徐閣老等於是在柳閣老、楊閣老等人齊心協力的合作之下,走到了懸崖邊緣。
便是隻有柳閣老與楊閣老,他倒臺都是遲早的事,何況裴奕手裡還握着他的罪證。
裴奕將奏疏呈上去的第二日,皇上下旨,命三法司慢慢查證徐閣老的罪行。至於已經失去翻身餘地的徐閣老,皇上給了他一個體面的去處:天牢。
轉過天來,徐寄思大義滅親彈劾兄長的奏摺也送到了皇上手裡。
皇上心裡還是有些失落的。僅眼前這些是非,就足夠徐閣老被砍幾次頭了。到最終他若提出功過相抵,不知道羣臣能不能答應讓他返鄉養老。
被關入大牢的徐閣老寫了一份很有意思的奏摺,是針對窩裡反這麼久的徐寄思的。
他言辭懇切地說徐寄思近來所作所爲都是理所應當,自己幾十年的確是犯了不少的錯,二弟一直規勸,他卻執迷不悟,直到走至窮途末路。
他懇請皇上不要因自己的過錯遷怒徐寄思。徐寄思雖然品行上有瑕疵,卻精於治水修建河道,留着這個人在工部,日後興許就能派上用場。
皇上批示:準。
因爲此事,裴奕、孟宗揚、葉潯等人首次對徐閣老刮目相看。
徐閣老的用意絕不可能如奏摺上說的那樣好,相反,他在走至絕境時,還挖了個坑。
裴奕等人已經知道是楊閣老唆使徐寄思的,但是徐閣老並不知情,從徐寄思玩兒命似的跟他上躥下跳折騰的時候,他就已經貽笑大方萬般狼狽,完全沒心力去查證幕後的人是誰。
如今懸在頭頂上的那把刀終於落下來了,他也算是解脫了,這纔有了唯一一個反擊的機會。
再怎樣,他還是瞭解皇上部分性情的,知道自己到了這步田地,皇上還會給他一點眷顧。
利用徐寄思的人,事過之後,必然會設法將之除掉。徐閣老偏不讓那人如願。
至於徐寄思,如果日後能長點兒出息,說不定就反咬那人一口,成爲那人的災星;如果是天生沒出息,遲早還是會被那人除掉,那也活該。
在徐閣老看來,徐寄思下場肯定比他還慘,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既是如此,他願意讓徐寄思多蹦躂一段時間,不圖別的,多膈應那個人一段時間也好。
縱觀徐寄思針對自己的種種令人髮指的行徑,徐閣老從落筆寫摺子的時候就沒指望二弟會感激自己。
而事情卻出乎他意料:徐寄思聽聞此事後,跪在天牢外面大哭了一場。
徐閣老聽獄卒說了,非常懷疑徐寄思是在聰明人的提醒之下才跑來做戲的。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有一點兒良心也不會跟他鬧騰這麼久。若不是家裡出了這樣大的亂子,他怎麼會這麼快就鋃鐺入獄。
活到如今,衆叛親離。倒也好,清靜,什麼牽掛都不需有。
三法司奉命“慢慢查證”徐閣老的罪行,猜測皇上還有別的打算,當然不敢幹淨利落地給徐閣老頂罪論處,也沒敢用刑,不過是十天半個月提審一次,平日還是該忙什麼忙什麼。
徐閣老的賬,等葉世濤有所收穫就能清算,皇上心頭鬆快了一些,這纔想起被他親自下令扔進詔獄的宋清遠。
對於這個人,皇上實在是無法理解,可他犯的罪過不小,定要處置。念在柳閣老傷勢不算嚴重的情分上,皇上決定給宋清遠一個痛快:褫奪爵位,秋後問斬。若宋清遠真讓柳閣老重傷甚至身死,這輩子都要在詔獄和各類刑具做伴。
楊閣老獲悉之後,進宮討得皇上同意,讓宋清遠的家眷離京返鄉,不會受其牽連。之後,楊閣老去詔獄看望過宋清遠一次,道:“我已親自命人將你家人送往家鄉,且撥了一筆銀兩,足夠他們安身立命。”又取出一封信,“這是你娘寫給你的信件,我隱瞞了皇上對你的處置,說你只是被流放他鄉,總有相聚之日。”
宋清遠看着那封信,目光暗沉。
早就絕望了。從進到詔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一定是死路一條。
他在昏暗的光線之中望向楊閣老,良久,脣畔逸出一抹苦笑,“我以往總以爲,只有她能讓我甘之如飴的死去。到如今才知,有些人稍稍用些手段,就讓我稀裡糊塗地踏上了黃泉路,還不能說半個不字。”有獄卒在附近,話都不敢明說。
“你我翁婿一場,我瞭解你的性情。已到今日,就別想那麼多了。”楊閣老語氣和善地道,“你還有何心願麼?”
宋清遠想了一陣子,“你也說了,我們翁婿一場,那麼在我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如今你要的是什麼?除了權勢,還有沒有別的?”他在詔獄裡,每一日都是苦不堪言,每一刻,受過重刑的身體都在作痛。而疼痛讓他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察覺到了一些蹊蹺之處。
楊閣老笑意深沉,“知道的越多,負累越多。說說你還有何心願吧。”
宋清遠在這片刻間,覺得眼前人分外陌生,“我……”他遲疑片刻,有了決定,“我能不能見見她?”
楊閣老笑問:“這個‘她’,不是我那不孝女吧?”
宋清遠默認。他要見葉潯,他有很重要的話告訴她。他希望自己死之前,能夠讓她對這人生出警惕,餘生安穩度過。
楊閣老仍然在笑,眼神卻一點點冷了下去,“何必呢?你已非宜春侯,她現在看到你,怕是認不出了。”頓了一頓,又笑道,“她和她的親人都不笨,遲早會知道我是怎樣的人,不需你提醒她。”
宋清遠想了想,居然笑着點了點頭。
楊閣老離開之前承諾道:“我一生從不食言,會善待你的親人,安心上路。”
兩日後,宋清遠自盡而亡。
柳閣老遇刺案,在不知情的人眼裡,就此落幕。
當晚,葉潯聽說了此事。
很多時候是那般的厭憎宋清遠,恨不得他即刻死去纔好。可真到了這樣的情形,既無喜悅,又無同情。
如果他是因爲犯了別的罪行而死去,她興許還會有些感觸。但他是因爲傷了外祖父才落得這下場。
外祖父得到了皇上給的交代,徐閣老在獄中等待皇上最後的決定,楊閣老毫髮無傷。
曾經或以後明爭暗鬥的人,曾捲入這一場風波的人,都還好端端的,只有他成了爭鬥的犧牲品。
怪誰呢?
葉潯決定還是不要想與這個人有關的事了,轉去洗漱,見裴府還在西次間伏案翻閱公文卷宗,便早早歇下。
夜半,她醒來時,發覺枕畔空空。裴奕還沒回房歇息。
西次間也無燈光。
是不是懶得回房,歇在西次間了?
葉潯下地趿上睡鞋,摸黑去了西次間。
竹編的寬大躺椅上,裴奕一襲白色中衣,讓她看得分明。
他並沒睡,手裡的摺扇輕輕搖着。
葉潯摸了摸他的臉頰,“還不乏?”
“嗯。”裴奕挪了挪身形,給她騰出地方,“跟我說說話?”
“好啊。”葉潯躺到他身側,頭枕着他的手臂,“是不是有心事?”
裴奕無聲地笑了笑,“這一整晚,我都在研究徐閣老的罪行,得出的結果與猜想的一樣——不論是我還是別的官員列出的罪證,都與楊閣老無關。明明是衆所周知曾依附徐閣老的第一人,在這種時候,卻絲毫也不會受牽連,着實讓人欽佩。”
也只有他會這麼說。葉潯笑道:“你心生欽佩,我卻聽得心裡發毛。這樣看來,是徐閣老始終戒備楊閣老,還是楊閣老爲人精明至極,始終不曾被徐閣老拉下水呢?”
“這正是讓我睡不着的原因。”裴奕放下摺扇,側轉身形,把玩着她的長髮,“兩個人都不簡單,內閣不是誰都能進的。得了閒,我去天牢看看徐閣老,試探幾句。”
“也是條捷徑。他知道楊閣老處心積慮地害他,應該能跟你細說幾句吧?”
“不好說,試試而已。他也不見得真正瞭解楊閣老的爲人,瞭解也不見得願意告訴我。”
“那倒是。”徐閣老一身的血液是不是熱的都難說,所思所想也就不能用常理來推測了。
裴奕說起另外一件事:“有時候我會想,外祖父和之南受傷的事,是不是因爲我和徐閣老的淵源而起——因爲我與徐閣老屢生不快,才引發諸多是非,讓楊閣老有了可乘之機。”
葉潯聽了,臉頰蹭了蹭他肩頭的衣服,“說心裡話,類似的想法我也有過。想着如果對徐家人不予理會甚至以禮相待,兩家也不會屢生罅隙。我之前跟外祖父說過,外祖父卻說我吃飽了撐的往身上攬責任,這件事在他看來終究是好事,不然怎麼會知道楊閣老行事詭異,不能小覷。他還說,總比一條狼變成猛虎要好。”她說着就笑了起來,“不過呢,你要是堅持這麼想的話也行,日後我們就相互埋怨好了——我埋怨你命不好,你埋怨我只知道挑事引發禍端。說起來,我們還沒吵過架呢,這倒是個不錯的理由。”
裴奕輕輕地笑起來,“你寬慰人的時候,從來是講歪理,但是還真有用,我心裡好過多了。”
“那就行了。”葉潯起身,拉住他的手,“快回房睡覺去。”
裴奕站起身來,擁着她回了寢室。
翌日上午,葉潯在花廳見過管事之後,竹苓前來通稟:“半個時辰之前,蘭香去了腳門見福明。另外,別院的人來過,說福明這兩日得空就出門,見過兩個臉生的人,只是還不知道那兩個人是哪個府裡的。”
葉潯想,爲了一個明顯行跡可疑的二等丫鬟,總讓信任的大丫鬟爲之勞心勞力,實在是不划算,索性道:“等會兒就讓她來見我。我仔細問問,能留就留下,不能留就和太夫人把話說明白,讓太夫人拿個主意。”
語聲未落,半夏進門道:“蘭香要見夫人。”
葉潯頷首,“正要找她呢。”
蘭香進門時,一反往日裡大大方方的做派,很有些戰戰兢兢的。
葉潯打趣道:“這是怎麼了?揹着我做虧心事了?”
蘭香二話不說,跪地磕頭,“奴婢之前生出了糊塗心思,罪該萬死,還請夫人饒命!”
葉潯和聲道:“這些話先放到一邊,說主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