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韓浞沒有出房相見的意思,那書生柳孝也只在門外道謝了一番,然後便自去擇了東面僧舍,住下歇息。
本以爲一夜無事,韓浞自家也能清靜修行。
哪成想那書生去了纔沒多久,便又挑燈回返,來到韓浞門前!
“兄臺,可將歇了?”書生在門外招呼道。
韓浞心中起疑,不知這書生什麼打算,但還是隨口回了一聲道:“已睡下了,不知仁兄何來?”
然後就聽那書生答道:“抱歉打攪清夢了,實在是那僧舍四面透風,在下衣衫還單薄,受不住風寒,是以就想向兄臺暫借一隅,歇上一晚,不知可否?”
韓浞聞言一笑,也是想看看這書生欲行什麼名堂。
索性就隨手一點,以天罡三十六變中“指石成金”的神通變出一盞油燈,然後又以金光烈焰將其點燃。
纔對着一旁女扮男裝的素娘點了點頭,示意她去開門。
素娘上前將門一推,就見門外書生左手持燈,右手捧了個粗布包袱,謙遜笑着朝素娘點了點頭,被她請了,然後才進來房中。
這書生一入房內,見到韓浞又是頷首問候,然後口中才說道:“打攪兄臺了,在下也是實在過意不去,可奈何錢財被賊人竊走,無甚好物,只得些許餅食,還望兄臺不棄!”
說着,這書生將油燈往桌上一放,便打開包袱,見其中果然是四五張油餅,被香油炸得金黃透亮,頗有些噴香撲鼻的意思。
那書生一邊說話,一邊就拿起頂上兩張油餅,一手一個,就要遞給韓浞與素娘。
韓浞見了,卻不推辭,隨手拿過之後又向素娘點了點頭。
得了韓浞示意,素娘學了小廝一般躬身一禮,然後纔將油餅接了過來,但也不去看那書生。。
反倒是那柳孝,將油餅遞給素娘時,一雙眼睛左右就往她面上看去。
等到將油餅遞過之後,還又轉回頭來,朝着韓浞“嘖嘖”稱讚幾聲,說道:“兄臺你這童兒好生俊秀,不知叫的何名?”
韓浞將那油餅在手中掂了掂,便笑着回道:“他是我家從小養着的,沒有賜下姓氏,只得一個小名,喚作‘素兒’的便是了!”
“‘素兒’?通而不俗,大雅若拙,倒是好名字!”
書生自家也拿起一張油餅,正要撕了一塊放入口中,卻又連忙一拱手又向韓浞問道:“當真失禮,還未請教過兄臺貴姓!”
韓浞搖了搖頭,說了句“不妨事”,然後才微笑着答道:“在下韓浞,長安人氏。”
“原來是韓兄,失禮失禮!”書生又是一拱手,禮數做足了,才又撩袍坐下,然後抓起一塊撕開了的油餅,放入口中咀嚼。
等書生將自己手中一塊油餅吃了小半,卻還不見韓浞與素娘入口,便滿面歉意地看向二人,語氣略顯訕訕道:“可是餅食不合二位口味?實在對不起韓兄,小弟如今身無分文,也只這幾張油餅,勉強能夠用來招待……”
說着,這書生還要羞愧着再看韓浞。
但卻見面前少年已經將手中油餅放回桌上,只是滿眼好奇地看着自己。
被韓浞眼神看得有些惴惴,書生不由問道:“韓兄何故如此來看小弟?”
韓浞聽問,口中“哦”了一聲,然後才道:“我是看柳兄在這餅中施的什麼法術,怎地到現在還不發做?”
柳孝一聽,頓時毛骨悚然,然後霎時反應過來,口中尖嘯道:“你換了我的餅……”
哪知這嘯聲剛剛出口,就變了個聲調,像是驢馬嘶鳴之聲,然後那柳孝忽然頭昏眼花,四肢也是疲軟得全無力氣。
就見這書生往下一倒,然後就地一滾,頃刻之間就變成了一匹大青驢!
“我當什麼邪法,原來是造畜之術!”韓浞恍然頷首。
他倒是經常在誌異上讀到過這門邪術,大多是被妖人用來中途劫道,或是略賣人口。
劫道者,往往都是在荒郊野道上設一客店,待有行人經過,便招攬入店中歇腳飲食,然後在飯食之中作弄古怪,將來人變作牲畜之後,佔去其財物,又將人變了的牲畜拉往別處販賣。
有那心黑手狠的,直接自家宰殺了吃肉也是不少見!
而略賣人口,則多是將擄來的婦孺、童稚,用邪術變作了驢羊掩人耳目,然後牽了到別的州府,又再變化回來,將其賣往邊關西域,或是海外諸國。
這兩樣皆算是窮兇極惡了,是以韓浞打定主意,等到待會兒將實情問清之後,便把這柳孝給祭了“十二諸天神煞陣圖”,然後化作“地極陰煞”來餵養自己的“六丁六甲·十二神君斬鬼劍印”!
……
大青驢造畜之術中的不深,韓浞只是隨手拍出一道真氣,往青驢體內一掃,便將那惡術抹了去,現出書生柳孝的原形來。
“你到底是何人?因何起意害我?”韓浞目光微冷淡淡問道。
見韓浞揮手就解去了他身上造畜之術,這書生哪裡還不知道是遇上了有道的真修?
當下心頭大駭,連忙跪伏下去,舌頭打着顫兒答道:“小人真名張慶德,建康人氏……”
這張慶德此時已被嚇破了膽,都不必韓浞勞神去審,當下便筒倒豆一般,將自家的事情全都給抖落了出來。
原來,這假扮書生的青年還當真有些來歷,竟然是丹陽太守,賀若連吾家的使喚小廝。
而這張慶德之所以要用造畜邪術來坑害韓浞,倒不是與韓浞有何仇怨,而是看中了韓浞身旁的素娘,想要將這女扮男裝的俏小娘擄來,獻給他家主人丹陽太守,好用來討好不日就要南下巡查的當朝太子!
韓浞入中原已經數月,自然是知道,如今的大唐太子已經不是昔年與他們兄弟交好的李用,而是曾經的晉王李由。
至於原太子李用,已於兩年前被廢爲庶人,禁在深宮之中。
那丹陽太守賀若連吾,說起來與韓浞也算是老相識了。
其人年少時,也曾經是洛陽勳貴圈子當中的有名公子哥兒,倒是向來就喜愛與晉王廝混一處。
而乃父賀若輔公,也是名聲地位與韓擒狐相若的軍中宿將,同樣受封了上柱國。
只不過賀若輔公爲人向來跋扈,自恃功高,常有語出不遜,不爲當今大唐天子所喜,因此已是被疏遠許久了。
接着,張慶德還又告訴韓浞,原來賀若連吾這一月以來,已經派遣出與他同樣的使喚小廝七八人,四下去尋找美貌小娘,業已擄劫略走了三十餘人,如今全都被禁在了建康城郊,賀若連吾的一處別苑當中!
韓浞聞言點了點頭,當下眼神一厲,就又追問道:“我再問你,你這變人爲畜的邪術,是從何處得來?”
張慶德此時掂量自己性命都握於韓浞之手,當然不敢有絲毫隱瞞,聽問就立刻答道:“是我家太守老爺府上的一位供奉法師,名叫‘曇延壽’的胡僧傳下來的!”
“胡僧?”韓浞眉頭忽然一皺,然後心中暗道:“本以爲是中原巫術,難道其實是胡僧咒法不成?”
能將人變作驢馬的法術,其實種類並不老少。
除了中原造畜的巫術之外,韓浞的確也還聽說過有西域胡僧的咒法,同樣能做到如此。
他曾經在古書中看過一則故事,說的是兩百年前,西域有胡僧伽摩羅,至中國傳法,後來還建寺廟於洛陽城西。
而這胡僧,就是精擅秘法咒術,且神驗無比!
相傳其人“能咒枯樹生枝葉,能咒活人變驢馬,見者無不驚怖”。
那伽摩羅的咒術已經是頗爲高深,能夠隨口唸出就咒人,照了韓浞猜測,這胡僧應該是已經修成了佛門“六通三見”中的“宿住通”,得了金剛身,等同道門煉氣第五重的合藥修爲。
而如今跪倒在韓浞面前的張慶德,韓浞沒察覺到他身上有絲毫真氣法力,應該就只是一介凡人。
之所以能夠施展咒法,想來該是將有法力之人煉成的“咒毒”,混入了油餅之中,誆人吃下中咒。
那名叫伽摩羅的胡僧,能在洛陽城外落成佛寺,而沒被道門各派下山搏人間富貴的弟子給打殺了,那應該算是正派修行,但西域胡僧最是良莠不齊,當中也有許多邪派旁門,專修傷天害理之術。
有那心思歹毒的,就會以怨念人骨,混了畜類骨灰,再經咒法持念,然後就能煉成將人變畜的“咒毒”!
“如今大唐佛教大興,也不知從何處就混入了這些鬼祟宵小來,竟然敢在這郡城之中就做法害人!”韓浞不禁也是眉頭大皺。
不過他到底是方外修道的,對於世俗之事並不願多做評論,些許牢騷發過之後,也就拋之腦後了。
但那胡僧曇延壽,以邪術害人這件事,韓浞卻是打算管一管的!
雖他不是什麼急公好義、捨己爲人的俠士善人,但力所能及之下,也還是愛做些懲奸除惡,快慰人心的事兒。
不過這會兒韓浞當先要考慮的,卻還是如何處置了面前張慶德。
“若只這一名賊人,倒是殺了來祭陣圖也無甚所謂,但如今既然還有三十餘名良家女子被擄的事情參雜其中,我自家處置起來也是頗費手腳,索性……便綁了送官去罷!”韓浞滿意點頭,覺得自己這個決定也是妥當無比。
刨去了有胡僧咒法在其中作怪之外,這本就只是一樁擄掠人口的官司。
要說有甚特別,也只不過是涉案的官兒大些,掠走的良家女子多些罷了!
想通此節,韓浞又是隨手一招,將一塊油餅塞給了那張慶德吞下,等他又變作青驢之後,便讓素娘牽了去門外拴住。
一直到第二日天光,韓浞便領着素娘,牽了他們自己的駑馬,並上張慶德這頭青驢,稍稍將相貌改換,離了破廟之後,就往建康城內去了。
四下兜轉幾圈,韓浞就隨意打聽了一下這建康縣令的官聲。
聽得百姓口中對這縣令交口稱讚,似是頗有清正之名,韓浞當下便微微點了點頭,讓素娘牽着張慶德,兩人兩馬一頭驢,就往那縣令府上去了。
到得那縣府門外,韓浞也懶得多做理會,領了侍女坐騎,就直直穿牆而入,驚得闔府上下雞飛狗跳。
連忙出來衙役差人阻攔,可又哪裡能夠攔得住?
直到過了兩重院子,才見裡間慌里慌張走出一個身穿青紺官服的中年男子,看到韓浞便清喝一聲道:“何方妖道,膽敢擅闖縣府正堂!”
韓浞一聽這縣令說話,也是忽然一笑,道:“我倒不是妖道,只怕你這城中出了妖人,偏你個糊塗縣令不知道哩!”
說着,韓浞朝着身後青綠一甩袍袖,打出一道紫芒氤氳的先天紫氣。
就見那紫氣打入青驢體內,然後那大青驢倒地一翻,隨之一滾,緊接着地上便又現出了張慶德那假書生來!
那縣令見狀一驚,看了看韓浞,但沒得他搭理。
只好又走到張慶德面前,“呔”呼一聲,朝着地上假書生問道:“你是何方妖人,行的什麼傷天害理!”
張慶德見韓浞還在一旁,當下自然不敢隱瞞,打着顫兒就朝那縣令跪了下去,然後便將先前與韓浞說過的話,一五一十地又向面前建康縣令說了出來。
……
建康縣署正堂。
縣令陸侃看着堂下跪了的張慶德,面色鐵青,憤慨之餘,卻也是有些愁眉不展。
這幾日裡,城中四處都有百姓來報,有說家中女兒走丟的,也有說妻子失蹤不見的,前前後後數十宗,把他這父母官也是給愁得個食不安寢,夜不能寐。
雖則他也多番查探,廣佈耳目,但結果不單尋不到那些賊人的蛛絲馬跡,反而婦女失蹤之事還繼續時有發生。
陸侃爲此幾次大發雷霆,將手下差人衙役俱是狠狠訓斥了一通,只是依舊於事無補。
如今倒是心願順遂,一夜之間,人證物證都擺到了他的面前,可是這案子,卻有些不太好判了……
又扭頭看了看端坐一旁,淡淡笑着的韓浞。
陸侃狠狠咬牙,一拍驚堂,招呼衙役大喊一聲:“來人,領我手令,速去東郊別苑察看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