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下人來請蕭桐言,說老夫人等候幾位多時,元無憂還得站門口瞧會兒熱鬧。
甫一進院,跟進了江南園林似的,假山湖石引入小橋流水,迴廊亭穿荷花池子而過,正堂屋外有一棵得幾人合抱那麼粗的百年梧桐,但有一半都燒禿了,只在焦枯猙獰的樹枝裡掙扎出幾枝細杈。
真不愧是南朝蕭氏的宅子,那門額牌匾上都是書聖真跡,屋裡還掛了不少名家的題詩畫作。
正堂屋內,兩張四方茶桌相對,分賓主落座。
蕭桐言手提白裙貼着主位的崔老夫人,在其下垂手的繡墩上落座,崔巍也不客氣地坐在了老孃身側。
便把髮妻給擠兌到了對面的客桌上。換做言聽雷是很難心裡不憋屈,而與她同桌的鄭姑姑屬實事不關己,元無憂正漫不經心的,打量着屋內陳設呢。
那崔老夫人約莫四五十歲,尚無幾絲白髮,面上皺紋寥寥,顯然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但總拿吊梢眼斜楞人,一瞧就凶神惡煞,不好相與。
果不其然,她頭一句毫不關心兒媳,而是譏諷這位鄭氏女,怎跟沒見過世面一般小家子氣?
元無憂擡指將眉間垂落的幾縷碎髮抿入耳後,斜挑眼睫,正瞧見對面的蕭桐言也是同樣的動作,便連忙撤手,面上端着從容淡然道:
“這屋主應該喜歡撫古琴吧?沉木琴桌是鑲在地板裡的,桌下襬琴爐,牆上掛了不少琴軫、雁足、琴徽琴穗等配件飾物,可屋裡一架古琴都不見,崔家是怕睹物思人麼?”
侵佔了未過門便過世的兒媳的宅子,說不心虛誰能信啊?
崔老夫人跟兒子面面相覷,似乎在交流如何搪塞,而崔老夫人身側死而復生的蕭桐言,卻全不在意一般,只歪頭越過婆婆,笑看崔巍,嬌聲嬌氣道:
“巍郎,你爲我制的那架梧桐木焦尾琴呢?三年了還未製成嘛?”
崔巍臉色肉眼可見的一僵,他目光錯愕,
“什麼焦尾琴?桐娘如若想要一架,我明日便劈木製琴。”
蕭桐言眨巴着瞳仁圓溜溜的眸子,面露懊惱,
“並無此事麼?我怎麼記得,南陳叛將殺來邊境之前,你都制了一半,只差薰焦尾了。”
元無憂沒空聽倆人掰扯,她來時並未用早食,此時見桌上配的茶點精緻,甜香撲鼻,一瞅就能挺可口,已經拿糕點就茶水吃上了。
而崔家的正室兒媳,默不作聲在澆茶寵。
崔巍見無人注意這頭,便衝她訕笑道,
“你果真是失憶了,那時局勢危急,我時常夜宿甕城,哪有閒暇制琴呢?”
就在這時,崔老夫人突然擡袖怒斥道:
“言聽雷你有教養嗎?舉止如此粗俗,跟桐娘怎麼比?瞧見沒有,人倆纔是琴瑟和鳴,當初他要娶你個倒貼的便宜貨,老身就不同意,又不算三媒六證明媒正娶,現在正主失而復得,還不自請下堂、給桐娘騰地兒?”
茶寵金蟬被狠狠撂下的紫砂壺“咣噹”撞翻,崔家這位正室兒媳言氏一捋大袖,斜眼瞧着上座的婆婆,不卑不亢道:
“當初你家稱拮据給不出聘禮,我便自帶嫁妝沒要你家一文,我的體諒倒成你嘴裡倒貼的便宜貨了?原本我只想要回婚書庚帖,與崔巍和離,眼下我倒要看看,今日我這蘭因絮果,來日蕭氏可會步我後塵?嘖嘖嘖…我打眼一瞧牆上那副孔雀圖,便預料到蕭桐言的來日了。”
要沒言聽雷提醒,元無憂都沒注意到,崔老夫人背後有幅孔雀飛來圖,一白一綠花團錦簇。
蕭桐言剛蹙眉起身,回頭去瞧牆上的畫,崔老夫人便抿了口茶,嘶聲道:
“煮茶還得慢火,從前都喝慣了桐娘烹的茶,火候最宜。桐娘啊,來給娘烹茶。”
短短兩句話,道出了蕭桐言當初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還沒娶進門就使喚的如此熟稔,可真是“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
蕭桐言正攬裙入座,趁着低眉垂眼之際、悄然抿去了眼中寒意和嘴角嘲諷,從容道:
“現在巍郎有了新媳,該讓新婦來侍奉婆婆,桐娘此身已是客了。”
“她笨手笨腳的怎能和你比?三年前老身便調教過了,可她一個莽婦比你還嬌氣,只會打碎東西,根本不配做人媳婦。”
元無憂聽到這裡,只覺好笑:
“敢情你家娶兒媳,就是來當牛做馬爲奴爲婢的?我真要心疼江夏公主,人家在南樑嬌生慣養,宮娥侍從無數,卻淪落給你家扶貧打雜。”
崔老夫人哼道,“哪個女人不是這麼過來的?南樑早就亡了,崔家能收留她,是她的福氣。”
突然意識到人在身旁,她這才語氣緩和了些,
“老身原以爲桐娘病故,而今這麼妥帖的兒媳失而復得,是我們崔家有福氣。”
眼瞧着髮妻被老孃刁難半晌,崔巍憋不住幫她分辨了幾句,崔老夫人隨即搬出他爹來,說她就是這般把他們爺倆伺候出來的,他從未敢如此娶了媳婦忘了娘,而今居然當着桐娘面兒、袒護作妖的兒媳,莫非是要把老孃和桐娘都氣走?崔巍頓時成了啞巴鵪鶉,再不敢忤逆素來強勢的母親了。
眼下兩個媳婦擺在面前,無論是舊情、身世還是討人喜歡程度,選哪個都是一目瞭然的。
於是在多方施壓下,也不知崔巍是真被逼無奈還是正中下懷,便滿臉沉痛的走到髮妻身邊,低聲道:“你先去鄭姑姑家中住幾日,先別忤逆母親和桐娘,回頭我接你回來重歸舊好。”
言聽雷雖早有預料,但真聽到這番話,還是喉嚨哽咽難言,隨後順喉嚨裡滾出一串冷笑,
“我讀書雖不多,但我知道這故事是孔雀東南飛。但你可沒焦仲卿那真心,你是指望安德王給我許一戶好人家,還是願看我舉身赴清池?”
崔巍麪皮煞白,眼瞼卻泛紅,男人的模樣比她還委屈可憐,低聲呵斥道:“說什麼呢!我會接你回來的。”
言聽雷漠然道:
“那你最好快些,別等那三年五年後,我就是手挽良婿拖兒帶女,一家子過來了。哦對,你從回來也沒看過你女兒吧?你家不是疑我不能生養麼?早知你如此絕情,我就不該給你生個孽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