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卑天子只瞥了一眼拎人下場的王將軍,便恢復如常,只從光潔如白瓷般的下頜上微翹幼紅薄脣,
“子禮來此,朕心甚慰。只恐朕之親信盡皆奔赴陣前,長安內政無人留守。”
於儀抿嘴一笑,“太宰下委任狀,非是臣想留便能留下,況且,陛下莫非忘了洛陽一戰,臣受命送玉璽獻於風陵王之事乎?”
在這種語境下,提及洛陽邙山之役,宇文懷璧一時難以猜透這位前朝駙馬、元氏女帝的忠臣孝子此時的心意。
故而他眼都沒擡,故作從容冷漠道:
“子禮是聰慧人,即便將天命付與尚不能飛的雛鳥,離羣之雁,她一介自身難保的女流之輩,也終會連人帶玉璽被分而食之。”
宇文懷璧餘光瞥見,於子禮捏棋子的手忽然僵滯,心中暗爽,當下哼聲道:
“且她如今投靠有勇無謀的蘭陵王,便成了騾馬爲人驅使,恐怕還會嫁夫着主,尚比不過凡塵女子的隨性自由,玉璽交給她又有何用?”
“而今西魏女武帝既已駕崩,前朝舊部盡皆各奔主公,臣今得遇明主自然要盡心輔佐。在來之前,原本聽聞陛下身陷齊國,幾番爲元氏女君在兩國陣前失態,臣還擔心陛下恐怕成了昏君,如今聽到陛下此番言論,倒是臣多慮了。”
既然倆人相互都態度冷酷、狠絕地貶損着那位前朝遺孤的元氏女君,明面上達成共識,二人便不再繼續話茬。
站皇兄身後的宇文直,瞧了半個時辰棋局,此時見倆人不再吭聲專心鬥象戲,便尋了個自家兄長左手邊的石凳坐下,也屬實是站累了,恭敬守禮也做到位了。
宇文直一聽倆人提及那元氏女君,腦海中便瞬間浮現出了,一位紅衣少女的臉。
木蘭山打狼時,那個右眼下有淚痣、長相就透着一股妖邪的姑娘,實在桀驁囂張的過分,偏偏裝出一副規矩守禮的隨和來,實在可恨。
他不禁戲謔:“前幾日我屠戮木蘭城殺雞取卵,齊國咽不下這口氣必會起兵報復,皇兄心心念唸的女君爲報家仇,定會披甲上陣。”
周國主聽罷,語氣平淡如舊:“女國主自甘墮落,寡人有何可唸的?有夫之婦罷了。”
宇文直自顧自地在一旁摩拳擦掌,眉目邪肆地笑道,
“只等引蛇出洞甕中捉鱉,蘭陵王若捨得讓自己的女人上戰場,就要做好失去她的準備。如若女國主敢追來南陽,本公定要將她陣前生擒,戲耍,讓她無臉面再滯留北齊。”
宇文懷璧聽了這句,也未擡頭,
“她絕非敗而餒者,戰敗打不垮她,只會讓她屢敗屢戰。寡人要的絕非在兩國陣前戰勝她,而是離間她與北齊,讓她認清帝纔不可久居有勇無謀的將才麾下,將才千萬仍能留用,而帝纔不可有二,一山不容二虎,齊國必然不願養虎爲患,寡人倒願意征服母虎。”
談笑間,天子便輸下一局,於儀不禁苦笑,
“陛下無需如此擡舉微臣,棋局之上,陛下心不在焉會滿盤皆輸,戰局上恐亦如此。”
“寡人身在棋局,所見皆爲迷霧,還需仰仗子禮的金刀計。而今朕內有權臣把持朝政,外有高齊、元華胥、南陳羣狼環伺,如若子禮能效汝父勤王佐政,來日鯉魚躍龍門,位列三老配享太廟亦是可期。”
於儀聽罷當朝天子語氣清冷、又誠懇的讓人信服的酬志許諾,只敢更加誠懇的施禮:
“子禮不才,昔年元女君都未曾躍龍門,微臣又豈敢造次?只是前朝少主與敵國勾結,已成大患,我大周若不將其聯盟瓦解,早晚被鯨吞蠶食。幸而來時途經風陵渡口,得鄖國公韋孝寬錦囊妙計三策,可使元女君拋北齊而轉投大周。”他最後這句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低頭把玩着棋子,思慮如何開局的鮮卑天子,聞言瞬時擡起長睫鳳眸,“何以?”
激動之下,不止陛下流露出半個時辰以來,第一句略帶情緒的語氣,連衛國公宇文直都睜大了眼睛,驚道:
“真的假的?你們這幫謀士儒將就喜歡搞計策,真拿當她傻子耍嗎?”
連守在亭外禁軍裡的宇文孝伯,這會兒也急的露出頭來,“安平公莫要再賣關子了,吾等都知,您是來獻計獻策的。”
於儀這才放下勻長指間的白玉棋子,笑道,
“衆所周知,西魏昭武帝唯有一女,乃其原配獨孤郎鯀復生禹,而韋公昔年任荊襄都督之時,與新野郡守獨孤郎義結桃園,被荊州吏人稱爲連璧,傳爲美談。韋公對前朝皇太女自然熟悉,而今見義兄之女身陷敵營,自然有心營救其棄暗投明。”
宇文直哼道:“鄖公這私心路人皆知。可別是借獻策、讓吾等助那女君得勢。”
宇文懷璧卻不以爲然,只鳳目陰鷙地,逼視着對家的於子禮,“請子禮詳述計策。”
於儀硬是被當朝天子這驟然凌厲的眼神,給威懾得心神一震!朝中都是誰說傀儡皇帝軟弱無能的?這不挺不怒自威嗎?
他心下又驚又喜,不由得捋順道:
“其一爲離間。風陵渡口躍龍門者,真靈元君也。華胥之玄女賜書者,蘭陵王之妻也。而今雖不講牝雞司晨,子貴母死,仍恐一國無二主,即便元女君無覬覦北齊之意,齊國主難道就不忌諱蘭陵王功高震主嗎?只需說風陵王與陛下合謀潛入齊營,並有府兵和書信爲證。使斛律明月與蘭陵王對其起疑。”
宇文懷璧長睫一掀,深藍瞳仁忽閃銳光,“寡人猶記得,昔年鄖國公巧用離間殺段、牛。”
“其二爲雪中送炭。而今南朝不足爲懼,北朝天下僅兩國,陛下佔南陽,猶似前三國荊州赤壁也,可將北齊蘭陵王視爲江東猛虎,山東出將,關中自古帝王都!”
於子禮此刻謀臣的毛病便顯現出來了,他手捏棋子,憑空虛指:“那元既曉母爲西魏昭武帝的嫡親皇室,父爲其原配夫君獨孤如願,獨孤氏祖上爲漢室宗親劉氏,故而與推行漢化的元氏伉儷……但今陛下坐關中!”
說至興起,於子禮手中的棋子半晌沒落,又想指着對面的天子高談闊論,在收到幾雙冷銳的目光後,訕訕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元既曉如同敗走江陵的劉玄德,而江西十萬大山對玉璽虎視眈眈,在此間胡攪蠻纏,若此戰失利元既曉必會霸佔南陽,打通十萬大山與江陵之地,只怕是又一個後梁。故而我們要聯元抗高,首先要推動高氏驅逐元女君,使女君心灰意冷,陛下以舊情收之。”
“嗯?寡人竟成曹操了?那第三策…爲何?”
“其三爲釜底抽薪。女君尚有華胥可退,而今宇文符翎母族拓跋部屯聚党項,白蘭與華胥離心已久,陛下可挑撥其侵略華胥,由大周出兵解之,封其女君命其入長安受封,明着尊其國主,暗地裡是攥人爲質。”
宇文懷璧勻長的手指捏着棋子,此刻愣是被謀臣構想的宏圖偉業,給說的心思全不在棋盤上。
於子禮這樣一個,昔日敢捧玉璽送到龍門,獻給華胥儲君的前朝忠臣孝子,此刻居然精神百倍地,教他如何養廢小女帝。
“等華胥女帝一來,咱就在京中爲其重修府邸,繼承父輩爵位榮耀,召其家族老小將其圍繞,用長安物饒財帛削其志,以陛下的美色迷其心,咳……實爲陛下之外室,使其樂不思蜀淪爲昏君,華胥亦爲大周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