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討厭海洋公園,我留下只是爲了看一個人。
僅僅是看。
我拉着行李轉去了小酒店,在一棟居民樓裡,很小,進屋就上牀,如此的破地方還要三百港幣,不過只住一晚可以湊合。
晚上,去附近的卓越店給小茗帶了幾樣化妝品。香港的夜晚很迷人,紙醉金迷的城市,街道兩旁的店鋪衆多,到處是購物的人潮,東西太貴我幾乎只有飽眼福的份。回來時在樓下買了個碗麪,我帶的給四川女孩了,屋裡通風不好,頂着一腦袋方便麪味我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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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上午,我在小酒店結賬,寄存了行李,背上可以浪跡天涯的帆布包出門。這個城市永遠繁忙,站在路邊等紅燈時,人潮真的象潑水譁一下涌到路面上。單獨的個體會有渺小無助的倉惶感,覺得被遺棄了,這感覺真糟。
坐進彌敦老道那間咖啡店時剛好趕上它開門,店堂內的裝飾與半年前一樣,老舊而簡陋。它不是時尚意義上的咖啡店,裡面兼賣奶茶、西點還有些快餐,椅子是高背的塑料凳,坐久了不舒服。經營這裡的是一對夫妻,女的很胖,有點象《功夫》裡面的包租婆,大大的捲髮,說話很衝,每隔一會在面前出現一下,變相地提醒佔據位置的時間太長了,我總會再要樣點心放在眼前。遇到男人在會很省心,他不理人,對着報紙研究,有時是馬經有時是股市,需要什麼得自己過去跟他說。牆角吊得高高的電視永遠是財經頻道。夏天時會加上吊扇呼呼的響動,空調不太有力,兩樣都要開。
咖啡店對面的二十層樓裡,住着叢阿姨,姑姑讓我這麼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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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有些自以爲是的聰明,以爲小孩什麼都不懂,其實不是不懂,是裝作不懂。
第一次見叢阿姨是七歲那年。姑姑和姑父的事業纔剛起步,他們建了製衣廠。這在廣東是很平常的,接些加工的活,姑姑做飯管賬,姑父騎着摩托四處攬生意,我和表妹不知疲倦地在廠區裡跑,中午晚上跟着工人一起吃飯。每天的生活規律而冗長。
姑姑說帶我去吃飯,順便見見她的同學,從香港來的。爲了見人特意給我換了新衣服,層層疊疊的蛋糕裙。精緻得嚇人,整天瘋丫頭似的跑,突然變個樣,覺得走路都失去平衡了。表妹很眼氣也想穿,姑姑轟着她去院裡玩,她不去,在旁邊用眼睛瞪我。哪次出門我們都是形影不離,單獨出行的機會沒有過,我隱隱的高興,終於能比她多吃一回飯了。
我和表妹總是慪氣,爲芝麻大的事可以半天誰也不理誰,可越是慪氣越要在一起,看見打看不見想。姑姑給我梳了頭,她嫌我梳的不好,但我覺得好,梳頭這事我拿手。我媽說過,頭髮梳利落的小孩誰都喜歡,她總是把我打扮的很乾淨,鞋子擦得能照出人影。姑姑扎的頭髮有點不舒服,揪着頭皮很緊,笑的時候扯得髮根疼。
出門時表妹白我好幾眼,我衝她做鬼臉。
吃飯的地方是間很大的酒樓,裡面鋪了厚厚的地毯,我擔心菜汁滴到上面怎麼洗。只有我們三個人,可桌上的菜夠七八個人吃,很多沒見過的菜,光看擺盤就覺得好吃,還有甜甜的果汁。我很遺憾表妹沒來,我們倆平時買一瓶汽水要分着喝,誰多喝一口要跟對方急,這果汁比汽水的味道香甜,而且沒有氣泡,非常大的一瓶,估計全喝完了肚子能撐爆炸了。我打算偷偷跟姑姑講,喝不完帶回去免得浪費了。
叢阿姨很漂亮,姑姑介紹是她同學,可她比姑姑年輕很多,指甲塗成紅色,比血還紅。她穿得很高級,我只能想到這個詞,姑姑跟她比起來象個做飯女工。
她們倆講燕都話,姑姑嫁給姑父時不會說粵語,後來慢慢學的。我也不會說。表妹說得利索,吵架時用粵語罵我,所以我最先會的是罵人那幾句。姑姑家的語言氛圍很亂,她對老公女兒說粵語,對着我和廠裡的工人講普通話,只有我們倆的環境裡講燕都話,但每種語言都不是純粹的,夾雜着另一種。
她們聊我,說我長得很高了,說我吃飯不挑食,還說我學習不錯。
我很不自在,想讓她們換個話題,或者別在我面前聊。
叢阿姨送了一個金項圈當見面禮,黃燦燦的比指頭還粗,下面有個綠色的墜。姑父脖子上有一根項鍊,沒這麼粗也不帶墜。
“說謝謝啊。”姑姑笑着提醒。
我覺得叢阿姨挺有錢,可是不會花,哪有送女孩這東西的,不如買套漂亮衣服實惠呢,“謝謝。”
她拉住我的手,又看又摸。她的皮膚細白,氣質也好,可憐我年紀小小怎麼懂得氣質這詞,大概是語言太貧乏不知道怎麼形容有錢人。不過,她和那些香港人一樣,我和表妹看香港電影時最羨慕她們把墨鏡別在頭上,叢阿姨也是這樣。
“你爸好嗎?”她給我倒了一杯果汁,看着我咕咚咕咚喝光,似乎很開心。
我用手抹抹嘴角,她馬上拿了餐巾替我擦,弄得我很不好意思,顯得有點沒教養了,天知道我挺想在她面前表現好點的。
“我爸去幾內亞援外了,醫院派的,去一年了。”不知怎麼,我覺得她好像跟我爸認識。
“你平時跟誰住?”
“跟我媽呀,”這問題多奇怪,我爸不在家當然跟我媽一塊了,“哦,現在是放暑假,所以我來姑姑家,等八月底快開學就回燕都了。”
“你媽對你好嗎?”
我皺起眉頭看她一眼,哪有這麼問人的,“好,她是我媽當然對我好了。”我不想當着姑姑說,她沒事還要吼表妹幾句,急了煽她呢,我媽從來不這樣,我怎麼討厭怎麼瘋她總是很有耐心,實在氣大了把自己關屋裡不理人,最多十分鐘就出來,沒事人似的。
我想叢阿姨也許是受了姑姑的影響,女人嗎都比較雞婆,愛嘮叨家裡的事。姑姑每次一見面問我的話總是:你媽打你了嗎,你媽嚷過你嗎。我聽着很煩,老想跟她說,我媽比你溫柔,可擔心惹得她不樂意。
叢阿姨發現我不愛聽,馬上不說了,她給我端來一個小盅,“這是魚翅,你嚐嚐。”
我想魚翅膀一定很腥氣,用它煲的湯怎麼會有豬骨的香,轉手端給了姑姑。
“你看,我們可可就是這麼心疼人,不象我家那死丫頭。”
姑姑有些虛張聲勢地誇獎起來,我覺得她太不誠實了,要知道她平時摟着表妹心肝心肝的叫得親着呢,表妹幹什麼她都笑,罵人時笑得更歡。
“以後你跟着姑姑去香港玩好不好?”叢阿姨又給我夾菜,我瞥到她手上戴了好多首飾,比我媽和姑姑都厲害,她們沒有這些東西。
“你們家有什麼好玩的?”其實,我是想問她家有游泳池嗎,電影裡香港人家裡都有傭人、有游泳池。
“你想玩什麼?我可以帶你去海洋公園。”
我看了姑姑一眼,嘀咕海洋公園什麼樣。
姑姑馬上說:“想去嗎?想去我帶你去。”
“表妹也一起去嗎?”
姑姑看了叢阿姨一眼,又對我笑,“不帶她去,她太討厭,可可乖,帶可可去。”
“我不去了。”雖然我跟表妹一直打架,但誰也不能分開我們,自己去太沒勁,再說跟大人在一塊有什麼好玩的。
叢阿姨又給我倒了果汁,紅紅的指甲捏着黃色的果汁杯很醒目,“你什麼時候想去都歡迎,我帶你去購物,想要什麼我給你買。你喜歡什麼?娃娃還是漂亮衣服?”
姑姑湊過來,笑得讓人不舒服,“這裙子就是叢阿姨給你買的,好看吧?以後還給你買這麼好看的衣服。”
我不喜歡姑姑的態度,她有錢是她的事,爲什麼要對她這麼討好呢。
我說肚子疼,想回家了。她們倆很驚慌,說一定是果汁有問題,叢阿姨找來飯店老闆,對着他發了脾氣,弄得穿西裝戴領帶的叔叔一個勁的道歉。
我覺得她太大驚小怪了,對小孩的招數不懂嗎,夠笨的。
三年後,我十歲時跟姑姑去了香港。
叢阿姨領我們去了海洋公園,那天我玩瘋了,摟着海獅照相、看海洋館,樂得根本不會好好走路,一步一竄的跳,笑得嗓子快啞了,見到了很多好玩的遊樂設施,知道海洋公園不是藏在海底下的公園。
叢阿姨爲我拍照片,我扭着屁股,含着手指頭,搔首弄姿不停擺姿勢,想着拿回去氣死表妹,因爲來之前她說,破香港有什麼好玩的,去吧,回來你就得香港腳。
我當時想,你要是對我好點,沒準給你美言幾句,姑姑就讓你來了呢。我知道她想來,對着姑姑又哭又鬧撒了幾天的潑,可沒用,氣得她把我的箱子用圓珠筆畫了無數道,往上面吐口水,我和姑姑出門時她追出來很遠。
叢阿姨接着帶我們去商場,導購小姐領着我去掛滿鏡子的房間試衣服,半跪下爲我穿鞋,她家的傭人爲我們提袋子。那幾天我象生活在夢裡,住高級酒店、吃各種美食、不停的試衣服,想要哪樣東西只需一擡手。我想有錢真好,甚至萌生了想認她做乾媽的齷齪念頭。
而回到姑姑家,對着表妹顯擺從香港買的衣服、拍的照片時,她說了句話,粉碎了一切:你跟叢阿姨真像。
十歲的我已經有了辨別能力和粗淺的智慧,回憶身邊發生的每一件事,前因後果都是明擺着的。
自從六歲那年我爸被醫院派去幾內亞援外,沒到放假姑姑一定提前打來電話,早早買好機票,恨不得上午領完成績冊,中午就坐飛機離開燕都。在開學前一天才放我回來,每個寒暑假從不在家多呆一天。
她每週都要與我通電話,上來就問:可可,最近好嗎,家裡呆着開心嗎。她曾經幾次試圖將我轉去廣東讀書,與表妹一個學校,我爸打電話跟她嚷起來,她才作罷。
她和我媽的關係很疏遠,也從不來我家。按照我的理解,她一定是不喜歡我家的,除了我。可實際上她與我爸很親,我爸在幾內亞時,她給他寄東西,吃的用的穿的,那幾年光郵寄費就夠了幾千塊。
如果一個念頭在心裡生根,不用管,它也會自己發芽壯大,留意了這方面情況的我,通過一件件小事推敲驗證,終於在明白安可的‘可’字時到了真相大白的當口。
不過這個真相僅僅是猜測,沒有人爲我揭開覆在上面的蓋子,大人們一致保守着這個秘密,我怎麼忍心去打破。
其實他們低估了我的承受能力,如果能痛快告訴我,你媽不是親媽,你親媽在香港,是一個有錢人。我會難過幾天之後,告訴他們,我媽在燕都,她是個中醫大夫,人很好,從小爲我樹立了良好的行爲規範,將我教導成一個愛乾淨懂得努力的孩子。
可他們都不說,姑姑會說:叢阿姨給你買了新衣服,看,好看嗎。
我爸說:想買什麼,給你錢。
我媽說:衣服該洗了,脫了我給你洗。
他們掩蓋住所有的一切,虛假的維持着親熱一家的局面。在這樣的環境裡,我被憋得幾乎窒息。從上大學開始,獨立自主已經成了我生命中固執存在的信念。我拒絕再去姑姑家,利用暑假的時間打工,我爲自己規劃生活,完全成了遊離在家庭之外的個體。每個人都拿我沒辦法。他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無奈和探究,沒人知道一直乖巧的孩子怎麼突然成了這樣。
我想,如果他們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誤,及時改正,剖開事實的真相給我,一切都有扭轉的可能,我願意原諒當初的迫不得已。哪怕說我媽是個可恨的小三,我親媽爲了貪圖富貴嫁給了一個香港老頭。可沒人說,他們守着這個秘密,也許想帶到生命的最後一天。
但我不想,哪怕中間是個血淋淋、醜陋的故事,也要一個明白。從掙工資開始,我每隔半年來一次香港,守在這家咖啡店裡,看對面的大樓,常是看一天,盯着裡面的住戶進進出出,有兩次見到了從阿姨。
十歲去香港後,我拒絕再與她相見,她只能託姑姑帶來各種東西,但我悉數轉送給表妹,回到燕都也絕口不提她的事。
其中一次見她挽個戴墨鏡的男人,從上午十點出門,直到下午四點纔回來,兩人很恩愛的樣子。許多年過去,她的樣子變化不大,不象姑姑,成了標準的黃臉婆。其實我很想問姑姑,她有老公嗎,有孩子嗎,是男的還是女的,但沒有勇氣問。
還有一次,她從我坐的玻璃窗前走過,提着大大的購物袋,我很想衝上去幫她一把,然後問她:你是我媽,對嗎?
可答案又是自己不敢面對的。
沒人象我,勇敢又懦弱,驕傲又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