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起佩劍,從懷中取出那枚碧玉印章,遞到她的面前,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她愣愣的盯了許久,忽然間發瘋似得揮手打向那枚印章,我一時不察,竟真的被她打到,頃刻之間,印章撞在不遠處的石桌上,四分五裂。
我望向她,她眉眼帶笑,道:“南風行,他就是該死,我從不後悔殺了他。”
我閉了閉眼,想起最後一面時南大哥蒼涼的臉龐,還有他那句雖孱弱卻充滿愛意的囑咐,站起身來,看着那個傳言中傾國傾城此時卻無比荒涼的女真教主,道:“你肯定不知道,南大哥最後一句話說的是什麼,梗陽白雪,他自己都快要死了,他還要囑咐我,切莫怪罪你,他愛錯了你也愛慘了你,你們的幸福,是被你親手葬送的。”
她聞言並未擡頭,只是緊緊拽着我的衣服,聲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似的:“都說了,我不後悔。”
蘇啓在一旁輕聲道:“從沒見過一心求死,演技還如此拙劣的人。”
我自然明白蘇啓的意思,從進殿始,梗陽白雪就沒有想過任何的反抗,即便她武功其實很好,而且她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卻還知道我是爲何而來,也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最後還知道總結自己的想法,所以最後那一下,她就是想告訴我,她不是瘋了,她就是罪惡滔天,換言之,她已經一心求死了。
可世上哪裡有那麼便宜的買賣。
我拂開她的手後退一步,緩緩道:“我原本是想殺了你的,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你也不要再用激將法了,我是不會殺你的,還有,我得告訴你,你剛剛揮手打掉的那枚印章,是這個世上僅存的,南大哥最後的東西。”
最後一眼是梗陽白雪毫無形象可言的爬向桌角,須臾,抱着碎的不成樣子的印章哭得撕心裂肺,好似丟了此生最珍貴的東西。
我其實很想說一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但轉念一想,選擇之所以珍貴的原因其實就是在於落差很小,這就好比,你喜歡吃水果同樣也喜歡吃肉,倘若你在只能選一樣的前提下,最後義無反顧的選擇了水果,那隻能說明在那一刻,水果於你而言就是比肉重要。即使你心裡清楚的知道,也許之後不久,你就會後悔沒有選肉。
從前梗陽白雪不選南大哥而選女真教,無非就是因爲南大哥與女真教相比,她覺得女真教更加重要而已,
選擇其實沒有什麼對錯之分,只是我們都要去承擔選擇的結果,所以就算梗陽白雪能有先見之明的知道今天的痛徹心扉,她也不一定會做出另外的選擇,我問蘇啓,世人爲什麼都是擁有時不知道珍惜,非要等到失去後才追悔莫及,蘇啓淡淡道:“因爲有些東西在失去之後纔會顯得彌足珍貴。”我便又回頭看向三七殿,遠遠地望着,梗陽白雪還是我離去時的那個樣子,跪坐在地上,像極了那朵黑色的曼莎花,有着妖治的絕望。我沒要她的命,卻好似帶走了她的魂魄。
從前師父常說人生有七苦,即,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我想,南風行之於梗陽白雪,便是那求不得和愛別離吧。
蘇啓收起佩劍,閒閒的開口:“在想什麼?”
我轉身,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慢慢露出了一個放鬆的微笑:“沒什麼,只是剛剛在想,如果南大哥還沒有死,那麼今天,是否會有不一樣的景象。”但我心裡也知道,世間並沒有那麼多的如果,有的只是事情最終的結果而已,這件橫亙了三年之久的舊事,到今日爲止,我終於能徹底的放下了。
但話說回來,有蘇啓在,我的確是覺得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我沒想到會這麼輕鬆地就完成了這件事,真是應正了那句想一千遍不如動手去做一遍的話,況且我都還沒動手。我撞了撞蘇啓的肩膀,道:“我覺得你真的是萬能的哎,那我們過會從山的哪邊殺下去?”
蘇啓聞言挑眉,慢慢的把劍抱在懷裡:“哦?那你是想在半山腰被禁軍發現然後亂劍砍死呢?還是想在山下乘舟的時候被亂箭射死呢?”我訕訕的笑道:“不至於那麼慘吧......”蘇啓點點頭,慢悠悠的開口:“也許,他們並不能傷到我們,但是第二天我們就會成爲女真的通緝犯,在女真民怨沸騰的情況下,我們大約也回不了中隋了。”我嚥了口唾沫,狡辯道:“我主要是覺得你比較萬能......”
他聞言嘆了口氣,彷彿帶了一點寵溺的意味“我真是......覺得你最近真的傻了些。”
最後我們還是原路返回的,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在山下見到了師兄。
女真盛產櫻花,我在漫天的櫻花中看到一身青衣的師兄牽着馬緩緩走來,彷彿帶着一身的孤寂,半月不見,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他好似又瘦了幾分,待走進了一看,覺得不僅是瘦了,臉色瞧着也十分的不好,但一開口又是那個吊兒郎當的口吻:“淳兒,你這不會是抹了梗陽白雪的脖子吧?嘖嘖,幹得漂亮。”不知爲什麼,我總覺得他這個笑也十分虛弱,掩飾的意味很強,我便擡手要給他好好脈,他後退一步,一邊閃開一邊喊道:“蘇啓,能不能管管你這未過門的媳婦,不要動不動就對我拉拉扯扯。”
我聞言只好住手,他便再不閃躲,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緩緩開口:“淳兒,女真的天馬上就要變了,你在這裡只會讓我分心,趁着眼前尚還安定,你就離開吧,我的身體確實不好,但是皇宮裡也不乏名醫,確實用不到你來診脈。”頓了頓,又上前拉起我的手,然後又拉起蘇啓的手,慢慢的合在一起:“你們只要在一起不分開,我就放心。”我皺了皺眉,覺得眼睛有些乾澀,又聽師兄道:“想想已經十年了......今日始知白駒過隙,淳兒,師兄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護着你了,但好在,以後的路,你身邊的這個人,他會護着你,他會做的比師兄更好。”
我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嫌我煩,今天終於有機會把我這個燙手山芋甩出去了?”師兄眉眼彎彎的笑出聲來:“這說的哪裡的話。”
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一個一向不正經的人突然間正兒八經的說出這些話,我心裡除了慌更多的其實是怕,若是都放心不下我,就應該一直陪着我,和我在一起,可是他們一個一個的,最終都要離開我。
師兄拍了拍我的頭,又像兒時那樣揉了揉我的臉,忽然輕快道:“走吧,一路順風。”
我是被蘇啓拉走的,恍惚間覺得生命就像是打了一個圈,十年前的我被師父拉着走向師兄,十年後的我被蘇啓拉着離開師兄,十年前我眼中的他越來越清晰,十年後我眼中的他越來越模糊,最終變成一個圓圓的黑點。
只是命運從來不給我時間思考,只是拖着我往前走,再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