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羣青年,是真能跑啊。
我這一追,竟然隔着江追出幾裡遠的路,一路上江面愈來愈寬,眼見那八匹馬就快消失在對岸的碧草後面,我心急如焚,剛想放棄了,卻有漁家肯將我們連人帶馬送到對岸去。
只是一江之隔,對岸卻已不再是潯陽的地界了,轉眼就入了他鄉。湖岸漁家翠煙不減,田園上燃起去年穀草,一股子濃郁的白煙。終於最後一點夕陽也沉在地平線下,四境的輪廓都朦起灰藍的光。
我又追在一條極窄的土路上,地上的溼泥裡有新鮮的馬蹄印,我心頭大喜,連忙抽打馬臀,突然之間一陣奔馬聲迎面而來,樹叢的彎道處奔來一匹玄黑的大馬,這野道極窄,眼看兩匹馬就要迎面相撞,卻又在一寸之間同時立起前蹄,我一把將小豆子按在馬背上,自己卻失去支持,身子一斜,向後飛了出去。
我在十歲之前,駱生從來不讓我靠近馬,他說我的屬相是馬,馬有烈性,兩匹馬在一起,必定會有傷亡,當時我心裡發笑,山莊裡一大堆屬兔子的,整天逮山上的兔子吃,也沒看有人嘎嘣死掉啊,但在我摔下馬背的那一刻,我相信了。
然而,在我落地之前,黑馬上的那個卻以輕功趕來,我只眨一眨眼的功夫,就被他從後面接住,撞在他懷裡,這是多少典故的精髓所在啊:英雄救美。
我仰頭看着邵爵纖長的睫毛,“小哥,這是不是你故意的?”
邵爵臉上的表情陡然五光十色,他專騎的黑馬低下頭,在我脖子附近嗅了嗅,他好像還認得我,從鼻息間發出撒嬌的哧哧聲,“黑雀突然不受控制的調頭狂奔,原來是你在後面追。”
我剛想讚揚這黑馬太有良心了,時隔三年了還記得我,卻看見它纏住了我的小白馬,賤次次的。
暮色藹藹,夏風微醺,邵爵坐上馬背,緩緩垂目,“你來做什麼?”話語間,遠處跟來幾匹高頭大馬,都是先遣隊的人,有人好奇的湊上前看我,有人不願理會的退在最後。
卻有一人道:“能讓英雄們回頭的女人,不是女中豪傑,就是紅顏禍水。”那人駕馬停在邵爵身後,坐的筆挺,象牙白的衣袍像黑夜裡的一片朦朧白霧,金算盤在衣襟下露出一截狡詐,那副眉眼就好似在宣告:看着我,我衛公子纔是天下第一明媚。
時隔一千多日,衛小川依舊傲氣,嘴角揚的相當高,“當然了,駱小姐是坦蕩蕩的前者。”
我沉住氣,重新跨上馬,“不要和我套近乎,孟三在哪裡?快過來拿盤纏。”人羣中沉默了,我看了半響,沒有孟三那特殊的花捲髮髻。
有人道:“駱姑娘是指蒼崖門的孟三嗎?此人渡江時連馬都沒要,跳江遊走了。”
邵爵淡淡的補充一句,“確切的說,是逃走了。”
“什麼?他跑了?什麼意思?你是說我蒼崖門的人畏懼生死所以棄馬逃了?是這個意思嗎?”
“是這個意思吧。”
羞恥,太羞恥了,我臉紅了,星辰已經漸明,依舊是邵爵提了建議,“天色已晚了,你已經過不了岸,今夜一起投宿,再商量吧。”
我與互不相識的俠士們圍坐在江邊客棧的桌邊,夜裡的江邊蚊蟲多,我一個勁的撓手,左看看右看看,想說話卻覺得中氣不足,心頭十分愧疚。
原來幫人收拾殘局的感覺這樣痛苦,真的恨不得在腳邊開個地洞,立刻鑽進去。
邵爵吞了一口陳茶,皺着眉放下杯子,“所以,你有什麼打算?”
衆人用目光掃過來,我忙從懷裡掏出一袋子盤纏,“俗話說無可奈何花落去,這個,諸位拿去做個補償吧,其餘的,我實在不知道能幫上什麼忙,至於孟三,待我回了蒼崖山莊稟告了駱生,一定將他嚴懲再逐出蒼崖門。”
我拽起小豆子想走,卻被門外一隻手臂截住去路,衛小川靠在門外,攔下我後,眯着眼笑道:“我受各大門主掌門之託付,要帶八位英雄往伏羲教去,現在只有七位,豈不是讓我多拿了銀兩,佔了蒼崖門的便宜?這樣不合適吧。”
他倒是會裝英雄好漢,我笑道:“衛公子何德何能做了引路人?”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
原來半年前,衛小川與伏羲教教徒在江舟上有過爭執,打鬥中,他的百寶箱被對方一腳蹬下河去,幸而他眼明手快救回一半,到底是損失慘重,他咽不下這口氣,就尾隨那幫人兩月之久,輾轉闖入伏羲教一處分教,一頓打砸搶,拿了人家的古董與財物才肯罷休。
衛小川將算盤在指上飛快的轉,意味深長道:“啊,對了……我方纔的意思是,既然蒼崖門出了一個百年難遇的鼠輩,就應該出一個百年難遇的女英雄。”他停在我面前,臉靠近了些,“穆夫人?”
衆人聞言一驚,怕是把原本想不起的事給想起來了,我連忙將腰後的驚香按住,起身將衛小川推到屋外,反腳勾上門。
“你能不能少說兩句?你當年對我乾的那些破事不夠嗎?還要給我找麻煩?”
他抱着手臂,笑的半真半假,“那件爛芝麻成穀子的事還要麻煩你忘掉,咱倆恩仇抵消,成全以往就好。”
小豆子從門縫裡探出頭:“娘,他對你做了什麼破事?”
屋中衆人面色尷尬的別過了頭,他們多想了。
孟三半路逃走並非兒戲,我的本意是回一趟蒼崖門,問問駱生的意思,卻不想小豆子把駱生賞他的信鴿,拴在腰籠裡帶了出來,這便寫了封飛鴿信回去,半日裡得了駱生的回覆。
我端着小字掃了一眼:吾妹雲月,見信如晤,爾離山一日,兄已十分掛念,三年來爾桃花散盡,孑孓一人,致使吾侄年近十二,身乏氣概,凡事舉棋,不可是也,嗚呼哀哉,哀哉嗚呼,聲淚俱下,若爾一意孤行,再棄半壁桃花,兄必自縊於樑,黃泉難明目,無顏見爹孃,事後必然天塌地陷,太歲枯竭,蒼崖轟倒,雷鳴交加……
一番危言聳聽之後,看到他的最後一行字:首先,注意安全,其次,你跟着他們走一趟,不找個夫君別回來。
到了這個時候,他竟還能爲我着想,可見這個哥哥是親的。在這幾年中,駱生沒少爲守寡一事四處打聽,城裡的老寡婦說,做了寡婦就不能睡牀鋪了,每日只能吃一餐,不能食肉、酒和鹽,不能穿紅戴綠不能沾胭脂水粉。老太婆話還沒完,就被駱生喊人擡下山去了。
還記得有一日,駱生問我:“你整日把自己關在山莊,下山也扮成個老太婆,到底圖啥?你再繼續這樣,過個十年也嫁不出去啊。”
當日我告訴他,我咽不下一口氣,爲什麼我嫁的人都跑了,憑什麼?不等個答案回來,簡直無法釋然。然而今日擡頭看看眼前幾位清俊俠士,立刻覺得這口氣有什麼好咽不下去的?大好機會在眼前啊。
新的不來舊的不去,這次務必要拼死奮鬥,找個倒黴鬼趕快嫁了。
我轉過身,深吸一口氣,“此行叨擾,諸位叫我雲月即可。”我就這樣代替孟三,加入了先遣隊。
這日夜半晴空,快馬加鞭趕了一天的路,衆人不知不覺進了丘陵,道路兩邊茂林修竹,暗影憧憧,前路越發看不清晰,衆人的速度也就慢了下來。
九州派的弟子先行下馬:“我看今夜出不了這林子,只怕要留下宿夜。”
邵爵卻駕馬前驅,回首道:“今夜絕不能留在這裡。”
正是夏中,本該是蟬聲吵耳的時候,四境卻極度安靜,沒一絲風吹草動。衆人只怕是比我敏感機靈,早已神色小心,小豆子也頗有些不安的看着我,我只得摸摸腰上的驚香壯膽。
突然,林草之間劈天蓋地壓下一片濃霧,那霧氣用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蔓延,驟然間眼前白茫茫一片,爲首的幾匹馬似感應道什麼,驚慌失措,一邊咴鳴一邊撒歡狂奔。
連我的坐騎,一向以淡定著稱的小白龍,也蹦地三尺高,嚇得小豆子大喊大叫,霧色中飛來一支鋼釘,將馬繮釘在一旁的樹幹上,邵爵飛身而來,一手抓住繮繩,一手按在馬頭上,片刻後小白龍才冷靜下來。
我和小豆子汗如雨下,“什麼情況,發生什麼事了?”
邵爵望了望四周的濃霧,“全跑了。”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句做了先遣隊的主旋律,顯得尤爲恰當。
如今偌大的林子只剩下我們三人,霧氣始終不肯散去,幾近成濃煙狀。我主張,遇到這等異事要以狂奔爲上策,但邵爵表示,他是見過大風浪的人,不淡然很可恥。
不久他生了篝火,我們圍坐着烤着潮溼的領口,小豆子已經貼在我腿上睡着了。邵爵將一排銀色鋼釘擺在地上,一一擦拭起來。其實我一直不明白擦洗兵器的意圖,到底是要沾上血肉的,擦的乾淨也是徒勞,或者大俠們是好面子的,講究一點總顯得自己嚴謹高尚有原則。
大家正沉默在不同程度的沮喪中,白霧深處忽然傳來輕快的馬蹄聲,我以爲是自己人,連忙站起來,卻是邵爵機警的撲滅篝火。
濃霧裡傳來一個姑娘的聲音,“咦?我就是想來烤烤火,你偏偏把火滅了。”
她走出霧氣,那是個奼紫嫣紅光芒萬丈的姑娘,若說細了,是她的衣物奼紫嫣紅,她的頸環與頭飾光芒萬丈,難能可貴的是,如此俗氣的裝扮,在她身上卻顯得極度有風情。
她在樹上拴好自己的白駒,隨後掏出一包粉末往篝火中倒,熄滅的火堆便漸漸重燃起來,她坐在邵爵身邊,開朗的笑道:“真是造孽了,我本來想用霧氣害人,沒想到害的自己渾身溼透,還走不出去了。”
“姑娘要害誰?”
她散開滿是銀飾的髮髻,笑的分外好看,“你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