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哪一派的殺手,都不會像她一樣,淡定的坐在獵物中間,端着自帶的熱茶,並且笑着說:“我說的是實話,我本來就打算取你們的腦袋。”
我看見邵爵的手緊了緊,心裡害怕他隨時爆發,連忙八面玲瓏的嬉笑,“哎呀,既然沒成功,那就算了嘛,大家無冤無仇的,何必呢?”
她哼了一聲,踢着篝火邊一根木頭,“誰叫你們聲勢那麼大,嚇壞了我的馬,害的我跑了小半里才繞回來。”真是個任性的姑娘,還有一匹膽小易驚的馬駒,但她磨破的鞋底確實很能說明問題。
我點頭哈腰,連忙解下水囊,獻寶般雙手奉上,“給姑娘道歉了,能不能把霧氣散了?”
“苗家的霧蠱,沒那麼容易散。”她不自在的摸了摸耳根,“其實吧,其實我也走不出去了。”
看着她紅霞密佈的臉,我陡然想起一個有趣的故事:有一個殺手暗殺大戶人家的兒子,深夜人靜,黑屋內連番拼劍,突然殺手見血。那敗家公子笑,“可見我劍術有所長進。”殺手怒道:“長進個屁,我是被自己劃傷的。”
恩,我純粹是覺得這姑娘與這殺手有異曲同工之妙,當我偷偷在邵爵耳邊講完後,看到他嘴角勾了勾,但臉色很快波瀾不驚,明顯暗自咬住了牙根。
從話語間,我們得知姑娘是苗寨的人,邵爵問:“既是苗寨的人,不知道能不能向你打聽打聽伏羲教?”
那姑娘躊躇了小片刻,警惕的看着我們,“那歪門邪道的,你們還是別想着沾上什麼關聯了,我聽說他們的教衆都是活死人,殺都殺不死。”
可見姑娘明事理,邵爵點頭,“我們不入教,只是家中老父死了,母親傷心而重病,想借教中神力讓父親復活。”
她想了想,又點點頭,“用死魂救回的人,其實有許多不能,活的也不見得高興,不過那是你們的事,如果你們執意要去,我一個外人也不好多說什麼,我只知道他們的分教在哪裡,想必可以幫你們,只是……”
到了最近的分教,定然可以與其他人匯合,我們不住點頭,“只是什麼?姑娘有苦衷儘管說,我們竭力相助。”
“我想去洛陽城找一個人,現在也同樣在迷途,如果你們先帶我去洛陽,我一定帶你們去伏羲教分教,這筆買賣如何?”
都在求人,這碼子事明明要低聲下氣,她卻能趾高氣昂,很是有點本事。她說她叫晚芙,可她的骨子裡有股北方女孩的膽魄。
因洛陽與此地並不遠,不出五日我們便到了洛陽北門外,城門內街道一望簡直無際,熱鬧非凡,車馬水龍川流不息,明明是這樣的畫面,晚芙卻不大興奮,出神的望着遠天:“可惜已經九月,木芍藥謝盡了。”
落腳一頓飯下來,我們商議,既然已送她到她的目的地,是否可以指出伏羲教分教的地點,誰知她卻想耍賴了,叼着酒杯,心不在焉道:“再等等再等等,等我找到我要找的人,一定帶你們去。”入了飯莊後,她每日早出晚歸,整日不見蹤影,但有沒有找到要找的那個人,我們不得而知。
直到三日之後。
那夜燈影如星,晨霧如夢,洛陽城裡的夜依舊繁華,我和小豆子此行本來也無信念,完全抱着遊山踏水的心,遂撒歡的出門湊熱鬧,邵爵則擔憂我們得意忘形,被扒手頂上,這便跟了一起來。
那夜或許真是洛陽的福日,婚嫁的人特別多,街口上來來往往,嗩吶宣告着新嫁娘出嫁的盛況,我在屋檐下看的有些訥訥出神,不住想起自己的傷心往事。
小豆子安慰:“你和她們也就差一個字,她們是美麗的新娘,你是美麗的娘”
我冷笑一聲:“我謝謝你。”
忽聽隔街有人喊:“好新鮮啊,搶婚了!”
我喜的跳起來,我不得不說其實我內心還是渴望多看看人間圓滿的,不過偶爾看看支離破碎的故事,心裡也挺爽。
隔街,十里紅妝映照人面,一如正常的婚嫁大隊,紅花高馬之上是新郎官,後面八人擡的流雲金花轎裡是待嫁娘,不同的是,那男子的馬前還有另一個新娘,一樣的鳳冠霞帔,只是一尾紅娟攤在腳邊,孤身一人,神情悲壯。
這一望我驚了兩下,一驚。晚芙會來搶這門婚,二驚。衛小川的臉皮居然如斯之厚,他竟違背江湖道義,半路跑來成親了。
此刻的晚芙,像變了一個人,一改數日的來的活潑,眼淚盈滿在眼眶裡,十二分的可憐,“我只是想來見見你,卻沒想到……”
我能想出這是一個多麼悲壯的故事:一個苗寨的單純女子被一個在江湖打滾摸爬多年的賊君子給負了。此時晚芙的處境悽悽楚楚,我看不下去了,邵爵卻在後面抱住我,不讓我上去拳打腳踢。
衛小川今日看上去意氣風發,他盯着晚芙半響,俯身道:“這位姑娘你若是衝我來的,那恕我不記得你,如果是衝這場婚來的,你要找的必然是我大哥衛容。”
晚芙聞聲也是一愣,轉而紅霞飛腮,“啊?你、你是?對不起……是你們太像了。”
心上人都認不出,這姑娘傻乎乎。
接下來的事,就是衛小川請晚芙上馬一起前去府上,而小豆子在後大喊了一聲衛叔叔,於是風捲殘雲的婚隊把我們一起捲了進去,留下頗有些失望的人羣。
這一去,卻到了洛陽衛王府,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原來衛小川與皇親國戚是有關聯的,按照道理上來說,我們應當尊稱他一聲小洛陽王,大洛陽王自然是他哥哥,對此,他並不在意,只說自己十歲就出了皇門,跟了女劍聖,對於宮中的身份他不以爲然,覺得無可躲避也無可多提。
問起伏羲教的事,他也伶牙俐齒說的行雲流水:那夜霧林走散後,他沒能找回任何一人,直到天明纔到了附近城裡,誰想遇上他哥衛王,說近期要娶親,卻無法如期趕回洛陽城,請他走一趟洛陽,替他將新娘接回府上即可。
看着他揚揚灑灑拍着衣袖,且不知痛心疾首的模樣,我和邵爵對視一眼,肩並肩出門去,打算徹夜不理他。
夜深幾許,山河雲外。
小豆子因貪嘴喝多酒水,夜裡出恭又迫於害怕,生拉硬拽把我帶出去,我坐在花壇子上等他出來,一個擡頭,看見屋檐上多坐了一人,嫁衣飄飄卻滿載落寞,是晚芙。
她看了我良久,雙眼彎彎如一對弦月,她說,“我去偷看了那個新娘子,很漂亮的,是那樣漂亮的女子才配得上他。”
我點點頭,她跳下來,笑道:“你說我夫君什麼時候會回家?”
“他大概不是你夫君了。”
她靜靜看着我,笑了,“對,他沒有愛過我。”
他沒有愛過我。這一句足夠殘忍的話,可以扼殺一切對白,明明在意,卻知他不愛她,明明知道,還要千里而來披上嫁衣,等他來娶。
“既然他不愛你,你又何必來?天下男子是一片樹林,你何必要求這一棵歪脖子樹?”
“選擇在一棵樹上吊死的姑娘都是忠貞不二的,有什麼不對?”她笑了一聲:“其實我本來不是來嫁他的,只是在城裡聽說他要娶親,所以就偷了一身紅妝來應應景,可是,並不是穿了這一身衣服就是新娘子。”
“別這樣,你要是真難過就哭吧。”
“不用了,我哭不出來。”
那個晚上我與晚芙一同坐在石階上,清風徐徐像吹過小半生。
能把一個女子與另一個陌生女子聯繫起來的唯有自己的愛情,她把我當成聽書人,說着自己的小半生,雖然不長卻也不短,那故事經過自己的口便灼灼其華。
晚芙本不叫晚芙,她本名叫寶笛,寶劍的寶,蘆笛的笛,她用寶笛這名字用了十四年,在南疆苗寨裡和所有女子一樣,學會挑花,學會刺繡,學會織錦,苗寨的生活很純粹,女子只要一生忙忙就能碌碌一生,以至於沒有空閒去想外面的天地。
而她與衛容的初遇,是在她十四歲那年的夏季。
那年衛容做客路過苗寨,只是旅人的一瞥就記住女孩驚鴻的笑,風流王爺停步,在馬上望着樓閣上那個晃着腳的女孩,她似乎也有預感,遠遠的知道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便一步步跳到他跟前,彼時滿面紅雲,勞累後的香汗懸在鬢髮下,帶着天真的光。
“客人你要不要喝一點牛角酒?是我家自己釀的,你若是喜歡,買兩罈子,我算你便宜一點。”
衛容垂手接過,停在嘴邊卻沒有喝下,只問她:“你叫什麼名?”
“寶笛。”
他笑了一聲:“會歌嗎?”
“會!”
他從隨從那取來一塊手帕,放在她手裡,示意她擦汗,可她哪裡捨得,只是拼命塞進懷裡,外鄉的禮物很金貴也很少見。
衛容下馬,第一次在陌生地方停留,寶笛那時候笑的緊張,她家的飯莊頭一回迎來這麼氣派的客人,在她眼中,這些客人又美又闊氣,只是除了衛容,都有些兇相。
她的爹孃那時候不在,苗家的飯菜她得自己準備,十四歲的女孩,獨自炒了滿桌的菜,還殺了最肥的雞,她在桌邊陪着笑,還按禮節將雞頭雞心分給客人。
衛容是長者,很不巧的得到女孩子手下的雞頭,他不怎麼滿意的擡眉看她,隨後道:“把雞頭拿走,把你手上那顆心給我。”
她愣了一下,聽成了:把你的心給我。她連忙放在他碟中,他卻一口吞了下去。
寶笛急的跳腳,“按照寨子裡的規矩,雞心要由你分給其他人,你不能吃獨食的。”
他撐着臉笑道:“是嗎?一顆心而已,我以後還你一顆就是。”
那時候,少女的心噗通一聲墜入沼澤,越陷越深,再也出不來了。她沒想到,他還賞給她滿滿一袋賞錢,她的燒雞明明做的還不夠好,她更沒想到,他在她小小的飯莊住了好幾日。
或許她有點患得患失,又欣喜若狂,看見這個男子就又神魂顛倒,連續幾日都在菜里加了不該加的東西。
那日晌午,衛王府的隨從在飯菜中挑出一隻銀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用力拍桌道:“你能不能好好伺候着?”
她嚇得一驚,差點從扁凳上摔下去,衛容一把接住她,道:“這幾天菜裡都有異物,你是想害死我,還是想害死自己?”
她支支吾吾覺得委屈,明明是他讓自己心亂如麻,他卻還怪她,半響卻是什麼也沒說。
衛容見她嚇到了,知道話說重了,便道:“好了,你唱支歌給我聽,如果我喜歡,就饒了你。”
按照故事本來的發展,她該高歌一曲,然後讓他心動不已,讓他一顧傾心,自願多留幾日,解她的心結。
可她那時不懂,只是傻乎乎的擰着手指說:“如果你喜歡我,就該馬上饒了我。”
這個衛容與衛小川的確是同父的兄弟,都是同樣的灑脫,同一派的散漫。
他聽見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冒出如此一句,便大笑三聲,道:“如果饒了你,豈不是太便宜你了?”
寶笛聞聲,紅了眼眶,在他的字眼裡挑來倒去的斟酌,隨後鑽進屋中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