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兄爲父,這位如同我父的駱生,因爲我不恰當的言行,把我劈暈在地,待我再度醒來,已經被他鎖在門裡,他同意了讓我再嫁穆府。
我只有一句話:他奶奶的熊。
“小福啊,女子這一生求什麼,不就是嫁一戶好人家嗎?哥哥我查過了,這穆府沒什麼黑底子,多金清白,是個好人家。”我第二次被迫登上花轎的時候,他如是說,話畢甩下簾兒就去數聘禮了。
回頭的馬果然沒有好草吃,這一次,婚宴再沒了先前的莊重,八擡大轎急不可耐的衝進了穆府,兩個丫鬟形色匆匆的將我扶進門,一路無人,氛圍相當詭異。
我在大堂矗立了良久,不見有一人來,便扯下蓋頭,四處打量。
陪同的媒婆也神色緊張,似乎將有大事發生,不多時一個丫鬟來了,卻一路低聲勸着,把媒婆送出了府門,始終沒人理會我,我很生氣,索性一屁股坐在堂下的梳背椅上。
不久,穆府一家子垂頭喪氣的來了,我已猜的八九不離十了,看來這次是穆懷春逃婚了。
我起身乾脆道:“派輛馬車送我回蒼崖山莊,禮金就分文不退了。”
穆老爺連忙攔下我,“駱大小姐如此聰慧賢能,我兒一定會珍惜,這次必然是趕路誤了些時辰,再等等,再等等。”因爲羞愧和難堪,他滿面白鬚都在顫抖,瞧着倒是有些可憐。
駱生說得饒人處且饒人,好歹穆老爺是個有誠意的本分人,而我這大半夜的趕回蒼崖山莊也不大方便,恰巧有丫頭主動迎我去後堂休息,我只好先不動聲色的住下來。
漫漫的長廊上,兩個人丫鬟小聲安慰我,“少夫人不要氣,四少爺爲事暫時離開穆府已經是尋常事了,我們在府裡伺候多年來,他也不過回府了三次,他這次聽說老爺給他定親,也是專程趕回來的,若他無心,大可以不回來的。”
我茅塞頓開了,原來穆懷春常年在外放浪不羈,穆老爺是想用這門親事鎖住他,只是沒料到,他專程回來,是爲了讓我知難而退。
“說起來,我家四少爺是一表人才,在江湖上也頗有名氣,也算說有頭有臉的人。”另一丫鬟也插嘴:“是啊,江湖上稱他四郎君,聽說武藝排行還是名列前茅的。”
四郎君,駱家女,這回月老恐怕真的發了瘋,破罐子使勁破摔。
“他在江湖上做什麼的?”
“不知道呢,只知道他曾經提着人腦袋回府,把老爺氣病了一回。”
不久她們帶我載上湖邊小舟,扁舟破開水色,往湖心去,湖心有一方小島,島上一座小築,正亮着燭火。
丫鬟道:“那是四少爺的舊居,奴婢們已提早打掃好了,老爺說讓四少夫人住進去,今夜四少爺會回來的,少夫人先歇息,明早我們再來伺候着。”兩個丫鬟回到舟上,迅速去了岸邊。
這小築與穆府的其它建築格格不入,大概是早年建建的,牆面斑駁,門角還有未清理乾淨的苔蘚,四面鄰水,真想是一座牢獄。
我實在無法在這陌生又潮氣的屋中入眠,便起身轉悠,屋中有一口陳年大箱,有半人深,箱底放着一疊黃紙卷,打開一看,是府衙的感激信,時間竟是十年前,還有些陳詞小調,多是少年一表決心的詞句,另有一些紙上竟有泛黃的手印,像是乾涸變色的血漬,與前者相比,根本不像同一人的東西。
這穆懷春,一面是皇商家桀驁的四少爺,一面是江湖裡的來者,嫁了他,未必是件好事。他出門在外淌江湖水,而我只能留在這府裡宅鬥,不管他死不死在外頭,我都是守寡。
越想越不合適,我靜心坐在燭燈下,用頭上朱釵在木桌上刻了一張休書,半罵半嘲諷,以表我對場婚事的深惡痛疾和滿心不屑,等最後一個字寫完,一陣湖風灌入屋中,燭火被吹滅了,反正我也累了,索性倒下睡覺。
這一覺只睡到半夜,我卻倏忽醒了。
小築的四周有水浪拍岸聲,還有遠處西林寺的顫顫鐘鳴,本已是秋季,顯得越發淒涼,十分森然。
不遠處傳來金屬的相擊聲,極有規律,像是有什麼在水岸徘徊,片刻後,傳來一整划水聲,我起身從門縫中一望,果然見那獨舟划來,上面立着一個人,但是漆黑難辨,只看清他背上揹着長劍,在月下有一段寒光。
不知爲何,覺得來者不善,我躲進一旁的綠漆木櫃,纔剛好合上櫃門,那人便靠岸了,那把利劍從門縫中插了進來,我透過櫃門的雕花望出去,見此刻小築的門已被打開,我能看見那人的一段衣褲,被牛皮腰帶緊紮在腰間,十分利落,彷彿隨時有緊迫之事要應付。
門外的月光涌進來,我看清了那把劍,是一把有着四片刀刃的長劍,刃口上有血。
那人在屋中踱步,走到牀前,用劍挑開了被褥,又砍翻了桌椅,似乎是在找什麼,又一無所獲,卻在這時,他舉步朝木櫃走來,我心中大駭,抓起櫃中的陶罐,心中默唸阿彌陀佛,然而遠岸傳來撕心的尖叫聲,此人聞聲立即奔出門,速速離開了。
直到屋內外恢復了平靜,我纔敢鑽出木櫃,此時的屋內已是滿地狼藉,從窗口往外望,湖面月色慘白,原本停來的小舟已飄蕩不遠的湖面上,我跳進湖水,氣喘吁吁的的游上小舟,卻發現船上居然沒有槳,正發着愁天空又落起大雨,扁舟被漣漪推了又推,前前進進,在湖面亂蕩,又倦又冷又累,我臥在舟底,竟在雨中睡了過去,第二日午時醒來時,日頭高照,小船已經被水推到岸邊。
我匆忙回到穆府,敲了半晌的門,門才被打開。
彼時屋檐上還掛着雨水,水滴下面立着三個男子,臉上都戴着斗笠烏紗,手上持劍,從氣勢來看,不太友善。大廳裡站着數十人,均是如此裝扮。
不等我開口,一人問:“你是誰?”
“我憑什麼告訴你,你們又是誰?”
其中一人猛然將烏紗兜起,是一花眉老道,他拱手迎來:“這是蒼崖門駱門主親妹,駱福如駱姑娘嗎?我見過你。”
我微一點頭,他便上下打量我一身囍服,道:“你這是……嫁給穆老爺?”
“不是,是嫁給穆少爺。”
他長嘆一聲:“望你節哀順便。”他帶我往後院去,那裡正堆疊着無數屍首,我看見穆老爺的臉,還有大夫人的一隻手垂在外面,碧玉鐲子已經染作血色,紅豔豔的。
滅門了?
我正驚着,旁邊一人問道:“你昨晚在哪裡?”此人聲音清脆,聽起來年紀不大,語氣卻是何等不容置疑。
他竟在懷疑我?我怒道:“姑奶奶昨夜在湖心小築等着與夫君翻雲覆雨,結果一整夜困在小舟上,差點被大雨凍死,你們還要聽什麼,要不要聽如何翻雲如何覆雨。”
他聞言微微一頓,褪下斗笠蓑衣,把臉露了出來,原來真是個清麗的少年,刀眉月目,面若粉琢,標準的乖巧公子臉,可惜說話十分難聽,“對,把你所知道的告訴我們,最好字字道來。”
“憑什麼?誰知道你們是不是賊喊抓賊。”
花眉道人咳了一聲,那小哥才退到後面,老道對我及在場衆人道:“駱大小姐天生玩笑多,不要將小兒惡話當真,諸位不要氣,”他又向我解釋,“我等都是穆老爺的故交,承蒙穆老爺不少恩惠,因是江湖中打打殺殺之人,不好在穆家喜婚當夜參與酒宴,只好今日前來賀喜,怎料清晨三敲門而不開,便□□進來,卻看到如此慘烈的場面。”
我連忙拱手,“方纔福如也是心急,請諸位叔伯別介意,長兄雖是蒼崖門門主,但我從不交涉江湖,何況只是嫁來做人婦,這種事誰也不想遇到,如今夫家沒了,福如也該走了。”
那冷麪小哥拔出劍,攔住我,“等一下,穆懷春在哪裡?”
“把劍拿開。”
正僵着,另一位老先生上前圓場,“此事非同小可,駱小姐也算是穆府唯一的人了,還請暫且留在這,等我等商議一番如何抓到兇手,再離開,以免在外打草驚蛇。”
我想走走不掉,又不好硬扛,只好默默答應下來,這些江湖人士封鎖了穆府的所有入口,整日來圍桌商議如何揪出兇手,江湖人實在愛伸張正義,以顯自己是個真梟雄,可偏偏不付出行動,就會紙上談兵,顯得沒誠意。
次日清晨我纔起來,便見一羣男人在後院挖坑掩埋死人。
“你們這是做什麼?不把屍首交給官府?打算如何找證據?”
一個金冠粉臉的胖老爺揮汗道:“江湖上的人心既是證據,尋到兇手大可誅之而後快。”
我心中冷笑一聲,靠在牆角邊,“現在你們商議完了,就放我走吧。”
老道說:“駱小姐大可以不必走,現在穆府的人都死了,穆四少也失蹤了,這穆家便是你的了。”
我冷笑道:“您這話說的,好似是我處心積慮謀害了穆家,實話同諸位說,我沒有與穆少爺拜堂,也沒有與他洞房,根本不算穆家的人,何況,誰要這死了人的宅子?今日我要歸寧了,若不在午時趕回去,蒼崖門的駱生可要上門來找我了,到時被他察覺到什麼,豈不更麻煩。”
花眉道人思前想後道:“駱門主可有見過穆懷春?如若二人不相識,可否我安排一人陪你走一趟?邵爵,你陪駱小姐回府歸寧吧。”
那叫邵爵的冷麪小哥,不大樂意:“師父,如此怕是不太合適。”
道人又道:“還是看駱小姐的意思吧。”
我心中揆度片刻,心道,如果穆府慘遭滅門的消息傳遍了潯陽城,我難免又會被罵是掃把星轉世,便道:“沒什麼不合適的,諸位師伯抓兇手,這位小哥陪我歸寧,而我替諸位保密。”
那小哥瞪我一眼,眉眼深凝,拱手道:“是,師父。”
當下,我與這位邵爵少俠往蒼崖山莊趕去,他扮成了大戶公子的模樣,小金斗,玉簪頭,金光翠色印的他臉兒俊俏,精緻雕琢。
他討厭我盯着他,我偏要看,就要他不痛快。
回到山莊見了駱生,他突然變得十分機靈,在歸寧宴上說笑不止,有問必答。
我舔着小酒盯着他,遭他私下瞪我一眼,冷冰冰的模樣讓我有點愁苦,看來此生與俊生有緣無份了。
歸寧宴散後,駱生微醺,將我拉去一旁,“這穆四少爺好眼熟啊,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好像在眉山道人身邊見過……”我驚歎於駱生的好記憶,連忙打着哈哈給他灌酒。
歸寧宴直到夜中,邵爵被駱生吹捧的不大自在,終於坐不住了,請辭道:“在下看今日就到此好了,也當回去了。”
駱生已大醉,攬他不放,“怎能回來半日即走?四少爺與舍妹住一宿再走,明日我親自護送你們回穆府。”
駱生他醉的不淺,一手拽一人,將我二人甩入門,屋子裡撒了遍地的水,桌椅也搬空,只留了一張牀。我不經佩服起駱生,他還真是急着爲駱家傳宗接代。
我坐在牀邊拍了拍鋪子,“小哥,來睡吧。”
他頓了頓,似乎萬千思緒過腦,但又太疲倦,便道:“僅是睡覺,請你自重。”
我自會自重,但貼得近些也不會缺胳膊少兩斤肉。
我小時常與駱生同牀睡,一向覺得江湖人應當豪氣沖天,不拘小節,然而今日,我卻被這位小哥逗樂了,他筆直的睡在牀裡,我扭頭望他,他便翻個身,躲着我的目光,我作弄着靠近些,他便用手彈劍,警告我。
與他同牀,實在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昏昏沉沉睡到半夜,突然牀鋪在微晃,我睜開眼,看見近在咫尺的一張臉,像是從熟宣上拓下的,白淨的像糯米糰子,上面一對明目微翹,很是討人喜歡。
他靠我如此近,我實在受不了。
“你怎麼了?”
他把手指放在脣上,“你聽見聲音沒?外面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