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十

當晚,蘇殷說了很多話,他大概覺得自己失言,有些丟臉,便臉色一沉,疏忽對我道:“我現在心煩,你還是出去睡吧,今晚不用看着我。”

各處空房的門都上了鎖,我沒了辦法,只好披着絨毯,敲響了嬰寧的門。

開門時,她見是我,便冷笑一聲,靠向門畔,“怎麼?聽他訴苦聽的想發瘋了?”

我心道她怎麼會知道,她卻笑:“他嘛好歹是我師弟,我最瞭解他的性子,他肚子裡若有什麼憤懣之事,一定藏不住,一定會傾訴出來,正好你又是一個沒腦子沒心眼的蠢貨。”

我道:“你有沒有覺得自己的有些作爲太過分了。”

“比如呢?”

“還用比如嗎?搶人家業和錢財,這些都沒有關係,但是萬萬不能奪人所愛,你這樣做,實在會給自己招恨。”

她面色一沉,冷道:“我恨他,就不怕他恨我,誰讓他要去愛一個男人,丟盡了我師父的臉。”

我想了想,道:“他可能是恨你的,但你未必恨他,否則你怎麼會願意與他在這裡會面,你若是真心搶舜息,又怎麼會對舜息拔刀相向。也許你知道舜息從未對任何人動過心,你見蘇殷始終不願清醒,所以恨鐵不成鋼。”

她潺潺笑起來,緩緩道:“你可真會編故事,我不過是秉承了師父的遺願,照料着蘇殷,若非這一點,我完全可以放任他不管不顧,倒是你,挺讓人家放不下的。”

她朝着我身後努了努嘴,“喏,你看,他來了。”

頸後突然襲來一陣涼風,我回頭一看,看見穆懷春正雙手掛在屋檐上,晃晃悠悠的,身形遮住了所有的月光。

他明明受傷了,這才幾天時間又跑出來浪了,還給送上了門。

我發怒道:“這位叔叔,你已經一把年紀了,腰不好,腿不利索,不要和猴子一樣上竄下跳的行不行,你來幹什麼啊!”

他一鬆手,穩穩站到我身後,“來看看你,誰知道你又要闖出什麼禍?”

“怎麼着?當我不存在嗎?” 嬰寧無奈的將腰間的劍抽出來,指着穆懷春,“舜息,既然你現在不請自來,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我連忙道:“等等,他真的不是舜息,他若是舜息怎麼會來見你,他們不過是長相一樣的雙胞兄弟,你要相信我啊!”

“荒唐。”

“可是荒唐的大多才是真相啊。”

我擼起穆懷春的袖子,用力在他胳膊上咬了兩排血牙印。穆懷春吃痛,擡手在我腦袋上敲出兩個響亮的栗子,“幹什麼?發什麼瘋?”

我捂着腦袋對嬰寧道:“你是知道舜息的,如果他被我這樣咬,僅是如此嗎?”

嬰寧緩緩放下劍,又重新打量一臉不爽的穆懷春,她恍然道:“怪不得他的行頭都變了,袖子破布一樣,渾身灰灰土土的,我還以爲男人越老越邋遢呢。”

“沒錯,你瞧他這樣的人,喝了酒,就用袖子把嘴巴一抹,舜息能是這樣的人?”

穆懷春提起我的耳朵,低聲道:“你等着,回去了再和你算賬。”

穆懷春想立即帶我下山,嬰寧自然不同意,她扶着髮髻,對我道:“梳篦不想要了嗎?”

穆懷春道:“什麼了不得的梳篦,我明天給你買。”

嬰寧冷笑一聲,“那行,你們好走不送。”

我連忙拉住她,“別聽他胡說,我要梳篦我要,我繼續留在這伺候你,直到你高興了行不行?”

我回頭對着穆懷春眨眼,他這時纔將視線放回嬰寧的那隻梳篦上,他看見了舍利子,有些驚訝也有喜,對着我笑了一下,方道:“既然她要留下,那我也要。”

嬰寧:“行,只不過別在人前露面。”我知道,她害怕蘇殷看見穆懷春的臉,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

當夜我們轉移到後宅門的偏僻小屋中,穆懷春警惕的檢查着犄角旮旯,且道:“既然你發現了怎麼不早說,幹嘛不和我商量一下?”

我想了想,不知道怎麼回答,我這個人,自小沒爹沒孃,雖說駱生長兄如父,對我愛護有加,但畢竟做不了真的父親,很多事情他也舉棋不定,所以有許多事,我常是一個人做決定,從不與人商議。

“我以後會和你商量的,第一時間就和你商量。”

他將驚香倚在桌沿,上前摸我的頭道:“謝謝你爲我操勞,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爲我的事奔走,我不想你陷入江湖。”

我呢,雖然喜歡江湖,但並不喜歡參與江湖上的破事,一是因爲我天性自私,並不愛自找麻煩,二是因爲我沒有能力,無論是晚芙、唐千尋還是小豆子的事,全憑一股衝動。

這就好像有一年,潯陽城的一個老奶奶請我幫她把樹上的貓抓下來,因爲衝動,當我竄上兩丈餘高的樹時,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從樹上摔下去,也沒想到那貓會往死裡撓我。

但是,只有這一次我知道這與衝動無關,“讓我幫你一把吧,只有我幫了你一回,我才知道我出現在你面前是有意義的。”

他聞言沒有說話,看了我很久,突然擡手在我鼻子上颳了一下,“對我來說,你什麼也不做,也有意義。”

夜晚下起雨,雨幕在門外交織,我看見一個少年獨行於江湖,他懷揣着難言的秘密,冷漠的對待世人,選擇孑孓一人,但他因爲另一個人,他有了笑意,他願意把刀收在腰間。

說起來羞羞的,但我想那個人是我。

他鋪了鋪牀,坐在牀邊,拍了拍身旁,“來,睡吧。”

“一起嗎?”我笑了笑,“這回中間沒有小豆子,你不害臊嗎?”

他也笑,眼睛彎彎的,“江湖兒女,不懂什麼叫害臊。”

說不害臊,是假話,我在裡他在外,一整個晚上兩個人誰都沒動一下。

在我繼續照料蘇殷的這些天裡,穆懷春在白天並不公然出現,一直躲在暗處,只有在夜晚,大夥兒各自回屋了,他纔來找我。

而嬰寧依舊是老樣子,始終不願意去看蘇殷一眼,卻又總是陰陽怪氣的問我:“他快死了沒?”我生氣道:“死了。”誰知這又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指着後廚:“你給去刷碗!”

我一直以爲,這師姐弟會繼續鬧彆扭,直至有一天。

那天清晨,醉酒的嬰寧出現在拐角的階梯上,她將手中的梳篦甩在我胸口上,她道:“你拿走吧,走,都走,我誰也不想看見,讓我一個人待着!”

幸福來的太突然了,我捧着梳篦,簡直不敢相信。

穆懷春從屋頂上底下頭,對我道:“我就知道會是如此。”

“怎麼了?”

穆懷春望了一眼失魂走遠的嬰寧,道:“那個綠衣公子就要死了,昨夜險些斷氣,氣若游絲的,你不知道嗎?昨夜三更他手下的一個姑娘來敲門找你,大概要你過去幫手,叫的很大聲,我看你沒醒,還以爲你假裝聽不見。”我拼命回憶,搖了搖頭,他嘆口氣,“看來你還真的睡的和小豬一樣。”

我擡頭望着遠處失魂落魄的嬰寧,總覺得有點什麼,便道:“再留幾天,我去看看她。”

我跟着嬰寧走到了她門前,她坐在窗下的矮案前,垂着頭,長髮遮着臉,顯得十分頹然。

“我能進來嗎?”

她搖了搖頭,“你怎麼還不走?”

她並不是因爲蘇殷要斷氣了,才樂的一醉方休,“我才聽說你師弟不太好,你怎麼樣?”

她沒有擡頭,單手撐着額頭,“你什麼意思,我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有他,纔是個白癡、笨蛋、傻瓜!他喜歡男人,就以爲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歡男人,太噁心了,太噁心了,死性不改的混蛋……”

她緊握酒囊的手在矮案上重重捶了一下,幾顆眼淚相繼從發間垂落,砸在她手邊,很快眼淚啪嗒亂響,在案上連爲一片海。

她哭的這樣毫無預兆,若不是因爲喜極而泣,樂極生悲,就是因爲忍夠了。

她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擡起頭已是淚流滿面,我想上前扶住她,她卻不肯,步履蹣跚的走出來,又撞在門扉上,順着坐在了門檻上。

她醉了,眼神朦朧的望着桌上金獸爐裡燃起的嫋嫋香菸,她說:“姑奶奶今日心情很好,想給你講一個故事。”她講故事的時候,眼淚一直在流。

“那年在一個下雪天,蘇殷被我師父帶回了雪扇門,那時候白雪盛在他肩頭,看上去很驚豔,我師父很喜歡他,但奈何雪扇門只收女弟子,師父不敢違背先代掌門的意思,便將他打扮成女孩的模樣,那時候蘇殷總是來找我,他說:師姐,我不喜歡做女孩。所以每個月,我都陪着他穿一次男裝,陪他在四下無人的夜裡走來走去,有幾次被師父撞見了,她不打蘇殷,卻來教訓我,可蘇殷他不記恩,他是個白癡,真是個白癡…………”

歲月嬗變,時光荏苒,若轉身回望,便知道那年是寒冬,積雪壓倒了雪扇門門外的一棵常青松,飄雪落定時,八歲的蘇殷被雪扇門的上任掌門帶進了山。

掌門帶他逐一拜見了各位師姐,便先行離開了,蘇殷抖了抖肩上白雪,揹着手,學着大人的模樣環視着屋內的女弟子們,大家都在好奇的打量他,他不高興,走到角落裡不再說話。

那時候女弟子們覺得沒趣,都前後離開了,只有從外面回來的嬰寧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說:“新來的師妹,你好。”

蘇殷把肩用力一聳,把她的手震開,怒道:“你叫誰啊!”

誰知動作太大,正撞到嬰寧的鼻子,嬰寧捂着鼻子倒退了兩步,手上全是血。蘇殷尷尬的望着她,她卻豁然道:“對不起,原來是師弟啊。”

彼時她鼻血直下三千尺,笑嘻嘻的,一點沒有女孩的樣子。

雪扇門的女弟子太多了,師父也是女人,蘇殷這等稀罕物自然特別收寵。

只是先代掌門早立下規矩,不得接納男子入門,師父捨不得放蘇殷走,索性將他打扮成女子,可一個男人哪裡會喜歡姑娘家的衣裳。

他直嫌太騷情,想把衣服換回去,卻惹怒了師父,師父說:“你不是想進江湖嗎?你這樣陰柔的臉,除了雪扇門,哪個門派還要你?”

那時候,蘇殷已經與嬰寧混的十分熟識,他每次被師父擦胭脂,就會去找她,毫不忌諱把自己脫個半光,撲倒在她身上大哭:“師姐,我一點也不想做女孩,一點都不想,求求你,去和師父說說吧。”

嬰寧那時才七歲,哪裡有那樣的肥膽,她思來想去只好勸道:“做女孩不好嗎?你看我穿這花裙子多漂亮。”她低頭一看,裙子上沾滿了蘇殷的鼻涕眼淚。

“我與你們不一樣,我以爲的江湖也不是這樣的,以前我在外面流浪的時候,可比現在好,不用梳這高高的髮髻,也不用被師父扯掉頭皮。”

“那這樣吧,每個月十五師父會下山去,等天黑了,我就陪你穿一天的男裝如何?”

嬰寧遵守着承諾,每月十五的夜晚,便陪着恢復男裝的蘇殷在山中亂竄,二人嚇得鳥飛獸走。嬰寧樂此不疲,她爲師弟的快樂而快樂,在那一天,蘇殷只屬於她的,不一樣的人。

但不久後,他們被看不慣的師姐告了密,又是一個十五的夜晚,他們路過兩棵榕樹,而師父跳出來將他二人逮個正着,蘇殷得寵,倖免於難,嬰寧比較倒黴,捱了所有的板子。

那天深夜,他像往日一樣溜進嬰寧房中,躺在她身邊幫她抹眼淚。

她轉過身,悶聲說:“疼的厲害,你還是別留在這了,要是我半夜哭出來,你就睡不好了。”

“我不走,你想哭就哭,你是因爲我才挨的板子,我陪你一起哭。”

“你個傻子,你是個男人,多大了,怎麼能整天哭哭啼啼的?”

蘇殷沒有說話,沉吟良久才道:“師姐,我不做男人了,你爲我受了不少板子,要是還想着裝扮成男人,師父一定以爲是你教的,鐵定把你打死,我不要。”

嬰寧負氣的翻過身去,道:“我都爲你捱了那麼多板子了,早就皮糙肉厚了,也不在乎這一頓打,可你現在反而不願做回男人了,你這是什麼樣!”

少年用滾燙的胸口抱住她,“師姐,我心裡明白我是個男人,我不能總讓你爲我捱打,如果你真的皮厚肉糙了,嫁不掉了,我娶你。”

我娶你,這是世上最可怕的承諾,說者信手拈來,聽者卻動了真心。

尚且不能說蘇殷是欺騙,也許他只是一時熱血,又或者那時他有真心,只可惜,真心也只在那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