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二

穆懷春不知何時踅回來了, 他靜靜的站在門邊,屋中衆人安靜下來,都看着他。

千狐老人和聶子胥是因爲本有的沉默, 而衛小川和嬰寧是因爲放才得知的事實, 他們已經知道穆懷春和舜息共用着一具身體, 或者說舜息就是穆懷春, 他們顯得不安

穆懷春察覺到大家的眼神, 向前走了幾步,又退了一步,我試着撐坐起來:“你去哪裡?”

他笑着說:“我不去哪兒, 就在這,只是……保持一個安全一點的距離。”他是指他與其他衆人, 他的笑讓我很心疼。

那一整天他都站在門外, 可以看見我, 也可以與其餘衆人保持一定的距離。

我知道如果這是一本摺子戲,戲文裡應該寫着什麼, 一個男人爲了不傷害他的姑娘,獨自揹負痛苦,遠走高飛,最終只留下一個堅強筆挺又孤獨的讓人神往的背影。

可是姑娘不會開心的,至少我不會開心, 即便知道他隨時會帶來危險, 依舊願意與他在一起。

養傷的這段時間, 每天清晨都有一名藝妓來照料我, 她們一到我牀前便哭訴起來, 講訴自己悲慘的身世,她們是想通過對比, 讓我感到自己的人生並沒有太慘。

我嘆了口氣,癟嘴說道:“其實幸福大多是一樣的,但不幸就各有各的不幸了,嬰寧逼你們每天變一個新的悲慘身世,也挺倒黴的。”

被我無情戳穿之後,那幾個藝妓再也沒來過了。

午後我睡醒了,看見衛小川蹲在牀邊直愣愣盯着我發呆,我嚇的一抽,傷口開始痛。

“你來這幹什麼呀?”

“畢竟是我弄傷了你,時時刻刻都要擔心你要嗝屁。”

我白了他一眼,“你快走吧,我一看見你就覺得你滿是企圖心,話說回來,之前你爲什麼偷我們的舍利,你要拿它做什麼?你看我吧,就因爲舍利子落到這個結局,你要是隻是爲了錢財參合進來,我勸你快放棄吧,一點都不偉大。”

他聞言托腮笑道:“我要舍利的原因十分偉大,但我不告訴你。”我心道八成就是與錢財有關。

作爲當年參於搶奪舍利的女劍聖顧傾紅的弟子,他的所作所爲,似乎都有跡可循。關於多年前的江湖破事,似乎可以打破沙鍋問到底了,只是很遺憾,他否認對於舍利的覬覦是出於遵從師囑。

衛小川不屑道:“以前的事都是我師傅做的,她的目的不是我的目的,不干我的事。”

事後我也直言不諱問過眉君道人,他更是義正言辭:“我現在絕對不會貪圖一己之心,來搶舍利,當年跑去鬼水湖是我犯糊塗,說來羞愧。”

大家到底各自出於什麼原因,一時問不出來。

又過了一段時日,我傷口好的七七八八,便打算回一趟蒼崖山莊,去打聽一下實情。

“既然邵爵與你成親在先,那麼你現在也算是半個蠻空派的人,既然你現在想回一趟潯陽城,就讓邵爵陪你去,也算是歸寧了。”眉君道人首先說道。

我想起了駱生口中的江湖陰謀論,我有點擔心,雖說我對邵爵是無限的信任,但花眉道人畢竟是遊走江湖的老油條,很難說他心裡是不是有什麼打算,是連邵爵也不知道的。

一想到此,我便警惕起來,穆懷春從裡間走出來,把眉君道人嚇了一跳。

“道人不必如此客氣,我送她回去就好,不用勞煩蠻空派。”

卻聞門外傳來一聲,“爲什麼這樣危險的人還留在這裡?”是邵爵來了,他神情嚴肅,秀眉深鎖,一眼看見穆懷春,便是滿臉的警惕。

我忙道:“是我不讓他走…”

他見我開口,眉頭鎖的更緊,那神情,就像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模一樣。

“駱小姐,一個人心慈手軟的好人,一個不分事理的好人,一個太好太好的好人,也不過是一個惡人罷了。”

我頓時啞然,穆懷春卻已說話,“邵爵,你有話就直接和我說,犯不着如此拐彎抹角。”

他冷笑一聲,“和你有什麼可說的?你在哪裡,舜息就在哪裡,爲了大家好,你應該自動消失在江湖上,免得又有無辜的人爲你擋刀。”

原來這幾日邵爵生氣,是氣我爲穆懷春擋刀這件事。我還以爲他的生氣只是一時的,誰知一個時辰後,他主動請求眉君道人啓程,與蠻空派衆人一同離開了。

這樣也好,讓他離開這個是非地,於他而言最安全。

傍晚時候,衛小川來了,他站在我牀邊的窗外,朝裡張望,他今日穿着一件絹絲小褂,腰上繫着明晃晃的翡翠腰封。不管是怎樣的天崩地裂,他始終是這副打扮,顯得特別有錢。

他單手擡着一張古箏,將古箏斜斜的架在窗臺上,他一隻手上纏着義甲,輕輕撥弄琴絃,就是一陣流音。

“聽說邵爵走了,我還以爲他會把你帶走,看來他也不怎麼在乎你。”

我冷笑一聲:“你彈的比駱生還爛,真是難聽,噁心。”

他聞言笑了一聲,似乎想嗆聲,又忍住了。那一手纖長的五指在琴絃間撥弄,玳瑁做的義甲來回跳躍,琴聲在琴箱中/共鳴,樂聲似乎在眼前化成高山盤雲,井然成一副實畫。

我閉着眼睛,心想他還能娛樂一下我,實在是好事,誰知接下來他就胡亂撥弄,彈的亂糟糟的,我剛把救命喊出口,他又一手按琴絃,萬聲歸寂了。

他眼中流光一轉,笑道:“這首無名曲是江湖上一位盲俠所作,被家中妻兒記錄了下來,有人說後半段如此繚亂,是因爲這無名曲奏的是一個江湖飄零人的一生,年少遠走,天高海闊,老年歸來,物是人非,走江湖的,大多沒有好下場,而盲俠的結局也應驗了這首曲兒,他是被人刺死在牀上的。”

真討厭,又來給我講大道理,“什麼意思?衛公子有話直說嘛,遮遮掩掩的多噁心。”

他道:“邵爵的選擇是對的,穆懷春是一個潛在的危險存在,你和他在一起,就會失去身邊的所有人,所以邵爵決然離開,也不足爲奇。而我也是來勸你的,離開穆懷春吧,我沒什麼立場說這句話,不過是出於一片熱心腸,駱小姐畢竟是個姑娘,走江湖不是你的最佳選擇。”

“那我問你,你把江湖形容的這麼可怕,爲什麼還四處走江湖,不做回你高高在上的王爺?”

他聞言低低一笑:“你以爲王爺好做嗎?”話畢就抱着古箏走了,還自言自語道:“反正我會多勸你幾次,誰讓我是個江湖閒人呢?”

我笑了,這人還真是多管閒事呢。

其實在很久之後,我才真正的明白,我從來不曾真的瞭解衛小川其人,他說過的許多話都有應驗,他站在事外,看的比我們誰都清楚,只是那時我很固執,並不把他放在眼下。

不久後,我身體痊癒,便啓程回潯陽城,在此之前,我和穆懷春商議再三,決定將目前手中的兩片舍利交給聶子胥保管,並請他和千狐老人去一趟鬼水湖,先行將舍利投入湖中,用以抑制一部分舜息的力量。

千狐老人道:“你看看你看看,去哪兒找我們這麼好的人,你弄瞎我徒弟的事,我還遲遲沒報仇呢!”

聶子胥道:“師父,夠了,真夠了。”

穆懷春卻不氣不鬧,抱拳道:“將來終有一日,穆某以命賠上。”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屋樑上的一隻老燕從巢中滾落下來,摔死了,我驚了一跳,連忙呸道:“胡說八道!烏鴉嘴巴呸呸呸!”

穆懷春湊到我耳邊,低聲道:“這老頭難纏的很,我先敷衍一下,反正我也沒說用誰的命。”

我們與他二人就此別過,千叮嚀萬囑咐,笑眯眯的,但是都怕是彼此的最後一面。

自從得知穆懷春的秘密,我就總害怕他會死,我很清楚,舜息並不會因爲穆懷春的死亡而消失。一旦二者共用一副驅殼的秘密,傳到了江湖上,江湖中人無論出於什麼目的,將會對穆懷春羣起而誅之,也就是說,穆懷春可能要爲舜息的消亡,而去死。

我真的很害怕,但後來轉念一想,人從一出生,就是往死亡去的,那是我們行走的最終目的地,既然早死晚死大家死,也就該把死亡當做一件尋常事。既然出了江湖,就要學着早點學習這一點。

眉君道人並沒有攜江湖人士對我們進行圍剿,我們去潯陽城的這一路,十分順利。

期間有一段插曲,就在進入潯陽城時,誰也沒料到,竟遇到意料之外的人。

熙熙攘攘的大道上,我們迎面遇到一位翩然公子,他騎在馬上,身前側坐着一位笑顏如花的姑娘,那姑娘的裙下觸目驚心,空蕩蕩的並沒有雙腿。

這二人,竟是舒雲與唐千尋,我怔怔望着,激動的差點掉眼淚,我一直以爲他們的故事是另一個悲劇。

舒雲見到是我,不住笑出來,他快步下馬走上來,作揖道:“原來駱姑娘在此!我們是專程來向姑娘道謝的,途中山高水遠,雖聽聞蒼崖山莊發生變故,又快馬加鞭,且還是晚了一步,我們以爲駱姑娘……”他微微一頓,繼續道:“不過如今再見到姑娘,我們也能安心了,當日多謝姑娘數次奔波,才換來我與千尋的重逢,大恩不言謝,也望姑娘多保重。”

我遠遠眺望馬背上的唐千尋,她雖然失去了一雙腿,但依舊明媚動人,她也遠遠望着我,二人對視一笑,千言萬語也不必多說了。

我想起了,少年時看過一本小人書,當時看見書中的小翠和情郎是一場生離的結局,足足鬱悶了數十日之久。

駱生見我如此,便端起那小人書,匆匆看完了,悠悠的從我面前飄出去飄過去,他說:“一個人的一生還長着呢,這只是一段故事的結局,雖然小翠和情郎分開了,但是誰又知道,在這個結局之後的十年會發生什麼?說不定小翠又遇上新的情郎二狗子。所以你要看遠一點,少在這裝明媚的憂傷。”

駱生的話總是那麼有道理,沒錯,除非死,所有人的故事都不會結束。

我在此間頓悟,其實人生也是如斯,無法說明何處是開始,何處是結局,一切都讓人猜不透,所以才充滿驚喜。

也許,駱生就在山莊的某一處,他躲在那裡,想給我一個驚喜,這樣想着,我與幾人上了山,走回舊居蒼崖山莊。

我充滿希望的望向窗臺下的海棠樹,它已經被連根削斷了,我又望向院子裡的蘭花鈴,它們也被人踩的稀巴爛,成了一堆爛泥。

我先行回到自己屋中,那裡又髒又亂,窗門被人拆下來,丟在地上風雨刮了不少泥沙進來,我四處去翻找,被我藏在屋中的舍利子也不見了。

但我仍舊充滿希望的左看看右看看。

我走到駱生的院中,那裡原本修剪的利落的灌木已長到半人高,他門前的大樹倒在石階上,他的屋中亂七八糟,鋪就着滿地稻草,稻草墊上睡着幾個酣睡的乞兒,還有幾條警惕的野犬。

我默默的推出門,轉身抱拳,對身後衆人笑道:“真是讓諸位見笑了,沒想到出門在外這麼久,第一次回孃家就讓諸位看到這樣的光景,蒼崖門真是獻醜了。”

衛小川和嬰寧沒有說話,帶着各自的人散開了,穆懷春上前來抱住我,摸了摸我的背,又拉住我往山下去。

他說:“江湖上有句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前光景如此,三十年後興許能光復門楣。”

我仰頭看着他,只有一直看他,我才能不去注目暮色中漸遠的蒼崖山莊。

我想起山莊裡的許多事,這些真實發生的事似乎成爲一場故夢,猝不及防的成爲記憶。駱生說過,每個人生來孤獨,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座孤城,來來往往,生生世世,永遠只住着自己。

我想起這句話的時候,偷偷哭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