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上, 霍弛與我聊了許多,大多是他與舊事之間的藕斷絲連。
我甚至覺得,依照他對往事的刻骨銘心, 他應該是一個可以活在回憶中的人。駱生曾說過, 活在回憶中的人比我們要勇敢。
那年, 燕來東風聚, 嫣桃三月纔開。
霍弛響應江湖邀約, 往南下,誰知一路行至渡口,都是人潮。
他繼續騎馬往南走, 帶着人馬來到一處叫河頭的渡口,河頭渡口周遭最破舊的一處渡口, 因爲生在野草間, 兩岸也無人家, 所以數年未被休憩。
那天春風和煦,岸邊野柳橫飛, 他下馬坐在柳樹下,正合目享受清風,等着約好的船家來這。
等了小半個時辰,忽聞一旁蘆葦蕩中傳出破水聲,他獨自上前, 擡頭一看, 愣住了, 片刻才握拳按在下脣上, 清了清喉頭, 道:“喂,小王八蛋。”
蘆葦蕩中飄出一艘小船, 船窗上趴着一個小姑娘,正試圖用手去摸河水,半段身子探出窗,往水中墜。她慢悠悠擡起頭,她的長髮從水中抽離,滑下數顆耀眼的水珠,耀眼的水珠將霍馳的目光燙了一下。
這樣的兩個人,誰也不讓誰,以悄然一聲罵作爲分別,又以一聲笑罵來重逢。
船伕將船靠近岸邊,伸着指頭數了數道:“你們怎麼這麼多人,我的船坐不下了,這姑娘和包袱就佔了三個位置,只能再上一個了。”
霍馳飛身跳上船頭,船身劇烈的晃動,水面激起無數漣漪。
秦幼從窗邊撐起身子,冷冷淡淡的掃了他一眼,好像在看溪邊不起眼的石頭。
霍馳朝岸上的隨從揮了揮手,道:“不管你們,總之另擇條路來追我。”他彎腰進了船艙,秦幼往裡面靠了靠,幾乎是貼在牆壁上,中間隔着好長一段陽光。
他伸着懶腰,動了動脖子,活動一下四肢,“這船是我僱來的,你用了什麼手段上船的?”
“我給了錢的。”船身搖搖曳曳,她也晃晃悠悠的,但無論怎麼晃,她就是不看他。
“哦,那你七叔呢?”
“什麼七叔,他不是我七叔。”
“哦,吵架了?你要離家出走啊?還是說,你希望他根本不是你的叔叔?”
秦幼猛然瞪向他,臉頰燒的通紅,再冷淡的姑娘,都長着一顆滾燙的肉心,被人看穿之後,都會面紅耳燥。她拿起手邊的燭臺,向他砸過去。
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霍馳沒有側身躲避,任由燭臺砸中了眼角,裂開一個血口,血珠從他濃密的睫毛中泌出來,匯成一條鮮紅的線。
霍馳平靜的笑了笑,連話也懶得說,他朝船外伸出手,在空中做了一個手勢,站在船尾的漁夫看見了,立即開始調頭。
他要把這妮子給送回去,從哪兒來的,給他回哪兒去!
他就喜歡這樣,看她面紅耳赤的,偏還要板着一張好看的臉,他要看她什麼時候摘下自己冰冷的面具。
秦幼猛然擡起頭,怒道:“你憑什麼送我回去?”
“你的七叔是我的朋友,按照倫、理輩分,我也是你的長輩,就憑這個。”
秦幼的臉憋的通紅,她到底不是普通姑娘,既沒有哭也沒有罵人。她只是站起來,走到船窗邊上,雙手撐窗沿,一頭紮下去,往河裡跳。
霍弛到底快了一步,一把抓住她的衣服,小船本就輕薄,兩人又往同一側撲去,頃刻間小船失衡,船翻了。
水裡亂作了一團,東西都七七八八的沉到河底了,船伕一個猛子扎進水裡,尋家當去了。霍弛早一步爬上朝天的船底,他氣喘吁吁的拍了拍褲子上的水,好笑的盯着水裡那張通透明亮的臉蛋。
說到這的時候,我側頭看了看霍弛,他嘴角帶着微薄的笑,溫柔婉約。
都說回憶不具備任何力量,可如此單純的回憶,卻是一劑現實的安慰。
隨說霍馳對秦幼並沒有惡意,但還是遵照自己的話,將溼漉漉的她丟回了瑾皇手中。
他出於好奇,向瑾皇問出了緣由,他猜對了,秦幼的確喜歡上了七叔,而且把七叔嚇壞了,感情裡的糾葛一觸即發,遲遲得不到迴應的秦幼,雷厲風行的打算一走了之。
看秦幼的模樣,應該不是真心想離開瑾皇,她只是想試探瑾皇對她是否上心。
霍弛嘿嘿一笑,江湖兒女情,一向不太順利。
他還有要事,便匆匆離開了,走前他指着自己眉毛上的傷口,對秦幼說:“你記住了,還欠我一滴血呢,以後我再來討要。”
她懶得搭理,不等他走遠,自己先走了。
有些人之間的緣分,真的是上天擬好的劫,就在半個月之後,他們倆又撞上了。
霍馳打江南走過,看見她形單影隻餓肚肚坐在路邊的茶館裡,窗外是清一色的白石板,被來往人羣的鞋底摩的發光發亮,陽光反射在她探出窗的臉上,目光一動,便讓滿城喧囂殆盡。
星魂閣的弟子在霍馳身後不解道:“怎麼又是她?怎麼總是她?”
“就因爲總是她,才叫巧嘛。”霍弛笑起來,索性慢下來,帶着自己人坐到對街的那棟茶樓上去了。
一杯碧螺春,半天也沒喝完,他目光難以消停,不住往下打量,落到對面的茶館裡,那腦袋上一篇黑黢黢的頭髮,像被墨洗過。
他本不打算和她打招呼,誰知見她疏忽起身,離開了茶館,他連忙下樓跟了上去。
他跟了幾條街,見她始終是一個人,心道這丫頭莫非又在玩離家出走?
走到城裡一棵金葉樹下,那樹長在路邊,被人用青磚圍起來,當地人說,這是一棵修煉到了時候,隨時會飛昇成仙的樹,如果把願望掛在樹上,等到有一天,它真的飛上天,就會幫人們實現願望。
聽起來很可笑對吧,但是人們偏偏就信這個,樹下賣各種符的小販遞給秦幼一條桃花符,她把桃花符捧在手心,那麼認真的端詳,連上面的金粉少了,也要和小販討價還價。
這世上就是有一種人,認真的模樣那麼可愛。
秦幼站在樹下,把拴着一塊石子的桃花符朝高處拋,誰知道那符從手心脫出去,反而飛向身後,落在了霍馳面前。
他嘿嘿一笑,用足尖掂起桃花符,將它拋上了樹梢,掛住了。
秦幼回頭一看,尖聲道:“你爲什麼拿我的東西?”
霍弛把嘴角揚的更高,理直氣壯的不講道理,“被人丟在地上的東西,被我撿起來就都是我的了。”
霍馳自認有毛病,旁人青睞的東西,他就要爭,旁人喜愛的東西,他就要搶,旁人都不稀罕的,他絕不染指。
傳說他當年匆匆接下星魂閣,是因爲星魂閣內部窩裡鬥,都在爭搶門主的位置。
他曾笑言:“這門主之位若是你們都不稀罕,我也不稀罕要了。”
難能可貴的是,當年瑾皇明明對秦幼表現的毫無胃口,霍馳卻一概常態,抓着秦幼去見瑾皇,他說:“你怎麼總也看不住她?讓她一人在外面,要是讓人拐走了怎麼辦?你要是不上心,你不要她,那我要了!”
雖說二人相識,但關係也沒有好到可以推心置腹的。瑾皇冷着臉,將秦幼拉到身後。
“她,是她父親託付給我的,我不會不要她,只是不希望她對自己的感情有所誤會。”
霍弛笑了一聲:“太好了,既然是你要的東西,那我更是要定了。” 他指着她的鼻樑骨,“你給我等着,我娶你。”
我有點疑惑:“我沒懂,你到底爲什麼看上她?就因爲她好看?”
霍弛搖了搖頭:“現在回想,我也說不清楚,只覺得有些人不過是見了幾面,卻彷彿能定下一生。若非要追究,或許是因爲我從未見過她的笑,我想若是娶了她,這一輩子總能看見她笑一回,後來,我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竟把江南走了一遍。”
天上開始下雨,稀稀拉拉,打在路邊的樹叢中,發出沙沙的響聲。
他嘆了一口氣,“真沒想到,直到今日,我也沒見過她的笑。”
密集的雨水打在他肩頭,似乎要將他壓垮,他的側臉淌過雨水,從我的角度看來有點像眼淚,那模樣挺讓人難受。
我想,若是當年他真的將我娶回家,他不會自傷,我也不會從江湖邊緣走到江湖中,那樣,我和他都不需要面臨現在這些紛擾的痛苦。
但奇怪的是,即便現在我們各有各的心病,卻好像不曾後悔走了這條路。
我正想入非非,馬身忽然一沉,身子後面多了個人,是穆懷春,他像個鳥一樣飛到我身後坐了下來。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追你們半天了,發什麼呆呢?還是又聽了誰的故事,開始傷春悲秋了?”
雨有點大,他扯下肩頭的毛氈,蓋在我頭頂,我揉了揉溼乎乎的頭髮,“你怎麼會半路折回來了?找到秦幼了嗎?”
“找到了。”
“太好了!”
霍弛趨馬走在前面,因爲雨勢太大,他沒有注意到我的馬上已經多了一個人,我正想驅馬追上去,穆懷春卻一把按住我抓着馬繮的手,他搖了搖頭。
“等一下。”
“怎麼了?”
他有些欲言又止,我也不是傻瓜,“秦姑娘她真的不行了?”
他點點頭,“看那樣子,差不多吧。”
我於心不忍的看向霍馳,我聽了他的故事,現在卻先他一步得知了結局。
“懷春,我們也會有天人相隔的一天嗎?”他沒有說話,我靠在他胸口上,聽雨聲溜進他衣袖的聲音,“如果有那麼一天,我會恨死你的。”
他低低笑了一聲,“那簡單,我也學秦姑娘這樣,遠走他鄉,死也不死在你面前。”
“你這是害我,你走了,到底死還是沒死,我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等你,我也不知道。”
“好吧好吧,那我就安安分分死在你面前,讓你安心,成嗎?”
“我呸,成你個死人腦袋!”
霍馳聽見聲音,回頭看見了穆懷春,他連忙調轉馬頭折回來,急不可耐道:“你找到她了?她在哪裡?”
“嗯,她在下游的河之洲,你……”
他的話還沒說完,霍弛便策馬狂奔,馬蹄下泥雨飛濺,那麼遠都能甩我一身泥點子。
“邵爵呢?”
“自然要留他守着秦姑娘,否則不是要讓她跑了?我們也順道去下游看看,若是兩人有什麼不愉快,也好出手勸阻。”
“也好。”
“對了,我想告訴你,霍門主這件往事,若追溯到數年前,與你駱家也不無關係。”
“這怎麼可能啊?”
“因爲當年秦雲的死,和駱生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