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一

倘若我沒記錯的話, 當年駱生在蒼崖山莊昭告武林的時候,她和一幫師妹也曾千里迢迢趕來參加。

這些人,無不例外都是女陰教的弟子。

駱生曾危言聳聽, 女陰教教衆上下, 以飲男人之血爲生, 她們和魅妖一樣, 毒辣

、刁鑽又燙手, 也不知道此話可有半分真。

還記得很久之前,邵爵也曾盯着林施施對我囑咐說:“你可要當心了,此人仰慕穆四少已久, 你遲早會招惹上她。”

好話不靈壞話靈,被他一語成箴了。

此刻林施施的面相確有些可怕, 她眉目間藏着一股莫名的狠勁, 但那狠又像是沒有全數被釋放出來, 一直被她壓抑着。

現在她一人獨擋在幾人前,不畏身前身後, 突然露出一個陰陽怪氣的笑,可謂是臨危不亂,讓人心瘮。

她移目看向了穆懷春,驀然一笑:“好久不見了四少,想必你已經差不多把我忘記了。”

穆懷春:“明知故問又何必問呢。”

她的笑容微微僵住, 繼而卻笑的更厲害, 似乎無論怎樣惡毒的話都無法傷害她, “男女之間的事果真讓人沮喪, 我越是喜歡你, 看你歡喜,你卻越是不待見我, 你於心何忍呢?”

她繼續道,“這幾年我聽說不少關於你的流言,沒想到你和她,”她看我一眼,“又折騰到一塊兒去了,真是讓我失望,不過今日你不必多心,我不是來找你的。”

她扭頭看向邵爵,“好了,看在你我也相識的份上,把那東西給我吧,待我拿到東西之後,自然放過這兩人。”

邵爵不爲所動,卻向穆懷春做了一個眼神,隨即驚香劍在穆懷春手中飛速轉動,四道劍鋒在月光下靈動,發出刺眼的藍光。

林施施見狀當即倒退了一步,匆忙道:“穆四少,這次我勸你別出頭了,難道你以爲他是個什麼好東西?今日我來,算是幫你清理身邊不仁不義之人,不如這樣,你幫我把我要的東西從他那兒搶來,我就即刻放了你的人,大家雙贏,如何?”

我真想豎起兩隻拇指,這女人挑撥離間的伎倆使的太不要臉了。

怎料穆懷春疏忽之間就動了手,他手持驚香直刺向邵爵面門,而邵爵袖中滑落暗器,只擊向他,二人腳下疾退,火拼之間隱入蘆葦叢深處,一時間只聽見叢中鐺鐺一陣急響,星火不住閃現。

但就在幾聲之後,驚香劍與長釘竟同時飛出蘆葦叢,分別擊斷了林施施手中的兩柄劍。

我如獲大赦,衝上前扛起小豆子就往遠處跑,誰知林施施反應極快,蹬地騰空追來,尖銳的五指在我後頸上一掐一提,也不知刺/激到什麼穴位,我眼前忽然一片空白,腦中甕甕鳴響,就要昏過去。

一瞬間,我鬆開手,將小豆子推聳到遠處,轉而摸向腰間那一柄鈍刀,向身後奮力一揮,當即便感到刀尖削到了什麼物件。

我本以爲至少切掉林施施的一根手指,待我恢復視覺,才發現也只是削掉了她半片指甲。

林施施望着自己塗着豆蔻色的半片殘甲,發出我有史以來聽過最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

我看着她劇變的臉色,終於體會到一個真理:愛美的女人真恐怖。

林施施發狂似的,用手中殘劍對着我面門一頓亂刺,揮刺之間,她的殘劍碰到了我的臉,我明確的感到臉上泛起一陣火辣的痛,隨後天地間便是一片黑色。

我拼命眨眼,眼前卻什麼也看不見,只感到兩股熱流滑過眼廓,正慢慢向下顎匯聚。

完了,我想是傷到了眼睛,我應該是瞎了。

人在至盲的一瞬間,會感到其餘四感也被削弱。一時間彷彿天旋地轉,我變得木木訥訥,彷彿相繼聾了啞了。

我隱約又聽見利器的廝殺聲,穆懷春和邵爵似乎在叫我,但我偏偏摸不準方向,手伸出去,只能在面前亂揮。

卻在這時,有一隻手憑空握住我的手,這並不是穆懷春滿是老繭的手,亦不是邵爵指骨分明滑溜溜的手,這首軟綿綿的,白嫩豆腐一般。

我心中微微一顫,“駱生?是駱生嗎?哥!”

“笨。”

那手將我牽着一路往前走,我隱約感到拼劍聲已經遠去,被遠遠的拋在身後。

隨即我摸到一棵樹,那手便抽離了。

“駱生?你去哪裡?是你嗎?”

我的眼睛一陣酸脹,不住的流出眼淚,竟把眼眶裡的鮮血沖洗乾淨。

還好沒有瞎,只是眼角被開了一條傷口。

而遠處一個影子飛身而落,站在我面前。

林施施彈了彈劍身上的血,笑聲毒辣,“死丫頭,你終於落到我手裡了。”

我四處張望,並沒有看見駱生,而穆懷春和邵爵也已經不見了,方纔的打鬥早已平息。

走江湖的,只要武功不如人,人生就會過的不如意。

我安慰自己,好歹我不是世間第一個被劫持的人。

我被林施施抓走之後,又被她丟在一處破屋中,捆在一張潮溼的木板牀上,大概兩日有餘。

日沉日浮,花開花敗,我滴水未進,被餓的前胸貼背,一度感到自己離死神不遠了。

這一日午後,林施施終於來了,她與守門人交談幾句,便推門進來。

她開門的時候,我隱約看見她身後走過一個人,那人的身形叫人熟悉,但我竟一時想不出是誰。

我問她:“你抓我來,是爲公事還是私仇?”

“說的好笑,私仇?我犯得着與你有私仇嗎?”

她旋身坐在我頭側,裙尾上飄着令人窒息的香氣,“我這回是專程來找邵爵的,可他偏偏不妥協,我只好來抓你了,你不是與他成過婚嗎?”

“這就好笑了,他素來不與你們交涉,你們犯得着四處得罪人嗎?”

她眯着眼笑了笑,“我嘛,只服從教裡的安排,細處不便與你這廢柴說,再說了,你本來就讓我討厭,抓你來關一關,也挺暢快。”

她似乎想起什麼,聲音轉而一沉,“對了,我倒要問問你這賤胚子,既然跟了邵爵,爲什麼還對穆懷春糾纏不休?你使了什麼下作手段?”

直到那天,被她如此一問,我才驚醒過來,原來我在她中是如此的不知廉恥。

既然已經不知廉恥了,我也就不要臉了,“我就是喜歡他,就算他不是我的,那也沒你的份。”

她冷笑了一聲:“你這小嘴可真賤,你我走着瞧吧。”林施施拈來一張人/皮面具粘在我臉上,續而點住我的啞穴和一隻腿的穴位。

翌日,待我被鬆綁後,我對着銅鏡一望,看見的是一個又啞又瘸,滿臉麻點子的村姑,雖說沒有想象中醜,但也絕對稱得上土。

而林施施重新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望着她的臉,心沉到腹中去了。

她做了一張與我一模一樣的人//皮面具,戴在自己臉上。

她的身形與我身形相似,又擅長眉目流轉,就連模仿我在門檻上踮腳的姿態,也是剛剛好。

她把自己變成了駱福如,而駱福如變成了村姑,我已經可以猜到她在想什麼了。

霜降之後的第十天,在汴梁城外,我被林施施逼迫着,與她一同走過舊時的護城河,就在那河邊,我看見了邵爵。

斜陽下,他坐在護城河邊一棵光禿的苦楝樹下,形單影隻的身形在樹影下萬般斑駁,我大喜,興高采烈的衝上去,誰知一瘸一拐摔趴在地。

邵爵應聲看過來,眼神在我身上輕輕帶過,便停在假冒的駱福如臉上,林施施當着我的面迎了上去。

林施施真是天生的戲子,連聲音語氣也模仿的不差分毫。

林戲子胡亂解釋一通,只說那日暈了過去,醒來發現被女真教的人抓了,現下終於逃了出來。她又說:“小哥,這幾日爲了找你們,人家鞋底都磨破了,真的疼的好厲害啊,你揹我行不行?”

我想笑,我想起駱生批判戲子的一句話:“你看這一臺子蠢貨,學的會身段,學不會精髓。”

我傻乎乎的問他什麼是精髓,他嫌棄我蠢,都幾年過去了,也不願意解釋。

世道如今,我終於領悟了他的話,林施施學的來我的聲音神態,卻學不來我強大的內心。

就她這段嬌滴滴的蠢話,我是不可能說的,何況她鞋底的破洞,也是我昨晚用石頭磨破的。

我想如邵爵這般聰慧的人一定可以一眼識破。

誰知道沒有。

邵爵似乎有些心神不寧,他頓了片刻,將假的駱福如背起來,腳下走的極猶豫,“小福,我有事想對你說,其實……”

我側耳傾聽,卻聽林施施低聲道:“我累了,稍後再說吧,對了,懷春去了哪裡?”

他搖了搖頭,繼而側過臉看了我一眼,我抓緊時機衝他擠眉弄眼,誰知他又把臉轉回去,問她:“地上這位,是你朋友?”

“哦,她啊?是一起逃出來的,又啞又瘸,不過,看起來也就是個相貌平平的村姑。”

“你說的對。”

我從不知道小哥會這麼好騙。

他們走向了汴梁城西側的一處清冷飯莊,並且好心的將我捎帶上了。

上了二樓隔間,,邵爵剛在闌珊邊坐下,便輕輕拉住了林施施的手,依舊是欲言又止的模樣,我探長了頸脖,想要偷聽他說了什麼。

林施施的另一隻手從桌底探過來,那細長的指甲頂着我的膝蓋,她不可察覺的對我乜斜,似乎在警告我,爲了不當一世的啞巴瘸子,我把頭收回來,絕望的望向高處,誰知這一望,竟就看見穆懷春小坐在飯莊一樓的角落。

我心下大喜,正待伸伸胳膊腿,做一個張牙舞爪的動作,好引起他的主意,我本想假裝打翻手邊的水壺,剛想動作大了些,把水壺撞飛出去,眼看着那水壺就要砸到一樓一個姑娘的頭頂,四處傳出驚呼聲,穆懷春卻飛身而起,一腳將水壺踢到對面的牆上。

他面色不佳的擡起頭,先是瞪着我,隨後目色便淡,微移,落在林施施臉上。

他快步走上來,立在桌邊。

我想,林施施的話語間畢竟漏洞百出,邵爵辨不出真僞,是因爲他耿直,但穆懷春不一樣,他那樣的老狐狸火眼金睛,一定能看出此間問題。

但他沒有,他只是目色警惕的看着邵爵,沒有半分心思琢磨我是誰。

他對假駱福如道:“小福,你去飯莊對面的茶樓等我,不準再進來。”

邵爵聞言有些動容,手放在桌面微一施力,似乎想站起來,卻又止住了,只留了目光冰冷的回敬穆懷春。

發生了什麼?他二人之前還協同作戰,教訓着林施施,現在這是怎麼了?

我沒來得及多想,林施施便一把勾起我的胳膊,將我往門外拽:“這位朋友,你留在這多有不便,也隨我下去吧。”

待我二人走出飯莊,她已藏不住那不懷好意的笑。

“你傷心嗎?換了臉皮,誰還能認識你呢?我看他們並沒有那麼在意你,瞭解你吧?別做夢了,你還想撕下這面具?別枉費心機了,你摘不下來的,可死了這條心吧。”

她逼着我潛回飯莊,七拐八饒到了那隔間的隔壁,她取了袖中備好的利器往牆上一推,竟打通一個小小圓洞。

“來,好好聽一聽,你們的鐵三角就要散了。”

我聽見穆懷春在說話。

“你可以不把舍利子交出來,但你必須離那小鬼遠遠的,越遠越好。”

邵爵回他:“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裝不明白?你以爲,當日我不急於回星魂閣尋找舍利子是爲了什麼?因爲我知道你早就先一步把它搶到手了,你不但拿走舍利子,還惹上聽風前來的女陰教。”

邵爵聲音淡淡的,“一派胡言。”

穆懷春哼笑:“你可真能忍耐,即使在搶舍利子的時候,被人重傷了背後,竟也能強忍着走上一整日而不露破綻,何必呢?蠻空派的老頭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把那小鬼唬的不分青白,一直相信你是個好人。”他將什麼拍在桌面,“看清這張飛鴿傳書,可別說這不是你的字跡。”

邵爵沉默。

“其實你與你師父早已暗中傳信,一直在泄露我們的行蹤,你心有計謀,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江湖上的人都說眉君道人是何等的真君子,何等的好人,可你心中應該最清楚,你師父到底是怎樣的人。”

邵爵的聲音沉了下去:“你懂什麼,我師父對我有養育之恩,有如家父,縱然家父有再多過錯,於我而言終究是恩情大於過錯。”

“你能說的出來利用二字,可見你還不算瞎,原本,因爲那小鬼信任你,我早已對你放下戒備,可惜你太不珍惜這些,你應該知道,在這魚龍混雜江湖裡,能得一人信任是多難得的事。”

“我知道,我本萬分感激,可是穆四少,你要知道,這事上難以抉擇的事情太多了,有時不是一句用對錯就可以做決定……”

後面的爭執我並沒能聽清,因爲就在此時,我被人拎起了後領。

那人的笑聲伴着幾聲清脆的算盤響,“我說林姑娘,你不務正業,跑到這來做什麼?”

我心下一愣,林施施也猛然回頭,對衛小川用口型道:“你怎麼認出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