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衛小川, 笑的滿面風/騷,能夠時刻都掛着這幅表情,實在是種本事。
往上算一算, 他上回在馬場公然出賣了我們, 簡直可以將他當做仇人了。
想此我再也笑不出來, 滿腔怒火, 恨不得揪下他的腦袋玩蹴鞠。
他一隻手細長白嫩, 挑弄着勾起林施施的下巴,指尖竟是一片詩情畫意的意蘊。
他掂量着左右看過,方笑道:“少了些東西, 不像她,一點也不像。”
“怎麼不像了。”林施施嬌嗔道:“天下易容我雖排不上第一, 卻也是前五, 怎樣都比你強一些。”
“你以爲人人樂於這些小把戲嗎?切。”衛小川左手捶了捶右肩, 心不在焉道:“我說你怎知他們沒認出來?興許人家心知肚明,只是爲了駱姑娘的安危不便戳穿罷了, 這年頭姑娘們的自信都哪兒借來的?對了,這位醜八怪是哪兒冒出來的,不像你女陰教受徒的風格啊。”
林施施眉目一轉,暗中一笑,將我拽着, 與他一同走出飯莊, “這是我收下幹粗活的, 除了蠢了點, 倒也沒別的。”
衛小川搔了搔下巴, 直言不諱道:“你能有什麼活兒可幹?無非是一門心思算計人,何況這種姑娘, 看起來大事用不上,小事用着也不放心,我這些天轉程要去雲上山莊,莊中荒廢好多年,正缺個人來打理,也正要個皮囊不優,不惹人妒忌的利索姑娘,不如你讓給我。”
“不行。”
“爲何不行?我買,我出……三……一錢銀子。”
我有點生氣,我這麼便宜?
林施施自然不肯,又編不出更好的理由,苦於不好挑明我的身份,只好咬碎了銀牙,收人一錢,把我交出去了。
我氣鼓鼓的,我還真就這麼便宜。
衛小川掏出麻繩把我雙手一捆,拉犯人一般拉上了路,他突然回頭迎風炸了眨眼,像是有什麼算計。
我心中陡然七上八下的,像是因他染上邪風,感覺前途渺茫,就快走投無路了。
從前,我覺得衛小川是個話特別多的人,只要有他,就沒有熱不了的場,即使是誰家弔喪,憑藉他一張嘴,也能把喪禮攪成一場合家歡。
我以爲,人以類聚,他會喜歡和話癆廝混在一起。
結果不然,我是個啞巴,這纔是他最滿意的地方。
壯馬拉着兩輪馬車在伶仃林道上奔馳,他透過車窗望着一路飛馳而去的初冬美景,卻忽然扭頭來,抿嘴衝我笑了笑。
我一臉茫然,沒什麼表示。
他眼神動容,忽然對外面跟車的侍從道:“煩死了,這丫頭越看越討厭,心疼我那一錢銀子,明天給我把她丟到野外的枯井裡去。”
他那麼認真,我大驚,一把拽過他衣袖,求他再看看我的醜臉。
他看了看我飽含淚珠的雙眼,騷了騷自己的鼻尖,“怎麼?怕被我丟了?那我問你什麼,你就回答我,不會說話不要緊,你自己想辦法,你叫什麼?”
我蘸着杯中的水在木案上寫字,他湊過來,把眉目擡高,“什麼?狗……二?這是人名字嗎?這是你爹孃給你取的,還是仇人給你取的?如此惡俗的名字,給我換掉。”
他望了望外面的天,片刻纔回過頭,緩緩一笑,“不如就叫小福?”
我頓時冷汗夾背,忽然覺得被他察覺身份,還不如藏着掩着,誰知他想幹什麼呢?便連忙拂着額發低下頭去,不與表態。
他抿脣一笑:“怎麼?你還不滿意了?再差也是個姑娘名。”
他變臉如變天,忽然昂首別過臉去,沉聲道:“我喜歡就行,誰管你滿意不滿意?”
我望着他很久沒有緩過神,因爲這個耍性子的表情,他以前總是對我做。
後來我給取名這件事找了兩個理由,一個是:他恨我,另一個是:他暗中欽慕我。
但是在經過半個時辰的沉思後,我否決了前者,因爲我找不到一個我傷害過他的理由。
又半個時辰之後我否決了後者,因爲沒有一個姑娘會覺得,一個男人把自己的名字送給一個醜村姑,是對自己有意思。
說他對我有意思,呵呵,還不如說眉君道人暗戀我呢。
在這慢慢悠悠的一路上,沿途兩側寒霜滿樹,盡是寒意,我臨窗坐着,盯着天外的雲,心中憂心忡忡。
不知道穆懷春和邵爵會被林施施騙多久,不知道林施施會對他二人做什麼,不知道穆懷春會對邵爵做什麼,不知道邵爵會對穆懷春做什麼,不知道他二人可會照顧自己,何時又能再見。
更不知,邵爵爲何對我們相瞞,如果我告訴穆懷春,我並沒有因此而恨邵爵,他會不會生氣?他必然會怒火中燒的,因爲他二人總認爲我是有意偏向另一方的,可我實在是並無此意。
我對他們二人……
唉……
人生在世,愁苦太多,如此一想,被衛小川帶走或許是件幸事。
逃避煩惱,幾乎成了我最愉快的生活方式。
在一個寒冬乍來,雁空獸走,且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悲情季節,我跟着衛小川,顛顛簸簸進了那座小南城。
我對小南城曾有所耳聞,穆懷春從前走南闖北,也算有過不少聽聞,他除了劍術了得之外,最是會講故事,他大氅下藏着許多故事,喜歡在我睡前給我講,他的故事可能比天上的繁星還多上一倍。
有那麼一回,他和我講過小南城。
一座城,如果非要在名字前面加一個小字,不是因爲它真的小,就是因爲在很久以前還有一個大的。
但縱觀小南城,它方圓五十里,已大出周遭城鎮的許多倍。在很久以前,它有一個在本朝史書上有所考究的名字,只不過它要換一個字——大南國。
據說,在本朝還未立年號之前,中原地區有個一個小小的古國,叫做大南國,大南國中的百姓不足兩百人,實在是毫無作戰實力可言。
更何況,這大南國竟在我國國土之內,像被蚌殼含住的蚌珠,實在是可憐。
爲表不欺凌弱小的大智慧精神,我國曆代的皇帝老兒從來沒有對大南國下過什麼毒手。
本來,雙方平安無事,就快過了百年,偏偏當今的大皇帝上位之後,橫看豎看都看大南國不順眼,他對於泱泱國土之上夾雜着這一縷塵沙,感到十分不爽,遂在一年隆冬,動用三千兵馬圍城,勢必要將大南國的皇族和百姓轟趕到大漠邊沿去。
那大南國從來是魚米之鄉,怎肯放棄國土,被驅逐去荒涼的沙漠,於是全民奮起反抗,可想而知,區區兩百國民,不過是以卵擊石。
七日後,城中百姓人死將半,屍骨在大南國內隨處可見。
大南國的老君主再也無力抵抗,便攜一家五口人步行走出大南國的城門,跪在下着大雪的城門之下,對本朝皇帝老兒說,他甘願縮小大南國的國土。
強壓制下豈有可商量的餘地,最終這國土是一縮再縮,就縮成了如今小南城這麼大的國土,而後幾十年江山微變,它漸漸成了我朝的一部分,由一個古國變了一座城。
如今小南城的範圍,僅是許多年前大南國的國都。
而此去,我隨衛小川抵達的雲上山莊,便是當年國都君主居住的地方,相當於皇族的皇宮。
雲上山莊坐落氣派,在這冬晨中遍佈着白霜,確如懸浮於雲層之上,從外形來看,頗含古韻。
但如今,莊內已不見多年前的影子,無論琉璃瓦還是水晶燈罩,都是本朝的新物件,以新換舊,再無從前。
將自己的喜愛,侵佔所有,以示全部的佔有,這的確是衛小川的一貫作風。
衛小川背手站在我前方,怔怔望着廳堂的碧牆,上面是一副巨大的墨色古畫,古畫橫懸,畫中勾勒着大南國舊時綿延恢弘的城門,只是那熟宣泛黃,脆弱的像是枯葉。
畫雖然恢弘,我卻覺得不值得品上個大半天,害的身後的人馬全部立在門外寒風中,瑟瑟發抖。
“這畫美不美?”衆人不知爲何,不阿諛奉承,反而一一沉默。
他回頭掃視一眼,擡手一指,指向我,“我問你呢,你說。”
我忘了自己被點了啞穴,說話比公鴨嗓子還難聽。
他用手指塞住兩隻耳朵,重重哼了一聲,“忘記你是個啞巴了,問你有何用?”
入住上莊的第一夜,我就做了夢,夢到一個穿着硃砂色衣服的女子在我門外跑來跑去。
我醒來後細細一想,她分明就是個紅衣惡鬼吧,心下有點害怕,畢竟誰知這舊國裡冤死過多少人?
但畢竟,衛小川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不怕凡人與鬼神的人。他鎮邪。
這事我也就漸漸忘記了。
畢竟山莊裡的人比鬼還古怪,譬如,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在腰間掛着刀劍,不分男女的束着男子的潘雲頭,且披着一身身白衣,走路和鬼一樣,若是夜半從你門前飄過,定是要嚇死人的。
不過嘛,久了你便會知道,這些人也夠八卦的。
有一日我隔着牆,聽見幾個僕人談起往事。
據說,雲上山莊在數年前被一皇廷道士點中了,偏說這是皇墓之風水吉地。
本朝皇帝老兒一聽就樂了,立即要遷自己未來的歸西居所,暗地裡叫兵部的人拿□□把山莊給炸了。
要知道,自古皇帝點墓,都是天大的秘事,即便是與之相關的人等,也會在辦事之後被咔嚓砍頭,閒雜人等更是不可能知道。
可誰知,老皇帝這次選墓之事卻遭人透露風聲,在京都內鬧得沸沸揚揚,於是這件事在就在陽春三月愕然而止,再沒了下文。
後來聽說雲上山莊被人買走了,天子的墓,誰敢買?當然是天子的兒子了。
據說,當年衛小川頭戴着九千歲的蛇眉魚冠,一身風華絕代,背後拖地的長衣熠熠,泛出霞紅,他立在空曠大殿的之上,與他那帶着羣龍黃金冠的老爹有如此一段對話:
“父皇,此地兒臣是要定了。”
“一塊破山頭,你爲何要它?”
“兒臣爲了一個人?”
“你倒是說來看看,是個什麼人?”
“女人,自然是女人了。”
“嗨呀,那便好說了,父皇賣給我兒便是了。”
簡直嗤之以鼻,可見,龍生龍,鳳生鳳,好色的老爹,兒子也差不逑。
說句真心話,若論容貌,衛小川乃是江湖中淨、秀、傲中代表人物,一等一的好皮囊。
當年我在小城中初次見他,遙遙望去,就以爲那是狹路街井中的一幅畫。
我的意思是說,當一個女人聽到一個好看的男人爲另一個女子傾盡所有的時候,多少會忍不住去幻想那女子是如何的傾城傾世,如何的羞花又沉魚,我不是另類物,我也不例外。
我對他說的那女子,十分好奇。
在那之後不久,我終於得意看到他所仰慕的那個女,但卻在第一眼時,被嚇得不淺。
這事慢表,要從一個大雪之夜說起。
那日正是隆冬裡的第一場大雪天,這回的雪積的又厚又密,而寒氣從天上落下,又從腳底浮起,像要逼死世間萬物。
我睡的不踏實,迷迷糊糊的夢到了穆懷春,我夢到了他,卻只是一個極遠的背影,他在我夢境的那頭快馬前行,我在後面喊他,他卻沒有要回頭的意思。我安慰自己,這樣分分合合,不過是好事多磨罷了,大家總有不分開的那一日。
可待我醒來,卻意識到,這江湖之大,若總是這般分開,總會碰到有那麼一日,我無能爲力找到他,他也無法得知我的去向,可不就是如夢中這般漸行漸遠嗎?
這麼一想,便覺得這夢是個不吉利的暗示。
我起身推開窗扉,任由漫天大雪飄進來,過了片刻又覺得半邊身子冷。
冷又如何呢?今時今日,誰會來看我一眼呢?誰又會來替我關窗?
想此便覺得自己矯情,卻真是又矯情又委屈,越委屈人便越清醒,陡然沒了睡意。
我起身打開門,迎着風雪走出去,走過迴廊的幾個拐角,便撞見了同樣夜中無眠的衛小川。
(可待我醒來,卻意識到,這江湖之大,若總是這般分開,總會碰到有那麼一日,我無能爲力找到他,他也無法得知我的去向,可不就是如夢中這般漸行漸遠嗎?
這麼一想,便覺得這夢是個不吉利的暗示。
我起身推開窗扉,任由漫天大雪飄進來,過了片刻又覺得半邊身子冷。
冷又如何呢?今時今日,誰會來看我一眼呢?誰又會來替我關窗?
想此便覺得自己矯情,卻真是又矯情又委屈,越委屈人便越清醒,陡然沒了睡意。
我起身打開門,迎着風雪走出去,走過迴廊的幾個拐角,便撞見了同樣夜中無眠的衛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