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走的很長, 我醒着又睡,睡了又醒,待我最後睜開眼的時候, 風景已然是千變萬化。
我們的馬立在一處高高的山坡上, 邵爵指着遠處的一座青色城門, 說:“我已經打聽到了, 天下第一名醫每年將途經此城, 前往藥仙谷,他手中有能解天下百毒的凝仙露,我們哪兒不去, 就在城中等,必然能遇上他, 到了那時候再請他幫我解毒。”
“他叫什麼?”
他搖了搖頭:“不知道, 不過每年他都打這裡過, 城中的百姓都認識他,他一來必定不是尋常事, 我們會認出他的。”
我心情大好,得知邵爵有救了,壓在心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
但是幾日之後,我又開始憂心忡忡,因爲等了一天又一天, 遲遲不見那名醫路過此地。
我問及那名醫到底哪一天來, 邵爵卻不正面回答, 只站在閣樓上倚着欄, 望着我笑, “真的快了,大概就是城裡千日紅都開了的時候吧。”
我又問他名醫長什麼樣, 他還是一點都不焦慮的笑着:“白眉長鬚,大概就是所有的名醫都有的樣子吧。”
我們住下的這棟屋子後面有一面池塘,池塘邊開滿了千日紅,日復一日的過去,終於有了花開的苗頭,這日我在池塘邊釣着小魚小蝦,瞧着花心已經冒出頭來了,便衝回屋子拉着邵爵,往城門的方向奔赴過去。
我害怕我們把日子過得鬆散了,一不下心錯過路過這裡的名醫,但他卻笑我太緊張,把我從城門處拉走,在街道上隨性轉悠。
我知道江湖中人大多置生死於事外,但他千里迢迢到此卻又漠不關心這一切,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你是不是又在騙我?這裡根本沒有名醫。”
他詫異道:“你怎麼會這麼想呢?如果不是爲了解毒,我何必帶着你遠赴這裡?”走着走着路過一處酒莊,他拉着我往裡面走,“彆着急,還沒到時候,走,我請你喝酒。”
這家酒莊就要歇業了,門頭上匾的被摘了下來,所有的臻品好酒都被掌櫃的翻出來,一起兜售。
問起緣由,掌櫃的無限感傷:“我夫人生前與我關係不大好,總是吵吵鬧鬧,動起手來,打的你來我往,她還剋扣店中錢財,我那時囊中羞澀,過得十分苦悶,總是想着,若有一天我能獨自過活,獨自看着這店子,自由自在的花銀子,不知能有多爽快,可今日她去了,我才明白往日的想法有多荒唐,眼下只想關了酒莊回老家去,唉,偏要人走了,才知道她對自己有多重要。”
一席話說的喝酒人也萬分傷感。
邵爵忽然說了一句:“有些人不必等分別,就已經知道有多重要。”他問我:“你心裡有這樣一個人嗎?”
“有。”但我回答的時候沒敢看他的眼睛。
可他卻問:“那個人是我嗎?”
我還沒有回答,他卻已經輕輕笑了一下,似乎並不想知道答案,“你我都有,真好。”
“這一路你一直欲言又止,是不是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其實也沒什麼。”他說:“只是想起十一年前的一天,那年我剛剛束髮,受蒼崖門駱門主邀約,師父同意帶我前去,那是我十年來第一次離開蠻空派。
“還未到蒼崖門,我就聽人說,蒼崖門的那位駱小姐是個怪物,她若是哭起來,就像個血面羅剎,我那時候很害怕,一路都躲在師父後面。
到了蒼崖門,我看見你在院中跑來跑去,瘋瘋癲癲將泥巴糊在臉上,嚇唬身邊的下人,我想我這輩子也不和你說話。
“後來你十五及笄了,機緣巧合我再上蒼崖門,又遇上你了,那時候你已經變了很多,我已經快要認不出來了,你拿着一支木枝條,爬在一棵樹去,挑弄一窩麻雀蛋,我下定決心,這輩子也不會與你往來。
“我很後悔,後悔在我十五歲的時候,我退縮了,又後悔在你十五歲的時候,我再一次退縮,我有許多機會,卻一直錯過,但又怨不得別人。直到那天是你敲響穆府的大門,又是我開的門,這是我做過最對的事,或者說是上天又給了我一次機會。
“說來可笑,這一生我過得十分後悔,後悔做錯許多事,後悔對不起一些人,也後悔什麼都開始的太晚。看起來沒有錯過什麼,但只有我知道,已經錯過了時機,錯過了光景。”
不知道爲什麼,那天晚上我總覺得邵爵的那番話像是在告別,好像他很快就要離開了。
我看着他喝的有些多了,之後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回程路上醒了一回,邵爵正揹着我,他走的很慢很慢,月亮浮在前方星辰的盡頭,那麼大那麼白,將窄長的街道照的像在白晝裡,而他耳廓上籠罩着一層月亮的浮光,長髮泛着海藍色的光澤。
我將頭重新枕在他肩上,發現送給邵爵的那隻皇天被他戴回我的左手手指。
他察覺到我醒了,輕聲說:“你喝的太多了,好些嗎?”
“嗯,頭有點疼。”我擡起左手,對着月光端詳,“其實皇天是舊了些,樣子也過時了些,你不喜歡也挺正常的。”
“不是,我很喜歡。”他聲音很輕,像飄在雲裡。
我仰起頭,“既然你喜歡,爲什麼要還給我。”
“想來想去,這都不屬於我。”
“從我把它交給你開始,它就是你的了,在我心裡,它就是你的。”
“在我心裡,它永遠不會是我的。”
我聽着他的聲音有些難受,我想告訴他,我沒法知道心裡有或者沒有你,因爲我知道,我心中不可能完全沒有你,但又不知道,心裡的你到底在哪裡。我無法開口告訴你,我愛或不愛你,因爲我知道,我不可能完全不愛你,但卻不知道,到底是怎麼樣的愛着你。
這是我的解不開的題,也是我的錯。
我們回到住處,他將我揹回屋中,放在牀榻上就想走,我拉住他的衣袖,“坐下,把手給我,戴上吧,就當做我送你的禮物。”我將皇天摘下來,想戴回他手上。
我很想告訴他,也許我很快就會離開這個人世,將自己投身在鬼水湖底,將我從旁人那透支來的生命一併歸還,這個戒指我想請他留下,別做念想,就當做相識一場。
卻在這時,門外極遠的地方傳來清晰的馬嘶聲,在我聽來是個尋常聲音,可他卻猛然站起,似乎被從沉思中驚醒。
他神色有些不安,很突然的走掉了:“你在這呆着,我去去就回。”。
他一開門,一陣冷風倒灌進來,我的酒徹底醒了。
我推門走出去,站在寧靜的夜色下,並沒有發覺有什麼異常,但是,站的越久越覺得怪異,太怪了,今夜這麼安靜,沒有一點聲音,風也不對勁,雲也不對勁。
我站在憑欄邊,低頭一望,竟看見幾個黑影從地面閃過,我迅速向上看去,不見人,卻見寒光閃過。屋檐上有人,且來的悄無聲息,帶着刀。
我墊着腳往屋中跑,一開門卻見邵爵已經回來了,他捂住我的嘴,將我抱住,二話不說就往後窗跳,後窗下備着一匹馬,我們騎上馬,即刻朝城門外狂奔不止。
“他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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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色緊張,沒回答,只囑咐道:“城門在三更之前還是開的,你騎着出城去,一直往東走,見到湖就往北,一直走,就會離蜀中越來越近了,去找穆懷春。”
我不安向後望,彷彿看見暗夜下暗流涌動,“是你的師兄?他們來了?”
他面色平靜如水,目光卻如刀似劍,刺破長空,“我早知道我走不掉的,去到哪裡都走不掉。”
“爲什麼脫離了門派,就一定要遭到這樣求追不捨的滅口?”
“我沒有脫離蠻空派,我只是背叛了我師父,背叛了我師父,就是背叛所有人。”
“沒有退路了嗎?你跟我一起走吧,你不要去做英雄,不要去面對這一切,我們馬上走,去人煙稀少的地方躲起來,過幾年他們就會忘記你。”
他笑着搖了搖頭,“小福,我不能拖累你,這些事只有我自己能面對,也只能是我一人去面對,逃是逃不掉的,是好壞是生死,總要有個了結。也許,有些路如果可以說走就走,有些人如果可以說放就放,或許可以活的很輕鬆很逍遙,但並不一定快樂。舍利子這件事我並不後悔,無論是爲了你,還是爲了你爲的人,我都不後悔。”
他說:“快走,別再管我。”
我背後一涼,回神時,他已經雙腿飛踢馬鐙,他棄馬落地,遠遠的站在那天的月光裡,看着我漸漸離開,然而他轉過身,向着反方向走去。很快就消失在視線中,快融進朦朧的白月光。
我想起我與他成親的那一天,山莊內燈火輝煌,他穿着紅色的喜袍,站在大堂的牌匾下等着我,他身後是金墨紅綢,是旖旎燭光,但我只看着他,以爲嫁給他是一場絕美的幻覺。
我知道,如果我爲他奔波一場,並非因爲江湖道義,那就是因爲,我心中根本放不下。
我勒緊馬繮,調轉馬頭,朝着他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當我追上他的時候,不知怎麼下起了大雨,空寂的城市中,瓢潑的雨幕裡,迴旋着一陣陣刺耳的刀劍聲,極遠的燈火將刀光劍影都籠罩上一層奇異的紅光。
我看見邵爵,他已經被他的師兄們團團圍住,他的袖底有九齒釘不斷飛射而出,手裡握着不知從哪個屍首手中奪來的劍。
他格擋的動作很快,風馳電掣,但身上還是有了傷,他的臂袖上全是血,隨着雨水往下流。
我一陣說不出的難受與憤怒,嘶吼一聲,抽出已經很久沒有摸的刀,騎馬衝進了人羣。
***
我是被雨水嗆醒的,睜開眼的時候頭疼欲裂,我靜靜躺了一陣子,又猛烈的咳嗽後,才感到自己恢復了呼吸。
我的腰側很痛,有兩處傷口,兩指深的樣子。我撕開袖子將它們簡單包紮起來,扶地站了起來。
以前駱生總說我太懶惰,不肯好好學學劍術,以後終究會吃虧,我現在終於信了。
天還沒亮,周遭空蕩蕩的,街道穿來一陣風,夾雜着雨水打在臉上,很冷很疼。
四下沒有屍首,似乎連昨夜遍地的血跡都被沖刷了個乾淨,如果不是因爲我衣服上的血漬,我會以爲一切都是幻夢。
我靠在街邊牆下站了很久,才緩緩走動,天都漸漸亮了,街道上已經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出沒,他們在蓑衣下看着我的眼神很是恐慌,我遮了遮衣襟上的血痕,往之前的住處走去。
這一路,我沒看見邵爵。
回到住處,邵爵的房間已經是一片狼藉,被人翻找的亂七八糟。
我躺在他的牀上,用已經破了的被褥包裹身子,因爲冷和疼,渾身止不住的顫抖,我擡頭望着沒關上的門,在雨聲中再次睡了過去。
在夢裡,我夢到邵爵已經回來了,他帶着一些野兔,我問他,衣服上的血是怎麼了,他說只是些兔子的血,他伸手過來抱了抱我,說他沒事。
可我不知道怎麼了,不受控制的,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連在夢裡,他都不會撒謊。
待我再睜開眼時,牀沿有一灘水,我不知是自己留下的還是有人來過,我起身開門,門外已是雨後晴天。
屋後池邊千日紅,被雨水打落了一地,除此之外,好像什麼都沒變過。
我從凌亂的房間找到衣物,換好之後坐在閣樓階梯上,腦袋中空空如也,只是望着天發呆。我在這等了整整四十三天。
他沒有回來。
其實,這一生,他都沒有回來過。
我打算離開的那一日,從對街人的口中得知,那棟閣樓小屋的主人就是邵爵,那一方土原是一塊墳地,只不過風水極佳,被他買了下來,池塘,假山,千日紅,全都是他一早付出的心意,可他卻不說,無論爲誰付出,他都不說。
我回到邵爵的房間,把那枚沒能來得及戴回他手指上的皇天,擦的乾淨透亮,擺在他的枕邊,那已經是他的東西了,今生今世都不會變。
出城的時候我好好看了一眼城門上的字:雲歸郡。真是個好名字,連漂浮不定的雲都有一個家。
我一個人往蜀中的方向走,不知道走了多遠,恍惚間擡頭,看見穆懷春牽着馬站在路中央,我還以爲是幻覺,看着他很久才覺得自己清醒了一些,下了馬。
他看着我一身污穢和血漬,卻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抱住我,只這一抱,我就感到眼淚要頃出來,但我忍住了。
回到蜀中後我睡了很久,直到再也睡不着了,才走出門。
還是在衛小川的宅子裡,他們坐在涼亭下,都很安靜,只有穆懷春手裡捏着幾根蘆葦,他的手指十分靈巧,隨意就扎出一隻小狗,遞給小豆子。
他對我笑了笑:“你想要什麼?我給你。”
我沒想掃興的,但不知爲什麼說了一句:“沒什麼,就想要大家都活着。”
他目光輕柔,垂下了手,輕聲說:“沒關係,哭出聲來吧。”
那天我站在豔陽天的院子中,感到蜀中的夏日火辣,逼着眼淚不停的蒸發,十分毒辣。
我知道,雲歸郡根本沒有藥仙谷,也沒有名醫會在千日紅花開的時節路過那裡,城裡甚至沒有自然生長的千日紅。
所有的希望都是邵爵一手創造出來的,從一開始就沒有希望。
但在我和他之間我是最後知道的。
他以前總是笑着說:這樣的小福已經足夠了。我一直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我做的一切明明都不夠,我一直沒有給他太多,唯一能給的只有悔恨與眼淚。
我告訴自己,他還沒有鄭重的與我說珍重,他沒有說珍重,我們就不會是永別,而不爲他流眼淚已是那之後很久的事了。
你活在我的血脈中,活在我活着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