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年的鵝毛大雪一夜間洋洋灑灑落了滿世界, 清晨起來,我望着窗外遠處屋檐上散來的一片銀輝發了好久的呆。
太冷了,冷的讓人懷疑人生。
穆懷春說甲子年是個好年份, 六十年纔等來一甲子, 等來這個輪迴。
他說每道一個甲子年, 曾經離開這個世界的人, 就會重新回到這裡來了。
我掐指算了算, “我的爹孃,我的……好,都回來就好。”
他目光溫潤的看着我, 揉了揉我的腦袋,不輕不重的說道:“回來就回來吧, 你不認識他們, 他們也不記得你, 額肩而過,忘記前生, 各自歡喜,有什麼不好。”
“那我能怎麼再做回他們的兒女,他們的兄妹還有摯友?”
他搖頭,“不用了,不用再遇見了。”
“爲什麼?”
他溫柔的笑了笑, 擡手抹去我臉上的雪, “不用執着了, 放過他們, 也放過自己。”
是的, 這一年的大雪裡,我告訴自己, 放自己一馬吧。
放下吧。
衛小川裹着貂大衣,掀起棉簾從屋中鑽出來,掃了我一眼。
“大過年的別哭啊,不吉利,怎麼着?蟲牙又疼了?我就說嘛。”他上前來手指點我的鼻尖,“這就是你和豆子偷吃本公子麥芽糖的報應。”
小豆子胖手捧臉:“我比娘吃的還多,爲什麼我不長蟲牙啊?”
衛小川颳了一下他的鼻樑:“因爲你可愛些。”
我破涕爲笑。
他們都在逗我開心,我心中感激。
除夕夜,城中各處的門戶熱鬧非凡,但街道上卻是異常空冷。
牆裡牆外是兩幅光景,我坐在牆裡望着牆外,努力讓自己看上去無憂快樂,心頭卻沒有一點熱鬧。
這頓年夜飯吃的很好,衛小川幾乎極盡奢靡,徹徹底底把鐵公雞那頂帽子摘了下來。
我想喝酒,他們都任我,連穆懷春也放了行,甚至主動幫我斟酒。
我挺開心的,喝酒比喝水好,酒越喝越暖,越喝暖愚鈍,水越喝越冷,越喝越清醒。
酒足飯飽後,大家圍着血紅木桌談着天,聽着嬰寧撥古琴。
等到子時,便紛紛裹着裘衣出門,衛小川貢獻出奢華的八十八響,小豆子在穆懷春的指點下蹲下身點燃了引線。
子時的炮竹在城中連綿不絕,炸醒所有醉酒的人。
我看着他們在火光前的背影,心中逐漸踏實下來。
但迷迷瞪瞪之間,我卻升起一種強烈的不捨與預感。
我將他們一個個看過去,小豆子,嬰寧,衛小川,穆懷春。似乎在這些活生生的人當中,有一些將會在未來永遠的離去。
明明是最該熱鬧的夜晚,我心裡卻莫名生出異樣,因爲我知道,眼前這份熱鬧圓滿十分短暫,不可留。
我望着穆懷春的如風塑刀琢的側臉,輕輕的想,第一個離開的人註定是我。
但我知道我會撐到最後一刻,直到完成自己的心願。
屋內走來一位姑娘,在我身側的石階上坐下,惆然的嘆了幾聲氣。
這姑娘叫晚兒,是嬰寧手下的,前幾日纔來這投奔她。衛小川原不想再多養閒人,但耐不住嬰寧捨不得妹子在外受苦,好說歹說,他才答應下來。
我問晚兒是不是有心事。
她勉強的擠出一絲笑意:“有些心事,不過也算不得什麼。”
“說來聽聽吧,現在把煩惱留在這,別帶到新的一年裡去。”
她欲言又止,似乎不知如何啓齒,半晌才道:“姑娘你說,人這一生是擁有不可預測的結局比較快樂,還是說,擁有一眼望穿的生活更幸福?。”
如此深奧,我想了想,道:“你我哪有不可預測的結局,所有的結局走到最後不過都是死亡,一眼望穿也不過看到個生死,我們生來就是奔赴死亡而去的,所以沒什麼分別,選哪一種都一樣。”
她恍惚中點了點頭:“我其實挺喜歡現在的日子,只不過一成不變,我不想再做歌姬了,我也想去江湖上闖蕩,也許能有和大家一樣擁有一些不同的際遇。”
“爲什麼,你爲什麼想要闖蕩江湖。”
她眯眼望着門外的鞭炮,稚嫩白皙的臉頰上滿是期盼與笑意,“我也想像姑娘你一樣,瀟灑走天涯,結識穆大哥這樣的人,結識衛公子那樣的人,結識各種各樣在意自己的人。”
她又將手上的茶杯遞給我:“這杯薑茶是穆大哥囑咐我給姑娘煮的,按他的意思加了些藥材,你趁熱喝。”
我借過謝了一聲,抿了一口,只覺得辣,“如果可以重新來,我願意浪跡青山外,少於幾人相識。”
“爲什麼?”
因爲,我本在江湖外,不知江湖事,不喝江湖水,不知道生活的多麼無憂無慮。
是的,即便世間有憂愁,但至少我不知道。
走入江湖之後,驚濤駭浪隨之而來,生死離別似乎成了家常,人來人往,人如浮萍。
“在乎的人越多,你就越輸不起,丟不起,放不下,會比獨自一人更痛苦。”
她眼睛依舊閃着光,不太明白,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我心中輕嘆,我有什麼資格用自己的小半生去勸退他人?
我想了想,又道:“你別聽我瞎說,也許不可預期的一生更適合你,你會遇到如意郎君,結成連理,一生白首,我提前祝福你,只不過有一點。”
“什麼?”
“千萬別告訴嬰寧是我勸你走的。”
她偷瞄了一眼門外,衝我甜甜一笑,擡手輕將我的茶托到我脣邊,“謝謝姑娘指點,快喝吧,茶要涼了。”
我與她又聊了片刻家常,薑茶下肚,覺得口中回苦,片刻後渾身發着燙,我頭有些微暈,想站起來,腳步卻又飄飄然。
她連忙扶住我,將那杯茶往階下一灑,“走吧,我扶姑娘回屋歇息。”
其實我與她並不算熟稔,原想等穆懷春回來,但看着遠處小豆子幾次想靠近炮竹,他一直在旁阻攔,便想着隨他去吧,何況若是等衛小川回來,必然不放我回屋睡,偏要按照他皇親國戚的規矩,守夜直至雞鳴,因此決定先回屋。
我將手搭在晚兒身上,與她一起往後屋走,卻覺得腳步越來越飄忽,彷彿踩在雲端上,眼前光景也開始彌散,牆外半空的煙火成了一個個光團。
走過幾個門洞,路卻遙遙無期,好像遲遲到不了我屋中。
漫天煙花炮竹中,我聽見晚兒低聲說:“姑娘,我不像你,出身蒼崖門,又與穆大哥有婚在先,我只是一個普通鄉姑,想入江湖成就自己何其艱難,所以,一旦我遇到貴人,我就需要抓緊機會。”
接下來她說的話,使我猛然清醒過來。
她貼在我耳畔悄然道:“你聽說過女陰教嗎?”
我心頭一顫,心道不好,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擡手一把抓住風雨長廊上的花窗。
想開口叫人,舌頭卻僵的像塊木條,含糊的聲音被漫天炮仗聲淹沒。
她壓抑着興奮,將我無力的手從花窗上拽下來。
“你彆着急,聽我說完,我趕來投奔嬰寧姑娘的路上,遇到女陰教的人,她們願意給我機會,真是太好了,她們說若是我能把你騙出去,就讓我加入女陰教,方纔我還在猶豫,但現在已經不猶豫了,多謝你一番好言。”
她天真的目光一亮,擡頭望着檐上,上面翻飛下一個人,那人一身紫杉緊裹着婀娜的身形,眉眼輕挑,又是林施施。
她對晚兒點頭道:“乾的不錯,趁着城中四處炮竹聲帶着她即刻離開,待你我將她帶到教內,我一定替你向師父美言一番。”
晚兒心頭一喜,丟下我轉身去翻藏在草垛中的細軟。
卻在此時林施施悄無聲息的拔出劍,從背後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向她後心刺了過去。
對晚兒而言,這條江湖路現在已經開始,也已經結束。
不過殺一個人,林施施面無他色,只將我雙手一綁,帶着我從後門逃走了。
她對着對面的窄巷輕點頭,巷中行出一輛窄小輕快的馬車,車前坐着一個女子,用垂紗斗笠遮面,看不見容貌,應當也是女陰教中人。
林施施乜斜着對我冷笑,抓着我便往車上重重一丟。
她見我摔得狠,笑的直拍掌,“適逢大雪,年關在即,這街道兩側空空如也,四野平地又滿是炮竹聲,我便是領着你走在街上,誰又會探出頭看你一眼?”
我和她的確兩看兩相厭,但卻也不能理解,爲什麼她總要費盡的找我麻煩。
我用力彎曲僵硬的舌尖,含含糊糊道:“你有話就說,拐彎抹角有意思嗎。”
一夕之間,我腦中閃過幾個逃跑的法子,可惜手足暫時無力,頭腦不甚清明。
天無絕人路,我悄悄摸車壁,摸到一根翹起的木刺,便用盡全身力氣將手心壓上去,終於扎出一個深深的血口,血液很快流出來,順着走勢流入木板縫隙中,一點點滴在雪地裡。
林施施到底大意,並未察覺,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她臉上沁出笑。
“我師父已經死了。”
“哦,節哀順變?”
“節哀?”她笑:“有什麼可節哀的,你現在應該叫我林教主。”
三個月前女陰教的童教主,破山會的無骨老人,還有皮子幫的李幫主先後失蹤。
古怪的事,這三個幫派中人卻一點不急於尋找,很快就各自宣佈信任掌門人,緊接着這三個幫派便皆爲盟友。
這多少有些古怪。
早前我便聽駱生說過,除了女陰教,破山會與皮子幫都是江湖上邊緣教派,算得上是正邪難辨的狠角色。
這三個教派一齊更換主心血,又於一夕之間成爲盟友,難免令人生疑,其中貓膩不消細說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而林施施必定深知其中因由,又或許,她根本就身在變故其中,譬如:她師父就是被她所殺,這點狠手她還是下得去的。
想到此處,我心頭微微在顫,卻故作鎮定,“那便恭喜了,但這與我何干?”
她斜視着我,眼睛眯做一條縫,像野狐狸一般透出皎潔的白光,嘴角勾起如刀尖,我又起了一身寒。
“你知道嗎,我師父到底是老了,江湖需要新人了,你知道嗎,當我將她左邊眼睛挖下來的時候,她爲保命對我說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和你有關駱大小姐,今日我貿然前來找你,實則也是小事一樁,我啊,想把你的心挖出來看一看。”
她低聲問:“你身體裡是不是有一枚舍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