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質院的大門緩緩打開,譚虎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帶着隨從緊緊圍住徐平。裡面蕃羌納質而來的人,有的已經關了幾十年,沒人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來。徐平倒沒有那麼擔心,這裡一直有吏人管理,對這裡動心思,他當然是已經查探明白了。
前院裡有人打水,有人散步,大門一開,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好奇地看着進來的人。納質院裡是個小社會,多少年不與外面交流,看着什麼都新奇。
徐平與種世衡一起進了納質院,看着面前的人。這些人衣飾不一,有的完全是漢人衣冠,而有一些還是蕃羌服飾。衣服有的新,大多都早已破敗不堪。
吩咐主管的吏人去把人全部集中前院裡,徐平便靜靜地站在那裡。
正在大家都不說話的時候,一個正在提水的十六七歲少年突然把手裡的水桶放下,走上前來,向徐平施了一禮道:“小民廝鐸氈,來自啞兒峽上丁家,不知官人什麼身份?”
見到有人上前,譚虎就一陣緊張,手已經握住了刀柄,聽了這少年的話,就要上前喝斥。徐平輕輕咳嗽了一聲,向譚虎使了個眼色。
譚虎心領神會,語氣緩和下來,對少年說道:“這是新來主管秦鳳路的經略相公,這一路不管蕃漢,不論軍民,都在相公管下。”
少年歪着頭想了一想,又問道:“官與以前管這裡的曹太尉一樣大嗎?”
譚虎看了看徐平,轉頭對少年道:“都一般是朝廷派到秦鳳路的帥臣,曹太尉管的事情經略相公司都管——曹太尉不管的事情,經略相公也會管的!”
聽了這話,周圍一陣議論紛紛,關在這裡的質子不由猜測徐平的身份。曹太尉不管是指曹瑋,還是剛剛離開的曹琮,在這些蕃羌心中都有極高的聲望,代表着大宋朝廷。特別是真宗時帥秦州的曹瑋,三都谷一戰懾報諸蕃,對周圍蕃落恩威並施,在蕃人心中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徐平的權限還要高過曹瑋,不由讓這些人感到好奇。
徐平比曹瑋和曹琮的官銜多帶了經略安撫使,軍政民政自由處置的權限更大一些。當然這是次要的,各種帥臣的正規權限相差不大,名義上還只是限於處理常規事務,遇到大事需要上奏朝廷裁決。帥臣權力真正的不同,是在便宜處分之權,這纔是要害所在。帥臣出守,常規都會有便宜行事的權力,這在任命的敕書中只是“許便宜行事”五個字,但卻是帥臣處置邊事的真正權限所在。朝廷會有明令,帥臣便宜行事的權限包括哪些,人人不同,而且經常針對某些事情而設,事畢明令收回。帥臣權力再大,都是臨時的。正是通過收發自如地便宜行事之權,朝廷牢牢控制着邊路帥臣,不使晚唐五代的藩鎮亂命之事重演。
趙禎派徐平到秦州,一是確實懷了藉此平定西北的希望,再一個也要藉機讓徐平建功立業,在朝廷中建立威望,爲以後入朝執政鋪平道路。所以徐平的便宜行事之權,是諸路帥臣之冠,除非發起大規模的戰爭,都可以先斬後奏。帥臣都帶天子劍,但這天子劍斬的下屬武將的級別是不同的,徐平是路級都鈐轄以下,凡違軍令皆可未奏先斬。
譚虎不好說徐平的官職在秦瑋之上,便委婉地說管的事情更多。
那少年不由有些彷徨,口中喃喃道:“難道秦州又要亂了嗎?突然間派了這等大官來這裡。原先秦太尉應允我等,三五年族裡恭順,便就放回去,這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了。”
徐平見這少年性子直率,並不惹人生厭,對他笑着道:“怎麼,秦州不好,想回家嗎?”
少年撓了撓頭道:“秦州自然是比我們族裡好,諸般好物應有盡有。但天天關在納質院裡,等閒不能出去,總是讓人悶得慌。若是能夠時常回族看一看,那就好了!”
“這有何難?就是你們不便回族裡,也可以讓族裡的人來看你們。”
聽了徐平的話,少年不由笑道:“相公莫不是在消遣我們?一入納質院,就等閒不能離開,有在這裡關了幾十年的呢!秦太尉允我三五年離開,不知道多少羨慕!”
種世衡沉聲道:“經略相公何等身份,如何會說閒話?從今以後,你們不必關在納質院裡,出去跟秦州百姓一樣過日子,只要對朝廷恭順,便跟常人一般!”
此時得了主管的公吏咐咐,納質院的人都紛紛聚到前院來,聽見種世衡的話,一下子便就像炸了鍋一樣。爲什麼要納質?就是讓納質的部族投鼠忌器,如果有異動的話,先把質子的頭砍了祭旗。可以自由活動,如果跑了怎麼辦?朝廷真能這樣做?
納質子是上古時代傳下來的風俗,特別家國一體的春秋戰國時代,非常盛行。當家與國的聯繫不再那麼緊密,這種行爲也就沒有多大意義了。宋朝要求屬下部族納質,一是蕃羌部族主要是以家族爲單位,再一個是爲了跟周邊強力政權爭奪勢力範圍。党項等強勢政權會要求附屬的蕃落納質,宋朝的行爲很大的原因是爲了應對他們。對於朝廷來說,主要還是靠制度等方法統治屬下蕃部,納質的作用沒有想象的那麼大,管理就很粗糙。這些質子既然作用不大,在秦州官員的心裡便也就沒什麼地位,一關了之。
並不依靠這些質子統治屬下蕃部,那又何必關着白白浪費糧食?這種沒有好處的事情徐平不想做。有党項在一邊虎視眈眈,放又不能放,那當然就要讓他們自食其力了。
質子本來有兩個作用,一是讓納質的部族投鼠忌器,再一個是利用質子干涉他們的內部事務。讓下屬部族有所顧忌的作用不大,他們未必會怎麼在意這些關在這裡的人,秦州也不依靠這種手段,那作用就應當在干涉蕃落內部事務上了。而關在納質院裡,從此不聞不問,便就失去了這作用。徐平要對外開拓,當然要把這些質子利用起來。
見人已到齊,徐平讓納質院的人整了秩序,朗聲道:“自秦州已西,直到西域,本是漢唐故地,中原天子轄下。晚唐中原動亂,不幸陷入吐蕃,從此不聞中原禮儀,部下之民習蕃俗,說蕃語,至於今日。事已如此,朝廷要安定西蕃,不得已要求熟戶納質,把你們關在這裡。關你們是不得已,朝廷不想如此,不願如此。真宗皇帝時,天子聽聞有在納質院關了數十年不得出的,心中甚是憐憫,大多已經放還。但西鄙未寧,蕃落叛服不常,歷年下來,還是關了這麼多人。如今本官奉朝廷之命出守秦州,不想因爲部族的關係,你們在納質院裡坐困終生,欲要放你們出去。蕃落不寧,納質之制不可廢,所以不能把你們放還本族,還是要在秦州安歇。從明日起,本州種通判暫時提舉納質院事務,在秦州城外劃出一片地來,讓你們居住。你們在那裡或耕種,或放牧,一如你們在本族一樣過活。朝廷會派官員專門管理,只要你們安心過活,不惹事生非,便就一切無事。秦州會定出法則,對於居住其中的質子各有獎懲,如果做得好,主管官員保舉,則不吝獎賞。”
蕃民重財,一聽到個賞字,就有人的心眼睛亮了起來,高聲問道:“不知相公說的獎賞是什麼?會給錢嗎?還是放還本族?”
徐平臉上露出笑容,看着院子裡黑壓壓的人羣,沉聲道:“錢算什麼?只要平時幹活賣力,聽話恭順,賞錢隨時發放!本官說的獎,可跟錢無關,那是平時應得的。如果真有人做得好,衆人推服,主管官員保舉,則賜姓名,封官爵,按時支俸祿,都可以!”
徐平話音落下,一時鴉雀無聲。
夷人無姓,不管是什麼身份,只是有名而已。比如唃廝囉,實際上是漢語“佛子”的意思,他是吐蕃贊普之後,用來作爲自己的名字。如宗哥前首領李立遵,聽着像漢人的名字,實際是蕃語的音譯,遵是“僧人”的意思。
秦州周圍的很多部族,從族名上看是有漢姓的,甚至有可能就是胡化的漢人,比如大馬和小馬族,上丁和下丁族,大石和小石族,安家族等等。本着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的原則,一樣視之爲夷狄,這姓用來作族名可以,作人名不行。給蕃落夷人賜姓,是朝廷的賞賜之一,只有立下功勞,奏過朝廷才行。
有漢姓,朝廷封官,對秦州周圍的蕃落是極大的榮耀,一旦得到,不但在本族會有極大的聲望,就是在周圍部族也高人一頭。爲了得到這種榮耀,有的蕃落頭人不惜舉族納地歸附,有的跟着朝廷對外討伐以搏軍功。徐平對質子做出這種承諾,誘惑大得難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