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三月,遼闊的草原開始變得鬱鬱蔥蔥,天上蒼鷹在翱翔。山坡上的牛羊悠閒自在地吃着青草,牧人騎着馬在一邊緩緩而行。近處開墾的耕地已經下種,還沒發芽,反而看起來有些荒涼,然而這荒涼下面,卻孕育着秋收的希望。
徐平與種世衡和李璋騎着馬慢慢前行,譚虎帶着人馬散在四周,時時警惕。
看着前面慢慢露出的輪廓,李璋不解地對徐平道:“節帥,納質院是秦州的事務,爲什麼要喚我來?莫不是怕屬下部族來劫質子,要帥府派兵守護?”
徐平搖了搖頭:“清水縣全爲漢人,並沒有蕃落,人放在這裡,怕什麼有人來劫。喚你來不是守護這裡,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說完,徐平轉頭對種世衡道:“我們到秦州,初來乍到,地理不清,人情不熟,切忌輕舉妄動。所以這幾個月,一切如舊,除了納質院,不要變更曹太尉在時的法度,免得引起周邊人心浮動,反爲不美。現在最要緊的是兩件事,一是種地,手中有糧,心口不慌,二一個就是要儘快弄清周圍的蕃情。自明道元年邈川出了亂子,唃廝囉殺溫逋奇,舉族遷往青唐起,便不復朝貢,與朝廷的關係斷絕。現在古渭以西,商賈不通,沒有音迅,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朝廷並不知曉。蕃情不明,我們在秦州就什麼都做不了。而要弄清蕃情,最快捷的有兩條路,第一條自然就是利用這些質子。雖然有蕃落用族人冒充家人糊弄朝廷,但這些質子口的大部分人,都是附近蕃落裡的重要人物,周知地理人情。只要他們能夠誠心歸附朝廷,勝過派出無數探子。所以此事,要有李璋參加,重在蒐集蕃情。”
種世衡拱手道:“下官謹遵經略吩咐,必不辱使命!”
說完,又對李璋道:“衙內但有所需,只管跟我講,秦州必竭力相助。”
李璋是屬於帥府的人員,秦州地方事務與他無關,需要種世衡幫忙才行。
徐平又道:“還有一條途徑,就要藉助那麼位契嵩法師了。自此向西,直到西域,多是信奉佛法的地域,外鄉人只有和尚纔不會受到拘留,可以自由行走。現在秦州城裡先爲契嵩法師建寺,宣講佛法,讓周邊蕃落知道有這麼一位有道高僧。我會上奏朝廷,賜契嵩法師紫衣及法號,高出周邊僧人。等他有了名聲,自然就會受邀到蕃地寺院去講佛法,那時再派得力人手落髮成僧人,跟在契嵩法師身邊。到了蕃地,把周邊蕃落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形查清楚。只有知道了蕃情,我們纔好定下來以後怎麼做。”
不打無把握之仗,哪怕是政治鬥爭,也要做到知己知彼,不能盲動。到了秦州之後徐平很謹慎,大的動作基本都放在鳳翔府,秦州這裡只是規劃土地,儲備物資,就連三司鋪子都還沒有開張。營田務開地,也都是佔的確定了的閒地,或者從清水、隴城、成紀三縣的漢民手口買地,然後吸收人進營田務。清水縣開鐵礦,也是在漢人的土地上。
明道年間吐蕃出現了一次重大叛亂,就在朝廷封唃廝囉爲寧遠大將軍、愛州團練使之後不久,他跟邈川亞然部族首領溫逋奇發生衝突,殺溫逋奇之後出走青唐。從那之後,古渭以西的蕃羌部族情況便就不明瞭,加上黨項勢力的滲透,情況非常複雜。
除唃廝囉外,吐蕃最大的勢力便是宗哥部族和亞然部族,各擁衆數十萬。唃廝囉最早到這一帶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勢力,最早依附宗哥族的李立遵,後與李立遵起衝突,出走到了邈川的亞然族,投靠溫逋奇。這兩個最大的部族,爲了藉助唃廝囉贊普苗裔的身份發展勢力,爭相控制他。最後出了意外,被他反殺逃到青唐。在唃廝囉到青唐的時候,党項剛好攻破了河西吐蕃,大量的河西蕃人歸附唃廝囉,他的勢力趁機發展起來。
溫逋奇跟李立遵一樣,名字帶有宗教含義,但這宗教卻不是佛教,而是吐蕃人原始的苯教。換句話講,吐蕃最大的兩個部族,不但有世仇,而且有宗教衝突。而唃廝囉又跟這最大的兩個部族,全部結仇,現在日子並不好過。
徐平手裡掌握的情報,只到唃廝囉殺溫逋奇出逃青唐,其他一概不知。因爲唃廝囉贊普之後的身份,在河湟吐蕃中有特殊的影響力,最好能夠藉助他的力量。但現在周邊蕃情一無所知,不敢輕舉妄動,一不小心讓人羣起而攻,事情就棘手了。
首先從納質院入手,因爲這些質子的處境已經是最壞,徐平的舉動是示恩,不會引起亂子。這些人在本族的關係錯綜複雜,能夠得到他們相助,有利於儘快搞清楚周圍的情況。
聽了徐平的話,李璋纔算明白了現在舉動的目的。自到秦州,除了安排帶來的禁軍的駐紮地,徐平對帥府的事務基本不聞不問,讓衆人有些摸不着頭腦。帶大軍前來,當然是先向周圍蕃落宣揚武力示威,然後一切就都好談了。卻不知道在徐平心裡,任何軍事行動都要有政治意義,哪怕是演練巡視,也要政治目的明確。現在周邊情況不明,連政治目標都還沒有定下來,軍事行動當然無從談起,一切以完善自己爲主。
離得近了,便發現納質院裡的質子正在秦州官吏的管理下,自己動手修建房屋。西北相對幹厚少雨,黃土層深厚,適於築牆。雖然周圍產煤炭,但運輸不易,煤炭本身是不值錢,但運輸到秦州附近價錢就上去了,燒製磚瓦有些划不來。這些質子閒着也是閒着,便分成兩撥,一撥出去耕種田地,一撥在駐地蓋房,每日輪流。現在天氣轉暖,他們住在臨時搭建的草棚裡也沒有問題,只要趕在夏秋雨季來臨之前,住進蓋好的房子裡去就好。
三人騎馬在附近的小山上看了一會,徐平對李璋道:“從明天起,你到守護這裡的軍營裡去,不用什麼身份,就當是代表帥府在這裡看住就好。平日多跟這些質子說話,內裡幾個身份重要的讓種通判把名單給你,着意籠絡。跟他們熟了,從他們的口裡瞭解一下週邊的蕃情。記住,任何事情如果只能從一個人的口中得到消息,那便要存疑,不可以當作確論。只有幾方面印證確鑿之後,才能當作帥府的機宜之事。另外,趁着現在帥府無事,你選些人手,不拘是屬於是帥府還是屬於地方,跟在你的身邊。過些日子,等到帥府的各司衙門新建成之後,別立一機宜司,由你執掌。凡是周邊的地理人情,蕃落頭人,各有多少賬多少人丁,多少馬匹,都要一一查探明白。凡遇戰事,最怕的是茫然無頭緒,沒頭蒼蠅一樣出去亂打一氣,僥倖贏了不知道怎麼贏的,贏了有什麼用,輸了更是稀裡糊塗。機宜事重,你千萬要謹慎行事!我們在秦鳳路,萬不能犯那樣讓人笑話的錯誤!”
李璋應諾,知道徐平要真正開始把他納入秦州的軍政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