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邕州州衙。
徐平頂着烈日站着,額頭的汗水迷糊了眼睛,內衣已經溼透,看着不遠處榕樹下交椅上坐着的曹克明,悠閒地扇着扇子,心中怒火慢慢升騰。
知州自然沒有去迎接通判的道理,徐平一進城,便來拜見曹克明。萬沒想到這位老將倚老賣老,給他來了一個下馬威。
接過徐平的書狀,曹克明便就這樣慢悠悠地看着,任徐平站在烈日下曝曬,手中的蒲扇搖啊搖,就是不說一個字。
就在徐平忍無可忍,將要發作的時候,曹克明忽然擡起頭來,好像纔看見徐平一樣,做作地喊道:“唉呀,徐通判怎麼還站在那裡?邕州不比中原,臘月裡日頭也能把人曬脫皮!來呀,給徐通判看坐。”
旁邊的兵士這才取了一把交椅過來,放在曹克明身前不遠處。
徐平看那位置,分明是把他當下屬看待,冷冷地道:“知州客氣了,下屬見上官哪有坐的道理?我站在這裡聽你吩咐就好了!”
曹克明笑着搖頭:“通判這話說的就過了,傳出去豈不是讓人說我仗勢欺你?這一州事務還要我們同心協力,何必見外!”
“我不在乎站在這裡,知州又何必在乎外人閒話!”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既然曹克明不給自己面子,徐平也絕不可能腆着臉湊上去,大家公事公辦,各憑手段就是了。
曹克明兩任邕州知州,深得朝廷信任,哪裡會在意徐平的態度!自大中祥符三年他從邕州任滿,又經歷過幾任地方官,做到桂柳邕等十州都巡檢兼安撫使,桂州、鼎州等多處地方官。到了天聖二年,交趾李公蘊寇略邕州,又把他調了回來,就是看中他對峒蠻的威懾力。
前幾年照顧曹克明的資歷,自上任通判到任,一年多都沒設通判,判官代理通判職務,還不是一切都是知州說了算。現在又派個通判來,曹克明當然覺得不舒服,更何況是這麼個毛頭小子,讀兩年詩書就敢與他平起平坐了。他就是要給徐平個下馬威,讓他知道邕州城裡是誰說了算。
曹克明搖着扇子,眯着眼看着烈日下的徐平,心裡只是冷笑。
徐平又站一會,見曹克明眼睛都閉了起來,強忍住怒氣問道:“知州可還有什麼事吩咐?若是沒有,我就去忙了!太祖朝傳下來的規矩,通判到任,必須要檢點倉庫賬籍,不敢耽擱。”
“哦,”曹克明睜開眼睛,好像纔想起來,揮了揮手,“我沒事了,通判還有什麼事嗎?儘管說,我在這裡聽着。”
“既然沒事,在下告辭了。”
徐平冷冰冰地說完,轉身就要走。
“通判且慢,你新來上任,本官也不好怠慢,今晚便擺個接風筵席,州里的屬官都在,可不要來遲了。”
徐平哼了一聲,也懶得答他。
剛要走,後邊曹克明又來一句:“差點忘了,公使庫還是歸通判提舉,你去看看庫裡還有什麼,晚上好用。”
公使庫是管公務經費的地方,歸通判執掌,但支出必須要知州和通判聯署纔可以。以前都是曹克明說了算,現在多一個人制約,最讓他不爽。
徐平聽了這話,心裡已經覺得不妙。公使庫爲公務經費,管理很寬鬆,主官的日常飲食用這錢,州里迎來送往用這錢,甚至公務上的人情往來也要用這錢。比如徐平今日到任,按習慣是要從公使庫支出一些錢來做爲他的安家費用的,離任的也要領一部分錢做路費。這錢可多可少,但總不會少於一百貫。但聽曹克明話裡的意思,別說自己的安家費,就是晚上的酒錢搞不好都不夠。
徐平從曹克明處出來,一衆等在外面的僚官見他陰沉着臉,都不敢說話。知通不和對他們這些屬官來說就是噩夢,怎麼做都要得罪一個,偏偏每一個都掌握着他們的命運,升遷考課但憑他們一句話的事。
徐平強行平復下心神,對周天行和李永倫道:“周節判、李錄事,你們隨我來,且去查過軍資庫和公使庫,這是最要緊的事務,不可耽擱了。”
兩人乖巧,一聽徐平從曹克明那裡出來就要查庫,都明白怎麼回事,急急回去準備賬籍。
通判廳屬下的三個小頭目也向徐平稟告一聲,回去準備了。他們三個司的賬目與倉庫的賬目對應,專門做的就是查賬的事。
軍資庫放的並不僅僅是軍資,州里所有的物資包括錢糧都放在這裡,因爲最早的意思是稅賦都是供軍事活動使用的,一直沿用這個名字。
軍資庫的日常事務由錄事參軍負責,通判總領,知州並不插手,徐平沒到的這些日子也是由周天行代行職權,與曹克明的關係不大,徐平並沒想今天查個底朝天,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公使庫則不同,先前都是曹克明在管,徐平倒要看看他弄出多大的一個窟窿。
軍資庫與公使庫並排在一起,都在州衙裡,用不了多少時間,徐平便帶着兩個屬官和一衆吏人到了門前。
這些雜事自然不用通判親自去做,手下的公吏查點清楚,把賬報到徐平這裡,他只要給出處理意見就好了。
在庫前擺下一張桌子,上了茶水,徐平坐了下來。
理欠司(勾院)和應在司的段孔目和李孔目站在他身前,每人手裡都捧着厚厚一摞賬本,等着徐平吩咐。
磨勘司的鄭孔目則帶着賬本與幾個吏人與周天行和李永倫兩人進入庫裡一一檢驗實物。磨勘司專門做的就是對賬的事,輕車熟路。
徐平喝口茶水,對段孔目道:“且說一說,庫裡有多少應收未到的。”
段孔目看着賬本,翻了一會道:“稟上官,外面尚欠庫裡五百六十二貫二十三文,米六十五石,紵布五十八匹,以及其它雜項不等,多是下面屬縣未交足的賦稅虧欠。”
徐平聽他聲音的些顫抖,臉上不動聲色,平靜地問道:“未交的賦稅先不說,等我日後催繳,你先把除此之外的欠項講一講。”
段孔目一個勁地翻賬本,也不說話,額頭的汗都冒出來了。
“最大的欠項是什麼?”
徐平不至於跟一個小吏生氣,只是平靜地問道。
段孔目擦了擦汗:“是——是公使庫,公使庫裡欠三百六十五貫足。”
“什麼?!”徐平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報數目段孔目耍了一個小心眼,欠的總賬用的省百,說公使庫的時候又是用足錢,使兩個數字聽起來不那麼接近。
徐平留着這個心,怎麼會被他糊弄過去?略微心算一下,僅公使庫就欠了軍資庫四百五十貫以上,佔了錢欠賬的八成以上了。
欠的數目多少還是小事,挪用軍資庫錢物這個罪名就大了,如果是太祖太宗的時候,這是殺頭的罪名,就是文臣直接被砍頭棄市的都不少。也就是真宗朝之後宋朝對臣下寬大,曹克明一個武將也敢做出這種事來。
直用了一個時辰,一衆官吏才把庫裡的物資檢點清楚,也只是大概,並不詳細。徐平微閉着眼睛,聽着他們的彙報,一言不發。
彙報完了,徐平直起身子,看着周天行和李永倫兩個人道:“你們兩個真是天大的膽子,軍資庫裡的錢物也敢借給公使庫使用,我耐何不了曹知州,還斬不了你們兩個嗎?!”
周天行和李永倫對視一眼,苦着臉行禮道:“知州要來錯錢物使用,我們兩個又怎敢不借?而且這錢我們都登記在賬,確是招待交趾使臣和各地羈縻地方的蠻酋用了,都是公務。”
“公務又如何?軍資庫錢物地方不得擅用,法典俱在,你們當兒戲嗎?用不了幾天,轉運使便會來邕州巡視,你們只管洗乾淨脖子好了!”
徐平也沒那個脾氣真地開刀殺人,嚇唬他們一下而已。事情到底要怎麼結束,還是要看曹克明的態度,如果與徐平一直僵下去,他也不介意以這個爲理由彈劾曹克明,監督地方本就是他的本職。至於這兩位僚官,那就聽天由命了,如果曹克明被貶,他們兩個經手者恐怕會被推出來祭旗。
周天行和李永倫面面相覷,也說不出話來。曹克明是武將,沒心情與他們講那麼道理,要用便用,他們也攔不住。反正出借的時候他們已經上報過了本路監司,都沒有迴音。麻煩的是那時提刑司還在,作爲監察方面通判的直接上線,他們主要向廣西提刑審訴,轉運使司只是移文告知。現在提刑司已經廢罷,恐怕沒人再認他們這一筆爛賬,這纔是麻煩事。
從軍資庫出來,接着查點旁邊的公使庫。不出所料,除了各種公務用的器物都在,酒一瓶都沒有,錢只有一百一十二貫三十八文,算上欠軍資庫的三百六十五貫,虧空了二百多貫。
徐平心裡冷笑,這位曹知州真是可以,弄出這麼大個財政窟窿還敢跟他擺架子,真當這個世界缺了他就不轉了。
這事情可大可小,軍資庫和公使庫都是地方倉庫,禁止知州插手還是從防止藩鎮再現的方面考慮,並不是絕對不能用,只要各方畫押,挪用軍資庫的事情在沿邊州軍還是不少見的。
關鍵軍資庫歸通判全權處理,鬧不鬧起來全看徐平的態度,就以曹克明今天對徐平的樣子,徐平也想不出什麼理由幫他把事情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