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越來越近,伏羌寨城已經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城牆上的宋軍在陽光下都能隱約看清其面目。党項軍在城下盡奔,城裡卻依然一點動靜都沒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進攻的党項軍覺得這路好像跑不完一般。正在精神稍有鬆懈的時候,突然城頭上一聲低沉的號角,劃破了這寧靜。
隨着號角響起,震天的鼓聲便就響了起來。鼓聲一響,飛蝗一般的箭雨便就當頭落下。
勁弩發出的透甲箭直接把衝在最前面的党項兵像割稻草一樣摞倒在地上,後面的人腳步不停,踏着倒下的屍體,直向前衝去。只有儘快穿過這段危險地帶,離得城牆近了之後守軍的視野不開闊,形成射擊死角纔是喘氣的時候。
副將舔着乾裂的嘴脣,已經顧不是看自己身邊軍兵的情況,只能快速前衝。後方沒有撤退的信號,那就只有儘快衝過這一片死亡地帶,衝到城門那去。
杜元吉手裡舉着望遠鏡,看着不斷衝上前來的党項軍,抿緊了嘴脣。
一百五十步的距離,發不了幾輪箭,大多數的來犯蕃賊會衝到城下。到了城下,弓弩的效果就有限了,有開弓放箭的功夫,不如多丟幾塊石頭,多澆幾勺滾油。
伏羌城上有火炮,這殺器徐平不可能不在軍中使用。但發射實心彈的火炮,對隊形並不密集的敵軍殺傷力有限,用了不如不用。等到戰事激烈,自然有用他它們的地方。
只是幾個呼吸之間,就有党項軍衝到了城下,緊緊偎住牆根躲避箭枝。
杜元吉不爲所動,只是通過望遠鏡觀察遠處的細賞者埋大軍的動靜。只要那裡的大軍不動,衝過來的党項軍就是癬疥之敵,只能是送死的命。
副將跟着大隊終於衝到了城牆之下,長出了一口氣,挺身大喝道:“去城門!我們沒帶雲梯,上不去城牆,全都去攻城門!”
話音未落,突然城牆上一勺滾燙的熱油兜頭澆了下來,正灑在副將的頭上。雖然有兜鍪護住,還是免不了油星濺到手上臉上,痛徹心扉,好似那一塊皮突然一下就沒有了。
李成清一邊呼喝着城牆上的士卒向下面灑熱油,一邊向城頭跑去。
上了城樓,李城清對一直看着敵軍大隊的杜元吉叉手道:“指使,蕃賊大部已經到了城下,馬上就會攻城門。末將請令,帶隊出去把他們殺散!”
杜元吉頭也沒回,沉聲道:“不急,候蕃賊再向城門那裡聚一聚,都擠到一起,纔好料理!來攻城的蕃賊沒有援軍,當是來試探的,不用過於在意。我們如果能把這一股蕃賊的大部吃掉,党項人就不敢這樣來攻城了,必然要準備攻城器具。上山伐木,建石砲,建雲梯,沒有幾日的功夫怎麼能行?打得好,他們也就只能攻這麼一次了!”
隆中族徐平的帥帳裡,徐平坐在椅子上,緊緊盯着面前的沙盤,一動不動。
王凱不住帶着人在上面變換着小旗的位置,很明顯地可以看出來,禹藏花麻所部正慢慢向安遠寨和伏羌寨之間集中。此時戰場已經離這裡不遠,路上傳遞軍情的士兵接力,一個多時辰戰場情況就會彙總到帥帳裡來。
陽光從窗子射進來,帥帳裡明亮了許多,也暖和了許多。徐平轉過身子,眯眼迎着陽光看了一會,突然道:“時候差不多了,党項軍應該已經開始攻伏羌寨,高大全已經掘開水壩,放水淹來攻隆中族的蕃賊,楊文廣所部也應該重新佔住甘谷城了。”
王凱看了看桌上雙方的形勢,點了點頭:“應該如此。節帥,此一戰如何,就看今天各軍能不能按預定部署完成軍令。若是一切順利,則此次來犯之敵就可以一網打盡!”
徐平輕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話是如此說,可天下誰能夠算盡一切?最重要的不是我們把什麼都算到了,而是要留下足夠的力量應付發生的意外。隆中族這裡高大全所部的六千餘人,就是我們應付意外的力量。只是,這要我們放的水能夠按照預期流下去,河谷足夠乾爽才行。要是水在河道哪個地方積蓄起來,還是一場麻煩事。”
秋冬雨水少,築壩把這小河的水蓄起來已經不易,可沒有多餘的去做一場實驗,看下瀉順不順利。到時高大全所部能不能順利進入三都川穀,徐平並沒有把握。
徐平轉身看着窗外的陽光,突然問王凱:“監軍,你說兩軍作戰,最重要的是什麼?”
王凱不假思索,道:“上下同心,勇敢殺敵!”
徐平搖了搖頭:“監軍,這話說了實際等於沒說。拋開這些虛的不講,兩軍對壘,最重要的是誰能夠掌控戰場。在哪裡集結,在哪裡作戰,甚至戰事不利,隨時可以另換一個戰場,這纔是最重要的。掌控住了戰場,不但是對自己在這戰場上如何作戰了如指掌,敵軍在這裡如何作戰也容不得他們花樣百出,這纔是最重要的。運籌帷幄之中,而決勝於千里之外,不是翻着兵書想些奇謀妙計,而是要掌控住千里之外的戰場。兩軍正面交鋒,一千人對一千人,一萬人對一萬人,不管是党項還是契丹,本朝禁軍都不落下風。但大戰打起來,總是不能按着自己的想法作戰。平戎萬全陣用兵十萬,也不過縱橫數十里,契丹騎兵來去自如,根本就不跟你這軍陣正面交鋒,如之奈何?十萬兵用在數十里方圓的地方,則除這數十里之外的數百里地都入敵軍掌中,又焉能不敗?此次對禹藏花麻,能夠如願在三都川開戰,對我們最有利的就是掌控住了這百里戰場,仗打成什麼樣,一切都操之在我!”
王凱道:“節帥常講‘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便是這個意思了。”
“是啊,陣而後戰,是在敵我雙方對戰場的掌控都已經穩定,別無選擇時,才列陣正面對決。如果被敵人逼得不得不列陣,正面對壘,則敗相已顯,只能冀望於置之死地而後生。反過來,如果逼得敵人不得不陣而後戰的時候,則仗就勝了一半,穩紮穩打即可。戰場不明,見到敵人就陣而後戰,是最下乘。此次我們佔盡了天時地利,如果不能全殲來犯之敵,唉,講真話,要圖謀蘭、會兩州,我的心裡就都沒有底了。”
打仗有時候就像賭博,開始的時候信心百倍,覺得一切都在掌握,但到了最後要翻底牌的時候,總還是忐忑不安。
王凱道:“節帥過於多慮了,此時一切都在我們預計之中,必然不會有什麼意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