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羣山頂上煙氣氤氳,在連綿的青山上緩緩飄蕩,無邊無際,仿如仙境一般。一個恍惚,就覺得那裡會有騰雲駕霧的仙人冒出來,伴着五彩霞光與白雲齊飛,朝遊北海暮蒼梧。
山腳下池塘遍佈,雜着大片大片的竹林,偶爾還有幾株芭蕉冒出來,拍打着寬大的葉子招呼着不遠處碩果累累的木瓜。
這個山間壩子土地肥沃,水草豐美,千百年來就靜靜地躺在這裡,等待着拓荒的人們來開墾成良田,變成嶺南的魚米之鄉。
與世隔絕的嶺南還如洪荒一般,如此的好地也還只是作爲土人的畲田,刀耕火種。雖然遍地是耕牛,卻不犁地,不育秧,到了季節隨便撒種子下去,更加不除草,不灌溉不排澇,收多收多全看天意。
今天終於不同了。
一座小山包的周圍,成千上百的人們把地開墾出來,做成整整齊齊的稻田,有的人正在趕着水牛耕田,有人則滿心歡喜地看着秧田裡的青苗。
山包上綠草如茵,綠油油的地毯一般,把整個小山裹住。其間稀稀落落的芭蕉、木瓜、枇杷、龍眼等果樹不明冒出來,好像地毯上點綴的圖畫。
半山腰上建了一圈茅草屋,好像是圖畫裡的人家。
嶺南的田園風光,不像中原那般硬朗,比江南也少了幾分清秀,卻自有一股超脫凡塵的仙境氣息。
徐平在茅屋前的綠草地上,坐着個交椅聚精會神地看着手裡的信,嘴角翹起來,那滿臉的笑意就如這青山綠水一般,彷彿亙古長存。
上個月十三,天聖六年四月戊寅日申時二刻,林素娘生了一個女兒,取小名叫盼盼,他成孩子她爹了。雖然遠隔萬之遙,不能看上一眼終是留了無數遺憾,有了後代的喜悅卻總是掩藏不住。
不遠處,秀秀坐在一個樹樁上,歪着小腦袋也在看信,一般地入神。旁邊的那匹小巧的果下馬悠閒地轉來轉去,不時吃上一口嫩嫩的青草。她們兩個不管是人還是馬,都是無憂無慮的時光,享受着這大自然的悠閒與寧靜。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小馬過來調皮地舔了舔秀秀的手,見秀秀擡起頭來,一蹦跳開幾步遠,清澈的目光好奇地看着秀秀。
秀秀看了它一眼,沒有心情跟它鬧,把信放下,嘆口氣對旁邊的徐平道:“官人,我們不能在家裡看盼盼小娘子一眼,真是好可惜。”
“是啊,兩三年後等我們回去,小傢伙都會走會跑了。”
徐平嘆口氣,與秀秀一起看着遠方的羣山,怔怔地出神。
“蘇兒姐姐也要嫁人了——”
過了好一會,秀秀悠悠地道,顯得有些與年齡不符的惆悵。
徐平笑笑:“倒是沒想到,我竟然與李璋做了連襟。”
蘇兒的契約已經到期,她又沒有家人,放良出去衣食無着,林文思便認了她做女兒,許給了李璋,兩年後就要成親,正是徐平返任述職的時候。
不知不覺間,兒時的玩伴都已經長大了,徐平已經當爹,李璋也要成家立業了。蘇兒雖然做過林素孃的貼身婢女,畢竟是出身於官宦人家,小小的武將之家也不講究這些,知根知底的,這也是樁好姻緣。
只有秀秀比蘇兒還小上三歲,十二歲的年紀還是個半大孩子,但最好的姐妹要嫁人,她也覺得自己一下長大了不少。
徐平的家書來自林素娘,秀秀的來自蘇兒,總是同時送到。關於徐家的內容都是差不多,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比如秀秀的家裡人,比如徐平一些官場上的事,熟人同年家裡的一切雜事都是林素娘在張羅。
正在兩人的心思越過千山萬水飛回中原的時候,身後院子裡傳來一個大嗓門:“衙內,你怎麼一次比一次給的錢少?這樣下去,我去採茶賺的錢還不如高大全帶人耕田賺的多!”
段雲潔清脆的聲音響起來:“黃縣尉,現在到了五月,茶樹的葉子都已經老了,制不了好茶。要不是徐通判讓一直收,按我的意思都不要了。”
“那我去跟高大全一起帶人耕田自了,賺錢買酒喝!”
脆脆的笑聲響起:“黃縣尉會耕田?”
這句話顯然問住了黃天標,憋了一會才爆出悶悶的聲音:“不會!我試了兩天也學不來!耕不來田,我就跟譚虎一起修房子,那也賺錢不少!”
“你得會修房子啊——”
可以想象段雲潔那被黃天標逗得如花綻放的笑容。
徐平與秀秀相視看了一眼,忍不住笑。
還沒進入五月,交趾那邊傳了消息過來,首領李公蘊突然重病,交趾太子李佛瑪帶了人馬急匆匆地返回升龍府(今河內),亂成一鍋粥的邊境突然就清靜了下來。
交趾一直以各王子領兵,李佛瑪雖然被立爲太子,要想順利接位卻不那麼容易。按交趾習慣,太子只是在接班人的位置上佔了先機,要想接位成國王還有先王去世時的遺詔才行。此時的國王李公蘊可有六位正牌皇后同時在位,年老的國王會做出什麼事來誰也說不準,更何況各個王子都是帶着兵打過仗的,沒個幾年交趾內部安靜不下來。
宜州馮伸己的兵馬剛剛動員完畢,得到這消息卻沒必要南下了,徐平也沒了給他們準備錢糧的任務。紛紛擾擾的邕州終於平靜下來,一切又都進入了按部就班的軌道。雜事自然有節度判官周天行和錄事參軍李永倫處理,徐平只要簽字畫押,他也沒有心情去生事,樂得清閒。
一閒下來,徐平又動了在如和縣周圍開發農業的心思,用自己通判的職權,以屯墾的名義,把如和縣下數百農戶全都集中了起來,按在中牟莊園的做法,旱地開地種甘蔗,離水近的地方開田種水稻。
曹克明看着最近軍資庫大把錢入賬,終究心裡不平衡,直到徐平把做剁椒的產業掛在公使庫下才同意這個方案,報到轉運使司,王惟正批了下來。
高大全有在莊裡種水稻的經驗,自然領了帶人開田種稻的差事。因爲屯田要常住,徐平嫌如和縣城太小,便選了這個離縣城五里遠的地方建造房屋作爲自己的駐地,造房子的差使譚虎領了去。
有前世的經驗,徐平便以賞賜的名義給這些幹活的人發工錢,這又饞壞了無所事事的黃天標。作爲最下等縣的縣尉,又沒有加錢的兼職,本地官還沒有外任的添支,黃天標一個月的俸祿不過六七貫錢,再加上折來折去,到手每月不到五貫錢。這傢伙好吃好喝,這點錢酒肉都吃不痛快,纏着徐平要賺錢的差事做,徐平便讓他帶人上山採茶,按採的數量賺錢。
黃天彪原來就是附近的小峒主,山裡熟得不能再熟,帶着二十多個自己原來的族人天天在大山裡轉悠,也賺了不少錢。不過隨着季節變幻,收錢的價錢越來越低,今天終於爆發了。
段雲潔自己制過茶,人又絕頂聰明,聽徐平說過兩次便掌握了製茶的流程,被請了過來,帶着一羣年輕婦女製茶。雖然穿着男裝,卻沒有人把他當男人看,製茶產業竟也搞得紅紅火火。
這裡天氣潮溼,交通又不變,茶業很容易發黴,徐平讓人制的是後世徹底發酵的黑茶,壓成大塊茶磚,準備走還沒出現有茶馬古道的路子。剩下的碎茶則徹底切碎,用竹紙包成小茶包,做成袋泡茶,正在做試驗。
黃天彪報怨半天,拙嘴笨舌地也說不過段雲潔,怏怏不樂地從院子裡走出來,到徐平面前行個禮:“上官,這茶我也不採了,賺的錢還夠買酒喝!”
徐平忍住笑道:“我看你就是現在一個月也能賺七八貫錢,什麼好酒也能買好幾缸來,怎麼會不夠買酒喝?”
黃天彪訕訕地道:“這些日子手裡活絡,都是喝州城裡遇仙樓新出的玉液烈酒,上官你是不知道那酒有多貴,一貫錢還買不了一升!這麼貴的酒,那是人喝的嗎?坑死個人!”
“不是人喝的你還喝?那酒是給有錢人喝的,你很有錢嗎?”
黃金彪見徐平臉板起來,急忙道:“上官恕罪,不是我要去喝,實是忍不住啊,一天不喝渾身難受!你說這,我本想賺了錢還要娶個媳婦呢,誰知道全送到酒樓裡去了!這可如何是好?”
徐平沒好氣地道:“簡單,把你的酒癮戒掉就好了!”
“辦不到啊!上官是不知道,我這種人,要是沒酒喝真覺得活着也沒什麼意思了!酒都喝不上,日子不是沒滋沒味的?”
秀秀在一邊朝着黃金彪做個鬼臉:“你這個大漢,不但好喝酒,還喜歡吃呢!我見到好幾次你託人從州城裡帶好吃的回來,那多貴啊!”
黃天彪朝秀秀瞪眼道:“你個小丫頭,知道什麼!人生在世,不就是吃吃喝喝?不是爲了好吃好喝,我帶着族人在山裡過的神仙般日子,什麼事情都是我說了算!你個女人家,哪裡懂男人的志向!”
徐平看着黃天彪實在是無語,人想享樂沒有錯,但像黃天標這樣執着地把吃好喝好做爲人生第一目標就讓人覺得難以理解了。這道理你還沒法跟黃天彪講,他很堅持認爲自己纔是對的,他的族人竟然也認爲他是對的,什麼高官厚祿政治前途對他們來說完全無法理解,能換幾斤牛肉?
“那你想怎樣呢?”徐平無耐地問黃天彪。
黃天彪認真地道:“上官給我換個活計,一個月怎麼也得爭個十五貫錢往上吧,夠我一天一升玉液酒。”
徐平笑了笑:“活計倒是有一個,就是知道你做不做得來。”
黃天彪露出警惕之色:“上官,先說好了,跟高大全和譚虎他們兩個那樣耕地蓋房子我可不會,不要難爲我!”
“不會讓你幹那些,當然要發揮你的專長。這周圍山裡的溪峒土州土縣你都熟得很,如今我們已經制了茶出來,還有最近公使庫裡開始發賣的剁椒,你把這些東西賣給山裡的土人,我給你抽成。只要好好幹,賺的錢肯定比高大全和譚虎多得多了,你意下如何?”
“讓我賣東西?”
“當然了,你不知道這世界上除了官,就是商人最賺錢了嗎?這兩種人都是把別人的東西變出錢來放到自己的口袋裡,哪個行業能比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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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彪悶聲想了一會,重重點點頭:“上官說得有道理,果然是有學問的人,我這便去做個商人,用別人的東西賺出大把的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