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夷簡弄權,朝廷上下皆知,但卻無可奈何。這不是因爲呂夷簡跟以前的丁謂一樣手段毒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也沒有把持言路,朝政運作完全正常。說到底,是因爲呂夷簡沒有把柄被人抓住,對他無從下手。
李迪爲相的時候曾經吃過這個虧,以爲抓住了呂夷簡的把柄,結果帝前對質,查到最後事情卻都是李迪做的。有這樣的結果,固然是因爲李迪性子粗疏,對自己處理過哪些政務在什麼文件上簽字畫押過沒有印象,但也不能忽視呂夷簡對政事堂衙門的把持。與其他高官不同,呂夷簡很注意對衙門裡做事的關鍵位置上的公吏的拉攏,對有些公吏,甚至下的功夫不亞於重要官員。閻王好見,小鬼難當,在公文繁雜的宋朝各衙門,這些地位不高的公吏起的作用有時候出乎人的想象。你以爲呂夷簡做了什麼事情必定會留下證據,實際上真正去查卻什麼都沒有,就連關鍵的證人都找不到。
正是因爲無可奈何,范仲淹最終選擇了上《百官圖》。上次對閻文應,范仲淹已經置生死於度外一次,連身後事都跟長子交待過了,這次更是鐵了心要把呂夷簡拉下來。
自真宗朝起官員的升遷便深受磨勘法的制約,從什麼職位到什麼職位,一切都有例可循。比如徐平任三司鹽鐵副使,下一次任職便就要麼平調,任戶部和度支副使,因爲鹽鐵是三司之首,就有了貶謫的意味。要麼就調離三司衙門,不能直升三司使。其他的職位也大多與些類似,從什麼差遣升到什麼差遣,都是有規矩的。
有了規矩便就有例外,總有一部分官員因爲各種原因爲不按照規矩升遷,或者因爲政績,或者因爲能力,或者因爲才學,甚至僅僅因爲有一個好名聲。便就如徐平,有了邕州的政績,官職的晉升便就如坐了火箭一般,飛速提拔。
范仲淹的《百官圖》便就是按照這個原則來的,利用這幾年在京城爲官的機會,把所有京朝官的升遷都整理出來,畫成圖表。哪些官員越次升遷是有原因的,哪些官員雖然有理由但理由是站不住腳的,哪些官員升遷是根本沒有道理的。而後兩類,恰巧與公認的呂夷簡一派的人相吻合,以此來證明呂夷簡把持朝政,按插自己人。
這是倒呂一派所能抓住的呂夷簡最明顯的把柄,是他們的最後一擊,范仲淹甚至已經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準備。他的百官圖甚至還借鑑了徐平在鹽鐵司做經濟數據圖表的經難,極盡詳細,條理清楚,讓人一看就懂。
范仲淹入朝堂是由晏殊舉薦的,兩人私交也非常好,一聽說他做出這種事來,晏殊不由茫然不知所措。出了事舉主要負連帶責任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范仲淹是晏殊看好的人選,對他寄於厚望,實在不想因爲這種事情被打入深淵。
一幅《百官圖》就能夠扳倒呂夷簡?范仲淹真是天真!堂堂當朝首相,任用一些中下層官員還得跟別人解釋嗎?什麼依次不依次,那只是個參考,宰相做事可不需要按照那些規例來。用歷史上後來歐陽修的話說,宰輔以大道佐君王,苟用例,不過一老吏耳!
晏殊只覺得腦袋生疼,兩手冰涼,看着天上那個白花花的太陽,一陣發暈。
楊告小聲道:“學士,見你面色不對,可是身體不適?”
晏殊擺了擺手:“無妨,只是剛纔坐得久了。——對了,範希文上《百官圖》,朝裡有什麼動靜沒有?這麼大的事情,百官總不會一言不發。”
“現在還不知道,朝報裡只是說,呂相公大怒,指責範待制越職言事,挑拔大臣與聖上的關係,要在聖上面前對質。算算日子,應該就在這一兩天有說法了。”
晏殊苦笑,無奈搖頭。聖上面前對質,不管是跟誰呂夷簡還從來沒有理虧過。他的心思縝密,記憶驚人,這話一出口,只怕就有無數的坑等着范仲淹自己去跳。
此時晏殊只恨自己不在京城,如果自己在場,必然要勸范仲淹死了這心,跟呂夷簡這樣鬥是輸定了的。可是想一想,范仲淹的爲人自己又如何勸得住?
把桌上的文章合起來,晏殊對楊告道:“我們到官廳裡去,看看徐龍圖如何說。”
兩人進了官廳,見徐平並不在外面,便一起到了旁邊的小書房裡。見徐平坐在書桌後面,桌上攤着一份公文,雙眉緊鎖,面色凝重。楊告上前輕聲道:“都漕,今日的朝報到了。”
徐平回過神來,見了晏殊和楊告,急忙起身向晏殊見禮,口中道:“知道了,把朝報放在桌子上吧,等一下我再看。”
晏殊上前,直接對徐平說道:“徐龍圖,今天來的朝報,說了京城裡面的一件大事。知開封府天章閣待制範希文,把這幾年京朝官升官的次序繪成一幅圖呈給聖上,名爲《百官圖》。圖裡把哪些官員是正常升遷,哪些非次,一一標了出來,指點給聖上,說那些非次升官的人都是朝裡呂相公的心腹,以此把持朝政。”
徐平皺了皺眉:“範待制此事做得魯莽了,宰相用人,豈有依次非次之說?若是有這樣諸多限制,宰相如何領袖百官,輔佐君王?”
“徐龍圖也覺得範希文此事只是自尋煩惱?”
“自然,若用這種理由責問宰相,政事堂還怎麼處理朝政,豈不是事事得咎?”
這個道理其實非常明顯,宰相有這樣的人事權,堂除部除皆可由首相一言而決,不需要向外人解釋。范仲淹上《百官圖》,也不是說呂夷簡這樣做超出了自己的職權,而是藉此說明呂夷簡以權謀私。問題是這既然是宰相職責範圍內的事情,朝廷就不能開先例,因此向呂夷簡發難,不然以後宰相怎麼在政事堂主政?
范仲淹是從君子小人的道德上面出發,認爲呂夷簡有了私心,便就是小人之行,德行有虧,不宜再爲百官之首。對於這種誅心之論徐平從來不感冒,一直主張官員要論跡不論心,有功賞有過罰,不能隨便去亂猜別人的心思,自然也不會贊同范仲淹的做法。
楊告見徐平心不在焉,不由問道:“看都漕剛纔的樣子,可是有事煩惱?”
徐平指了桌子上的公文:“西北党項有異動,我此時心不在京城,在西北啊——”
楊告聽了不由道:“西北?最近党項敗於吐蕃角唃廝囉,並沒有聽說其他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