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曾八歲父母俱喪,由叔父王仲元撫養長大。自小到大,王仲元待王曾如親子,王曾待王仲元如親父。王仲元去世之後,王曾願以一官加贈,以工部員外郎改葬。後來的歐陽修也是由叔父撫養長大,他以己官贈叔父,後世傳爲美談,以爲開此類行爲的先河,實際上第一個這樣做的人是王曾。
二十四歲,王曾青州發解試奪魁。青州與河南府是黃河以北除京城之外的兩個教育重地,發解名額多,競爭也激烈。次年,以《有教無類賦》省試第一,爲省元。又以《有物混成賦》殿試奪魁,糊名再試,復得第一,爲狀元。連中三元,王曾爲有宋第二人。
科舉中第大多還是靠實力的,但省元狀元有時候運氣的成分很大。王曾連中三元卻幾乎不憑運氣,純以實力碾壓,《有物混成賦》成了科舉賦類的標杆。直到後來科舉的內容改革,賦不再那麼重要爲止,這都是科舉考試中的第一作品,天下爭相模仿。徐平當年準備進士考試,幾乎每一個字都研究過,也只能嘆一句混然天成,確實非用心用力就可以的。
自鹹平五年狀元及第,以將作監丞通判濟州,到現在三十四年了,王曾出入內外,或顯達或失意,無論是敵是友,對其人品和能力均無可指摘。在朝堂兢兢業業,在江湖則恬然自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的這句話,他自己未必做到,王曾是做到了。
真宗晚年,丁謂專權,行將就木的王旦爲了防止丁謂禍國,特意把王曾提拔起來。當新帝登基,劉太后野心勃勃地臨朝稱制的時候,王曾聯合馮拯,成功地扳倒了丁謂,化解了一次政治危機。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王曾提拔了與自己同年的呂夷簡,讓他從知開封府的位子入了政事堂,爲參知政事。天聖六年,玉清昭應宮大火,覺得被王曾限制心生不滿的劉太后乘機發難,王曾辭相以應天災,再次拉了呂夷簡一把,讓他登上了相位。
當劉太后故去,再次回到朝堂的王曾卻發現人事已非,曾經與自己並肩戰鬥過的呂夷簡羽翼已豐,把持朝政,大權獨攬,已經嚴重影響到國事。王曾任次相後,雖然與呂夷簡據理力爭,奈何勢力單薄,有心無力,現在就連牽制呂夷簡都很難做到了。
王繹從門外進來,把手裡的碗放到桌上,對王曾道:“大人,夜已經深了,用些熱茶。”
王曾點了點頭,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把碗放在桌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出神。
王繹斂手道:“範待制已經離京,聽說去送他的只有直集賢院李紘和新近回京的王質兩人,其他無論親朋,一人未見,着實有些冷清。”
王曾沒有回頭,輕聲說道:“此次范仲淹被貶,是因爲朋黨,誰還能去送?李紘和王質兩人是他的至親,去了說得過去,當然最主要是他們不畏權貴。”
“範待制被貶出京城,落了天章閣待制的職,爲他說話的御史言官被牽連的不少。我聽外面現在羣情激憤,呂相公這次只怕是犯了衆怒了。”
王曾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夜色出神。
范仲淹非要與呂夷簡魚死網破,與自己有沒有關係?王曾不知道,也說不清楚。他不植私黨,不營私利,欣賞范仲淹,但關係並沒有多麼親近。但是最近朝堂裡王曾與呂夷簡爭鬥激烈,百官看在眼裡,沒有想法是不可能的。在范仲淹這些人看來,呂夷簡與王曾比起來簡直一無可取,無論能力還是爲人,他都不配在政事堂。駁倒了呂夷簡,受益最大的自然是王曾,范仲淹義無反顧地衝出去的時候,到底有沒有這樣的想法?王曾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兩相併立,利於平衡,但也容易意見分岐,爭鬥在所難免。本來制度就是這樣設計的,王曾身處其間,不能躲避,他也不想躲避。
此次范仲淹落職外任並不是因爲上《百官圖》,這一點徐平比晏殊看得清楚。作爲宰相呂夷簡用人自然不用向一位天章閣待制解釋,而范仲淹作爲侍從大臣,對宰相的施政有看法提出自己的意見也不過分。此事只是彰顯了兩人的矛盾,范仲淹指責,呂夷簡分辨,過去就過去了。真正出事是范仲淹不依不饒,呂夷簡惱羞成怒。
上《百官圖》之後不久,樞密副使蔡齊提議遷都西京洛陽。這是太祖遺志,也有其可行性和必要性,每隔一斷時間就會有官員提起,本不稀奇。特別是去年徐平在京西路把洛陽城整治得好生興旺,河南府又有天量的飛票握在手裡,此事早就有人提,只是蔡齊的地位足夠高,引起了更多的重視。蔡齊提議遷都,范仲淹反對,認爲洛陽已非王城所宜。
到這一步還沒有什麼,遷都徐平也同樣不同意。好不容易離開京城的王公貴族各種各樣人物的影響,建起了洛陽這個新興的工商業中心,把首都遷過來,難道徐平要再找個地方把同樣的事情做一遍?京城還是在開封城好了。
對於遷都的事情趙禎詢問呂夷簡的意見,這樣送上門來的機會,不說范仲淹幾句壞話呂夷簡也就不是呂夷簡了。回答趙禎的時候,呂夷簡說“仲淹迂闊,務名無實”。雖然呂夷簡心裡同樣是不同意遷都的,但他偏不說自己的意見,只貶低范仲淹。
事情傳了出來,范仲淹連上《帝王好尚》、《選賢任能》、《近名》和《推委》四論,對呂夷簡的說法做出了針鋒相對的迴應。又把呂夷簡比之爲漢成帝之張禹,指責他“以大爲小,以易爲難,以未成爲己成,以急務爲閒務”。范仲淹的意思本來說的是其他事情,偏偏現在京西路是呂夷簡的心病,以爲說的是那裡,就此撕破了臉。
上《百官圖》,還能說是范仲淹作爲侍從大臣,對宰相的用人心有疑義,提出自己的看法,把圖表給君王做參考。後來對呂夷簡的指責,就是直接批評其執政能力,再不能像前面那樣馬虎過去了。兩人崇政殿裡當面爭吵,出宮之後交相上書,鬧得不可開交。
不但是呂夷簡和范仲淹兩人針鋒相對,館閣官員和臺諫言官不少人也加入了進去,聲勢越來越大。最終以呂夷簡說的“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爲此事做結。范仲淹落職,貶知饒州。
此事如果到這裡就此結束,還只是一場不大不小的政治風波,並沒有什麼特別。偏偏呂夷簡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結黨營私雖然輕易不落下把柄,但滿朝的官員又不是瞎子,怎麼可能看不出來?這次趕走一個范仲淹,難保明天不會又出來一個。特別是館閣裡的年輕官員情緒已經被范仲淹調動起來,又頗有幾個無法無天之輩,最終決定藉着這次機會把這個隱患清除。指使侍御史韓瀆,上書要求把范仲淹之事榜於朝堂,戒百官越職言事。
這是以御史臺的名義報請趙禎施行的,帝王深以朋黨爲戒,趙禎沒有阻止。
這纔是捅了馬蜂窩,趙禎親政才幾年?大規模地貶逐言事者已經有三次了,而且兩次被當頭打擊的就是范仲淹。自太祖登基,便就戒子孫不得殺上書言事者,別說是官員,普通百姓還能夠對朝政發表自己的看法呢。特別是年輕官員,地位低的時候,就是通過上書言事施展自己的抱負,讓上位者發現自己的才華。
以館閣官員爲主,陸續有尹洙等人因爲替范仲淹伸冤,被貶出朝堂。接着又有歐陽修寫《與高司諫書》,痛罵高若訥,說朝堂御史臺的榜上已經禁了非臺諫不得言事,他作爲諫院的主官,非但對此事一言不發,私下裡還說范仲淹“狂言自取譴辱,豈得謂之無辜”。
歐陽修罵高若訥非常難聽,充分展示了他超人的文采,其中一句“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還流傳後世。最終把老實人高若訥罵毛了,把歐陽修的書呈給朝廷,歐陽修就此被貶爲夷陵縣令。諫官是有特殊地位的,歐陽修這樣罵自己爽了,受到的懲罰就特別重,到夷陵可不是知夷陵縣事,而是夷陵縣令,直接貶到選人行列去了。
此後又有另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狂人蔡襄寫《四賢一不肖》詩,接着罵高若訥。不過蔡襄出身大族,背景深厚,最終安然無事。而歐陽修此時已經跟他的第一個岳父胥偃因爲立場不同而鬧翻,這個時候可就沒人幫他說話了。
這一場政治衝突因范仲淹上《百官圖》而起,本來並不大,最後鬧成一場巨大的政治風波,固然有范仲淹不妥協的原因,但也正說明了此時朝堂內部鬥爭激烈到了什麼程度。
(備註:範家和呂家真正結仇就是因爲這一次風波,但對於當事人來說,范仲淹和呂夷簡併沒有成爲死對頭,他們很大程度上還只是因爲政治爭端,不涉及私人感情。歷史上後來西北亂起,兩人還自比唐時郭子儀和李光弼,握手言和。但此次被貶出京,范仲淹的原配李夫人因爲旅途勞頓,積勞成疾去世,卻讓范仲淹的兒子再也不能原諒呂夷簡。偏偏不管是范仲淹還是呂夷簡,家庭教育都非常成功,兒子一樣都位至宰輔。結果就是呂夷簡的子孫以自己家裡存的范仲淹書信爲證,說兩人晚年和好,範家則堅稱那些書信是呂家僞造的,因爲母親的死,父親是無論如何不能原諒呂夷簡那個奸賊的。歐陽修寫范仲淹的墓誌,有兩人和好的內容,並堅持是自己的親身經歷,不肯修改。範家就把墓誌的這一部分鑿掉了,與歐陽修的關係也變得冷淡。因爲此事,甚至引起富弼、韓琦和歐陽修等等當時親歷者的矛盾。加上這些備註,是說明當時的情況絕不是像後來說的那樣黑白分明,范仲淹是大忠,呂夷簡是大奸,其實實際情況遠比這樣的認識複雜。歷史本來就是如此,在後人的眼裡只剩下黑白兩色,但本來其實是彩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