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生性不喜歡前呼後擁的顯擺排場,素來沒有帶僕從慣,單人獨騎快馬加鞭來到宮門外時,堪堪與早他半個時辰回去覆命的金子善趕了個前後腳。
按理說內廷侍衛應該對各宮妃嬪與皇子公主的貼身太監不會陌生,可他們對金子善好像並不是太熟悉。眼見金子善依足規矩出示了通行出入的腰牌,分明出宮到楊府不久,又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之後,代爲說明楊致今日現身於宮門外的目的,值守侍衛才得以放行,腳步匆匆的進宮先行通稟去了。
這一節楊致看在眼裡,對金子善真實身份的懷又更多了一層。
三千內廷侍衛絕大多數曾在楊府輪值,楊致對皇帝的這項特殊恩寵是何目的心知肚明,從一開始心底就本能的存了反感,平時與他們相處尚算融洽,但從未有過刻意與誰結交的念頭。是以在宮門外值守的侍衛人人認識楊致,而楊致卻對他們沒什麼特別的印象。雖然昨日黃昏時分才找碴殺了個倒黴蛋敲山震虎,可眼下無人不知這位大爺手握御賜金牌,殺了誰都是白殺,就算沒這回事,也沒人再有那個狗膽去觸他的黴頭。
有了金子善開路,楊致連平時需先行稟告進宮所爲何事、再靜候傳召的繁瑣規矩都省了。一衆侍衛非但沒人敢攔,反而像見了自家親爹一般極盡恭敬的紛紛上前見禮。換在平時掛着滿臉慵懶笑意的楊致少不了與他們打個招呼,今日卻實在無心浪費時間,連馬馬虎虎點頭示意的心思都沒有,只面無表情的昂首闊步徑直前行。
一路走來,宮中各處值守侍衛較之皇帝御駕親征前明顯增多,但與數日之前楊致進宮求見皇后與梅妃時並無兩樣,幾度賴以示警救命的胸前金龍也沒有任何反應。饒是如此,楊致仍不敢有絲毫大意。
梅一直以溫婉賢淑而備受稱道,實則是個對政治極爲敏感、深諳韜晦之術的女人。梅妃爲免招惹皇后猜忌,平素爲人極爲低調。
但沒有母親點頭,不管趙啓以什麼名義、無論出於什麼目地,想要邀集文武重臣前來宮中飲宴是絕無可能。
反常難名而謂之妖,梅妃爲什麼一反常態,允許兒子這麼幹呢?楊致腦子裡片刻未曾停歇,一時被諸多頭緒攪得有些混亂,又拉回到乍一聽到金子善上門相請飲宴時的想法:梅妃母子在宮中的一舉一動不可能瞞過皇后與衛肅的眼睛,趙啓設宴至少是得到了他們的默許,甚至根本就是出自他們的授意,今天這頓飯恐怕不是那麼好吃的。
自古母憑子貴,梅爲皇帝育有一子一女,寧王生母吳妃早死,康王之母肖妃除康王別無所出,亦自默默無聞,梅妃在後宮的地位僅次於皇后。兒子越王大擺宴席,赴宴羣臣按朝儀須向其母妃問安。但像今天這種情形,梅妃只要沒有燒壞腦子,就不會去搶了皇后的風頭,必定會找個藉口迴避。
於楊致而言不僅是臣子。而且梅妃已經升格成了丈母孃。明知梅妃今天絕不會露面接見任何一個外臣。但於情於理都不能缺了禮數。就算再怎麼急於面見越王。也不差了這點打花狐哨地功夫。果不其然。剛走到梅妃寢宮門外就被值守太監滿臉賠笑擋了駕:梅妃娘娘鳳體違和不便見客。飛虎侯不必多禮儘可自便。
你“不便”?老子比你更“不便”呢!楊致由於金子善地緣故。驀然感覺梅妃母子身邊地人好像都透着古怪。這一回若是玩好了。日後少不得要在這兒常來常往。淡淡一笑也不嗦。就手扔了幾百兩銀票過去回頭就走。
“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楊致一邁進越王所居偏殿。就遠遠見到臭小子站在窗前遙望宮中雪景詩興大發。正搖頭晃腦地吟誦着詠雪詩句。
趙啓斷然不是那種天真爛漫地無知懵懂小兒。姑且不論今日宴客是他突發奇想還是出自皇后授意。單是此時此刻這份不知死活地安然閒適。就不得不令人暗暗佩服。
楊致朗聲笑道:“越王殿下好自在啊!”
趙啓較之昨日完全是一副截然不同地嘴臉。迎上前來嘻嘻笑道:“姐夫。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就知道你定能明白我地意思即刻前來!”
“呃,這個……承蒙王爺盛情相邀,微臣自然不敢推拒。”
“姐夫如此小心,心中定然還在怪罪於我了?”
“微臣豈敢?”楊致只虛晃一槍便不再兜圈子:“王爺傳諭午時正刻開宴,而我辰時就來了。王爺既已料定我會早到,就應該知道我並不是來宮中趕早飯的。王爺尚未到開府建衙之年,受命監國乃是時勢所致。憑心而論,梅妃娘娘與王爺先前地謹慎與睿智並無錯處,今日爲何突然相邀羣臣飲宴?是否受人相托?又究竟是何用意?王爺貌似年少憊懶和光同塵,實則天賦異稟心境清明,應當知道如今情勢已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請務必坦言相告!”
楊致神色凜然言語鄭重,趙啓卻仍是氣定神閒的道:“其實你不妨把話再說得直白一些。你不就是想說,母妃與我本無爭儲君之心,且我尚自年幼還沒來得及營結勢力,父皇之所以命我監國,只是因爲當時在長安除我之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位皇子了。父皇雄才大略,三位皇兄亦是當世人傑,先前我確是遵從母妃的教誨遠離是非,一意只做個逍遙王爺。我認爲這沒什麼不好啊!而你所謂的受人相托,指地是皇后與衛肅吧?”
楊致森然道:“既然你什麼都明白,那就最好趕快給我交個實底。也不是我嚇唬你,這場遊戲你玩不起!不管結果如何,我們倒是鐵定不會拿你怎麼樣,別人就很難說了!”
“那又如何?”趙啓這才斂起笑容,正色道:“都說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但未必要歌大風思猛士才叫胸懷大志。昨日你不是問我是從哪裡來的麼?我可以告訴你,我是父皇的兒子,是太祖皇帝的嫡傳子孫!家即是國,國即是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個時侯還容我去想
玩得起嗎?我還能有其他選擇嗎?”
“不錯,此前我只冷眼作壁上觀,情勢如何我確已瞭然於胸。自傳聞父皇於班師途中龍體抱恙,禁軍大將軍周挺便突然病重不起,禁軍副將張天行升調實領兵馬的十一名校尉的奏章緊跟而至,宮中禁衛如臨大敵驟然加倍,我既不笨也不瞎,怎會看不出其中意味?你本奉旨在外巡查卻突現京城,次日便意圖暫代禁軍大將軍之位,被衛肅以父皇御批爲由所挫之後,緊接着便高調宣揚你握有如朕親臨地御賜金牌。你剛纔說的不單是你,而是你們,我想除你之外,徐先生與秦大哥、乃至皇叔與耿超大概也沒閒着吧?如何?我沒說錯什麼吧?”
這小子不疾不徐侃侃而言,可話是說了一籮筐,愣是仍無一字涉及楊致最爲關心地正題。
眼見時間不斷流逝,若是錯失先機,就必會受制於人,極難扳回局面。楊致恨不得一個窩心腳當場踹死這小王八蛋,咬牙問道:“王爺不是把我誆來有意纏住我耗磨吧?你是不是想要急死我啊?”
“是,也不是。”趙啓稚嫩的小臉上登時傲氣畢現,強裝老成地道:“父皇曾雲: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方可稱世間偉丈夫。姐夫,你機謀武技俱是當世無二,怎地毫無大將之風,這般沉不住氣?如果說佈陣迎敵有陣膽,那設宴待客也有宴核。你心之所向關乎孰勝孰負,你就是今日的宴核!別人或許不敢不來,可我知道你敢。今日你若不來,我大費神思宴請羣臣便意義全無。但我料定,你一定會來!”
楊致沒好氣地道:“能得王爺宴核的美譽,不勝榮幸。恭喜您猜對了,我這不是活生生站在您面前恭聽教誨麼?就快要吐血了!”
趙啓冷冷道:“那我便老實跟你說了吧!今日宴請羣臣是我自己的主意。昨晚我不僅說服了母妃,而且沒費多少口舌就徵得了皇后地許可。昨日太子軍報前腳言及父皇聖駕數次遇襲,你後腳便在府中尋釁殺了一名侍衛。你此舉是何用意,就不用我多說了吧?趙天養本就對你極爲忌憚,在你面前輸了面子還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他摸不透你下一步將會如何動作。於是便連夜到我這兒來叫屈告狀,明面上是尊重我監國皇子的身份,實際上是不願也不敢就此撕破臉與你當面衝突,企圖借我之口一探究竟!”
“而我也很想看看,你到底想幹什麼?我趕到你府上的時候,天色已晚。你磨蹭了半天才來迎我,我趁此間隙故作不經意問了僕役,得知徐先生與秦大哥正在你府中,而且是你殺了那名侍衛之後,過了晚飯時分才遣人去請他們來的。我當時就想到,你們那是在商議如何相機而動了。我因那侍衛之死而來,自須聲稱是因公夜訪。你平素最不喜那些繁瑣節儀的束縛,昨晚卻刻意來了一手以公對公。我知道你也是爲了我好,向皇后與衛肅表明完全把我撇在了一邊,不願我涉險牽扯其中。而你殺人緣由地解釋近乎胡扯,一張口就編了頂心懷不軌意圖謀反的大帽子扣在了趙天養頭上,並且揚言要取他性命。別人或許不知道我卻知道,你說要殺他,就真會殺了他!”
趙啓說到這裡深吸了一口氣:“我自府上出來回宮已是亥時,時候已然不早,加之又只有兩天就要過年了,按常理而論街巷間不該再有什麼行人了。可我昨晚偏偏就見到了,而且還爲數不少。這不是你們雙方都在加緊佈置又是什麼?那時我可以完全肯定,情勢已是千鈞一髮!一旦雙方悍然動手,局面便是不可收拾。我身爲大夏皇子,斷無袖手旁觀之理。所以我回宮之後苦思良久,決定今日宴請羣臣。”
趙啓這一番話,說得楊致心裡涼颼颼的直髮冷:這小子身居深宮卻能縱觀全局,娓娓道來竟無絲毫偏差!若是扶他登上皇位,將來只會比太子更難對付!
楊致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纔好,隨口拍了一記無關痛癢地馬屁以靜待下文:“王爺神眼如炬洞察入微,我深感佩服。”
趙啓乾笑道:“你必定在暗笑我自不量力了,既然情勢已不容我有退路可言,我賭一賭的膽量還是有的。你不是要我向你交個底嗎?我今日以設宴爲名,是爲化解危局。不只是要說服你,還要說服前來赴宴的文武重臣:恪守人臣本分,不可聽信謠言。在迎接父皇還朝以後,一心一意擁立太子!”
儘管楊致對這個毫無新意地答案早有思想準備,還是禁不住心裡驀然一沉:這小子若是一路裝傻充愣到底,倒也無可厚非。可說來說去竟是鐵了心決意要去捧太子的臭腳!
愕然片刻不怒反笑道:“所謂識時務者爲俊傑,王爺諸般分析絲絲入扣精彩絕倫,原來還是一心爲他人做嫁衣!你年紀不大心智過人確然不假,但我們也不是傻瓜,你憑什麼以爲自己有說服我們的那個本事?你口口聲聲說是皇帝的兒子,是大夏太祖皇帝的嫡系子孫,不妨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外間衆說紛紜廣爲流傳地真是謠言麼?我想你心裡比誰要清楚!”
“王爺,你將我誘來拖在這裡耗磨這許久,已經給衛肅爭取了不少時間了。我想皇后定然不會吝嗇贊你幾聲乖孩子,你也大可安然受之了。請恕微臣福薄,王爺的盛宴我沒空吃也吃不下,只能就此告退。王爺,你好自爲之吧!”
楊致被他纏住說了這麼久地廢話,憋了一肚子火。設宴?老子要叫你們吃不成!看了看天色巳時已過,好在現在按徐文瀚的約定趕去敲登聞鼓還不算晚。丟下趙啓不再理睬,頭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
“楊致,你好生狂妄!你給本王站住!”只聽趙啓在身後厲聲喝道:“你且聽本王把話說完,不會耽擱你多少功夫。
到時候你是走是留,悉聽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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