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而來?楊致重又躺回暖榻,戲謔的道:“難怪我先前還跟二哥說很快就會有人主動找上門來,莫非是與皇帝心有靈犀?我說你今日怎麼這麼早就散朝了呢皇帝有事怎不召我進宮?倒讓你這個大忙人前來傳旨?快說來聽聽,皇帝老頭對我有何吩咐?”
不管是正兒八經的聖旨或皇帝口諭,如非確有走過場應付的必要,楊致向來不怎麼當成一回事,徐文瀚也不以爲意。
奉茶落座後,徐文瀚道:“今日早朝,皇上聽罷衆臣奏事之後,毫不避諱的直言問我太子謀逆一案進展如何了,限我務必在三日內結案。爾後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大讚你忠勇可嘉、識見卓越,聲言我若有難處,隨時可徵詢於你。就在我出宮的這一會兒功夫,恐怕整個長安城都知道我是奉旨前來與你商議了。”
秦空雲訕笑道:“三弟如今聖眷正隆,皇上對你十分信任,恩寵無以復加。我是上午被你吊足了胃口,心中委實焦躁。呆在府中左右是坐立不安,乾脆便往宮門外專一等大哥散朝,好邀他徑直一同來你府上,不想只等了不到一個時辰便等到大哥了。”
“信任?恩寵?”楊致不屑的道:“只怕未必。誰不知道我們兄弟一體義氣深重?連皇帝都不得不承認我們各有所長,即便是頭豬也能想到,我們遇事必會碰頭商議。皇帝心知他想攔也攔不住,公然命大哥前來徵詢,那既是有意噁心我們,也不乏警告意味。你以爲他安了什麼好心了?”
徐文瀚點頭認同道:“三弟言之有理,恐怕還不僅如此。如今朝局微妙,皇帝凸顯我們兄弟間的密切關係以及三弟之能,顯然是有意做給別人看的。在外人看來,我們兄弟與老太尉陳文遠、首輔大學士王雨農、禁軍大將軍周挺一樣,都是對皇上忠心不二的心腹之臣。然而皇帝心中很清楚,我們與那些嫡系老臣是有分別的。皇帝這麼做的真意,還是旨在藉助我們的力量以震懾其餘諸方勢力,在這個節骨眼上確保皇權穩固。”
楊致惑然道:“我們現在除了幫自己,幫皇帝,沒跟其他任何人眉來眼去的勾勾搭搭啊?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着的事嗎?太子集團垮臺之後,李氏與衛氏兩代外戚、關中士族豪強勢力均受重創,幾位手握重兵的大將軍都是皇帝的鐵桿嫡系,皇帝何須擔心什麼皇權穩固?那豈不是杞人憂天?至於如何處置太子謀逆一案,替罪羊都是現成的,死的有趙天養,活的有裴顯中,不會有那麼棘手吧?”
略一思索,皺起眉頭目光如刀的望向秦空雲:“二哥,皇帝知曉飛揚送來那無字信箋的事,或許比我更早吧?不然今日何須神經兮兮的驟然來上這麼一手?你們父子倆這麼快就把飛揚賣了,還在我面前隻字不提瞞得死死的,我看皇帝未必就會領你秦氏這個情”
秦空雲滿臉通袖的辯解道:“三弟這話實在難聽之極我秦某縱然賠上性命不要,也絕不做那出賣自己兄弟的無恥之事家父明言事關重大,皇上乃是當事人,何況你也說過無字信箋斷無授人以柄之憂,無論是爲我秦氏、還是爲了皇上、爲了飛揚,於情於理都應該將此事及時密稟皇上以便早作定奪,不至事態失控。你沒問起,我就沒說,並非對你有心欺瞞。”
徐文瀚淡然道:“秦公此舉並無錯處,三弟之言確實稍嫌過激了。飛揚的信箋妙就妙在空無一字,立場不同便視角不同,解讀出來的信息自然也不同。皇上爲何默許秦氏將價值數百萬兩的糧行拱手相送給三弟?皇上對你楊致那般賞識,爲何一直不讓你統兵征戰?比較而言,皇帝視飛揚爲近期的明患,視你們爲長期的暗憂,既要用,也要防。信箋空無一字是一回事,秦氏隱匿不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須知日後皇帝僅憑這個藉口,就能滅了秦氏何況往深處想,或許這信箋根本就是飛揚有意借秦氏之手轉達給皇上的。如若我們兄弟無端生隙相爭,最爲高興的人恐怕莫過於皇帝了。二位賢弟,切請稍安勿躁。”
秦公與皇帝根本就是一路貨色,說到底還是爲了秦氏的利益。徐文瀚打的這個圓場頗具說服力,楊致對秦空雲抱拳一揖,沒皮沒臉的笑道:“算我錯了還不行嗎?我給二哥賠不是了。咱們莫把話扯遠了,大哥你接着說。”
登時兄弟三人間的氣氛大爲緩和,徐文瀚接着說道:“我出宮前來侯府的路上,二弟已經將飛揚捎來書信的因由說了個大概。此事說來話長,遠沒有你們想象中的那麼簡單。”
“我方纔提及朝局微妙,不爲無因。皇上於正月十六日下旨宣召寧王趙當、康王趙敢交割兵權回京述職,兩道聖旨以八百里加急分別送往襄陽與幽州。太子被廢,二王心懷希翼,焉得不欣然領旨日夜兼程?昨日潼關守將葉闖密奏,二王已入潼關,就在這三四日內可進京覲見。二王只要踏進長安,便如入兕之虎,無論大夏有何變亂,皇上也絕無二王興兵作亂之憂。不管二王以後在長安如何折騰,也掀不起三尺高的浪來。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誠如三弟所言,朔方的討虜大將軍曾英明、江南的武威大將軍耿進、禁軍大將軍周挺、鎮守潼關的葉闖,以及在襄陽接替寧王趙當的楊耀,在幽州接替康王趙敢的羅輝祖,無一不是皇上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重將。”
秦空雲皺眉道:“也就是說,除飛揚在金陵統率的三萬兵馬尚存不可預知的變數,百萬夏軍之兵權盡在皇上掌握。”
“正是。”徐文瀚點頭道:“如此一來,於武備一事上,飛揚在金陵縱有變數,皇上也是穩操勝券。昨日皇上與我等四位宰輔大學士議政時,對朝中人事亦作了相應調整。原刑部尚書郭子光、吏部尚書於世傑、戶部尚書張謙升任大學士入閣爲相,原兵部尚書劉秉德升任樞密院副使。吏部、戶部尚書的空缺由原部任事侍郎補上,原濟南知府李子寬升任刑部尚書。應該就在這兩日,皇上就會下旨任命了。”
秦空雲不解的道:“這麼說,幾日之後大夏朝堂的宰相便有七位之多了?長安府尹蔣弼能纔不差且已在任三年,爲何反被那濟南知府李子寬連升兩級後來居上?”
大夏官制不設行省,只設府、州、縣,並無巡撫一職,知府是直接對皇帝負責的地方長官。
徐文瀚解釋道:“這就是我先前言及的皇上爲確保皇權穩固了。多設宰相既是爲了分權,更是爲了收權,以防權臣把持朝政。此後皇上大權獨攬,宰相只有辦事之權。三位新晉大學士都已過知天命之年,都是資歷極豐、久歷宦海的老到之人,足可保證政務署理通暢。長安府尹蔣弼年歲不足四十,日後還怕沒有升遷的機會?從長遠來看,皇上如此安排也是在爲後繼之君鋪路了。”
“濟南知府李子寬是皇后同族遠親,現在皇上還不能完全撇開金城、關中兩地的老牌士族豪強勢力,升調李子寬進京任其爲刑部尚書,無疑是對李氏一族稍加安撫。皇上不是許了三弟一個大夏海關總督麼?據我所知,李子寬並非無能之輩,已任濟南知府多年。此番將其調離山東,也是避免三弟將來有掣肘之憂。”
楊致與秦空雲都深以爲然。楊致插言道:“將來的大夏宰相或許還不止七個。能做能征善戰的大將軍,未必就能做一個好皇帝。兩位皇子奉調回京,皇帝少不了要培養、考究他們駕馭總攬全局的才能,總要找點事給他們做吧?”
徐文瀚附和道:“正是如此。太子署理瑣碎民政十餘年,已十分熟稔,兩位皇子卻從未涉足。對皇上來說,武備與文事俱可確保無憂之後,大可騰出手來從容對付飛揚。所以將太子謀逆一案蓋棺定論,已是迫在眉睫了。——三弟,方纔在路上說你胸有成竹已有辦法,不知有何高見?”
楊致苦笑道:“我哪兒有什麼高見?審時度勢,唯一可行的辦法只能勸皇帝不要逼飛揚翻臉,勸飛揚投降。飛揚只能徹底投降,或者變相投降。我最擔心的,就是怕飛揚擋不住皇帝這個名頭的誘惑”
徐文瀚臉色沉重的道:“只要徹底翻臉就絕無退路,擁兵自立定會多幾分勝算,這個道理並不難懂。皇上老謀深算又佔據主動,雙方實力懸殊顯然易見。飛揚自小受衛肅忠君愛民的教誨,我相信他骨子裡是極不情願走到起兵叛夏這一步。飛揚也不會不明白,一旦南唐故地戰亂再起,便是兩敗俱傷的死局。而大夏乃是前朝金城藩鎮歷經數十年殺伐征戰而來,皇上斷然不會做出容忍任何人名爲大夏臣屬、實則裂土割據的蠢事。在這一點上,我們無須懷疑皇上不惜一切代價的決心和勇氣。飛揚徹底投降的話,或可保得衛氏一族無虞。變相投降則絕不可行,即便能令皇上暫時妥協,也必將爲日後埋下殺機。”
“然而,有一個關鍵的癥結使飛揚很難下定決心徹底投降:皇上與飛揚之間業已喪失信任,飛揚對皇上尤甚。”
“站在飛揚的立場上來看,即使皇上暫且從權對衛肅從輕處置,對衛氏一族與飛揚本人仍是個沉重的打擊。這且不論,此事過後皇上該如何安置衛氏父子?衛氏父子又該如何自處?誰敢擔保皇上不會秋後算賬?誰敢擔保衛氏一族就此安枕無虞?萬一有變,衛氏一族有何倚仗自保?就算皇上能強嚥下這口氣,在有生之年能容得下衛氏父子,誰敢保證後繼之君也能?”
楊致冷笑道:“不錯。古往今來,過橋抽板這種缺德破事做得最多、最利索、最有名的人,十個當中起碼有九個是皇帝”
徐文瀚憂心忡忡的道:“所以愚兄以爲,如今之計只有由三弟出面,做個爲雙方具保的中間人了。”
楊致應道:“我考慮良久,也是這個意思。不過這對皇帝暗含威脅意味,不知他是否會買我的賬,更不知飛揚是否信得過我。”
徐文瀚嘆道:“一邊是君臣翁婿,一邊是金蘭兄弟,小而言之爲保衛氏一族安然無虞,大而言之爲保大夏不陷入動盪,江浙萬千黎民免遭兵禍塗炭,我們必須竭力而爲。事不宜遲,你明日便進宮面聖。三弟,此事大拂皇上臉面,你言辭向來犀利,今晚務必好生思量怎麼個說法,切忌不可惹得皇上惱羞成怒,令他下不來臺。我今晚回府亦以我們兄弟三人的名義給飛揚寫一封信,挑明其中利害,但願他能聽所勸。明日若你得到皇上的保證,便立刻遣人快馬將信送往金陵。”
秦空雲接口道:“若是辛苦三弟親往金陵當面勸說飛揚,豈不把握更大?”
徐文瀚冷峻的道:“飛揚到底太嫩了一些。長安之變舉國震動,他豈有不知之理?他完全可以在第一時間內上呈奏章請罪,既可藉此表明立場,又可主動試探皇帝的態度。他竟是自作聰明失卻先機,從頭到尾故作不知毫無反應人心最是難測,誰知道飛揚心底到底是何想法?我敢說皇上最不放心、最惱火的就是這一點換了你是皇上,你會作何感想?原說飛揚不過在皇上有生之年受些蹉跎,如今看來,皇上駕崩之前必會暗命新君對他嚴加防範,飛揚此生恐怕再難有出頭之日”
“皇上對三弟的本事脾性瞭如指掌,萬一飛揚有心自立爲王,放三弟前往金陵是何後果?在皇上於武備文事上的鋪排沒有全部到位、穩定運轉之前,絕不會放三弟出京半步也可以這麼說,飛揚一天不回長安,三弟便一天不能離京,那海關總督便一天做不成如何處置太子謀逆一案,皇上心中早有定見,何必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命我向三弟徵詢?其實也是暗中警告三弟,從速表明立場,與飛揚劃清界限”
徐文瀚一席話將皇帝的陰鷙心思琢磨得滴水不漏,兄弟三人一時默然無語。
楊致心中又涌現出那種似曾相識的厭倦與落寞,沉默半晌後,說道:“那我們就暫且先按大哥的意思分頭行事吧皇帝命你三日內結案,你打算讓他這篇事關重大的表面文章如何個做法?嘿嘿,他這個皇帝也真夠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