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會說這句話的人很多,真正能做到的人卻很少。衛飛揚以後前途命運如何,楊致不願去多想。未來的世界充滿着不可預知的變數,誰又說得清呢?他最關心的是現在。
楊致出類拔萃的武技機謀,不拘常理的不羈秉性,令皇帝既深爲忌憚,又極爲賞識愛重;也令結義幼弟衛飛揚大爲心折,視其爲天人。如果像徐文瀚提議的那樣,做個爲雙方具保的中間人,就等於將他與皇帝和衛飛揚的命運捆綁到了一起,是給自己攬上了一個天大的麻煩。楊致心裡很清楚,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隔岸觀火。無論能否化解這場危局,這注定是個費力不討好的差事。但是,他樂意。
徐文瀚曾把皇帝喻作弈棋國手,並非過譽之詞。皇帝一環套一環的加緊佈局,滿朝文武、百萬雄師、大夏黎民無一不是他手中的棋子。可以肯定的是,皇帝絕不能容忍、也絕不會給衛飛揚半點裂土爲王的機會。就在這三五天內,他就可以騰出手來解決衛飛揚了。所以,徐文瀚這篇背景極爲複雜的表面文章到底怎麼個做法,不管對誰來說,都可謂意義重大。
徐文瀚滿臉疲倦的道:“皇上素來以雄才大略之主自詡,他心目中的皇權穩固,是務求大權獨攬、聖心獨斷,運用起來如潑墨作畫一般揮灑如意。帝王心術向來大異常人,這段時日皇上倒是精神百倍。說來慚愧,愚兄反而感覺累得狠了。”
在楊致看來,皇帝異乎尋常的亢奮並不難解釋,也就是傳說中打了雞血一般的成就感所致。再說皇帝敢有一絲半點的疏忽懈怠嗎?
笑言寬慰道:“你能不累嗎?要做偌大一篇文章,明明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十無一真。偏偏還要掩耳盜鈴,費勁心機的抹去雕飾痕跡。不僅要令皇帝滿意,方方面面還要都說得過去。做好了是皇帝的聖明仁德。做得不好則黑鍋由你來背。換了是我楊某,那是萬萬做不來的!”
有一節楊致刻意略過不提:爲了做好這篇文章。不知有多少無辜的人要稀裡糊塗的搭上性命!
徐文瀚平靜的道:“愚兄惟願天下早日一統,百姓早日休養生息安居樂業。即便窮我畢生之力,也不枉此生。至於個人聲名榮辱,又何足道哉?我唯恐夜長夢多,這段時日是幾乎不分晝夜的泡在內廷禁衛府與刑部大獄。實際上兩日前便已煞尾,只等皇上選擇適當時機結案了,我自問應是不負皇上所託。”
“衛肅雖然迂腐,但並非不知輕重利害之人。我依你之計拿太子作法。幾度令他氣急敗壞,一心尋機自盡。爾後我允諾向皇上進諫罷兵免賦,改變大夏四處征戰擴張的國策,允諾盡我所能保全太子性命,並且還逼我立下毒誓,衛肅方纔按照我的意思改口供述。事涉謀逆,協同審理的禮部尚書高平、刑部尚書郭子光、兵部尚書湯毅都是久歷官場的老臣,本就避之唯恐不及,絕不會惹禍上身,日後必會三緘其口。諸多獄官、獄卒、書吏。只需虛言恫嚇,相信日後也無人膽敢拉上全家性命自尋死路。”
楊致不禁一臉嘲諷的道:“還毒誓?衛肅委實天真得緊!要想堵住所有人的嘴,絕無可能。將來五花八門的流言必然會有。你那麼做只是力求少一點是一點,不過是爲求心安聊以自慰罷了。”
徐文瀚坦然承認道:“確然如此。古語有云: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愚兄怎會不知?做,總好過不做。何況什麼都不做的話,日後皇上在這一節上說道起來,那便是有罪了。”
秦空雲憂慮的問道:“三弟是說大哥對衛肅虛與委蛇聊做應付了?難道不怕後患無窮麼?保全太子性命還好說,勸諫皇上罷兵免賦改變國策,怕是有些難了。若衛肅此番能得不死,而大哥的允諾日後無法兌現。衛肅重又鬧將起來便難以收拾,豈不十分糟糕?”
楊致嗤笑道:“可愛的二哥。老徐跟我這兩個月以來那許多口水莫非都白費了?皇帝已年近花甲,大哥曾言他體胖而多勞。權重而多憂,必非長壽之人。你以爲皇帝在伐唐班師途中路經廬州時,是有意一味裝病?你以爲大哥剛纔說皇帝精神百倍,是什麼好事?此番太子謀逆幾乎得手,你以爲皇帝如今想來就不後怕麼?”
“皇帝自知只怕年命不永,務求在有生之年完成兩樁任務。一是力保大夏朝局穩定,人心安定。各處邊境易攻爲守,力保維持現狀,必要時甚至可能稍作戰略退卻。其二則可稱之爲壓倒一切的國之重務了:選擇並悉心栽培一位皇帝稱心的繼位之君,實現皇帝未能完成的一統天下的宏願。”
“皇帝原本就沒打算要太子的命,爲求重聚人心、積攢國力、平穩交班,至少在三五年內不會發動擴張戰爭。所以說大哥無須向衛肅允諾什麼,更無須立下什麼毒誓。衛肅根本就是自作多情,大哥只不過是順水推舟。”
“原來如此!”秦空雲登時恍然,隨即喜道:“我真是昏了頭了!你們早就說過,我秦氏也能過幾年輕鬆清靜的日子了不是?”
徐文瀚與楊致相視一笑道:“憑心而論,也虧得衛肅平日爲人清高天真,是以牽連甚爲有限。太子倒是比衛肅好相與多了,塵埃落定之後求生慾望十分強烈,不需我做任何點撥,就能順着我的意思舉一反三。其餘諸如李氏三侯一類,本就是無足輕重的從犯,自然拿他們當從犯看待便足矣。他們比太子更爲不堪,甚至有人爲求活命,不惜把一應罪責都往太子頭上堆砌。”
秦空雲聞言卻是一副與太子引爲知音的神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嘛!太子已做了十六年的儲君,攝於皇上的威權如履薄冰,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哪一天不是戰戰兢兢?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着。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
楊致與徐文瀚不禁又是會心的相視一笑:秦公與皇帝相交二十餘年,又有哪一天過得輕鬆自在。膽敢掉以輕心?秦空雲與太子感受相似,那也難怪。
“對付裴顯中卻令我心中委實不忍。甚是糾結。”裴顯中因太子一案而近來聲名大振,一談及這位體重意外少了二兩的侍讀郎,徐文瀚頗有愧色:“說實話,事先連我都未曾料想那廝竟是十分硬氣。無奈爲了替太子與衛肅脫罪,爲了拋出他來平息皇上心中無處發泄的沖天怨氣,我也只得硬起心腸了。我平日最恨獄訟黑暗草菅人命,最見不得顛倒黑白屈打成招,不想此番居然身體力行親手炮製!且不說裴顯中業已不成人形。比死人僅只多了一口氣。爲做成證據充分的鐵案,僅是生拉硬扯來的所謂證人,在認罪畫押後爲求滅口,仍是被我用刑杖斃者不下二十人!雖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然則愚兄午夜捫心,仍是愧疚之極!”
楊致與秦空雲完全能夠想象得到,裴顯中那種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境地是怎樣的悲慘,那二十來個倒黴蛋“證人”上天無路、遁地無門時是何等的絕望。如果非要給他們一個說法,只能稱之爲亂世強權法則。
徐文瀚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親手泡製此等冤獄。可想而知需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這些話似乎在胸中憋留已久,不吐不快。說完之後眼神略顯空洞的長嘆一聲,似乎輕鬆了不少。
亂世強權法則。本就是由強者制定。楊致勉力笑道:“佛說,他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爲國爲民纔是大慈悲,大哥切莫過於自責。——如此說來,你準備上呈皇帝的結案奏章,想必早已寫好了?”
徐文瀚面無表情的道:“原任內廷禁衛將軍趙天養,世受皇恩不思報效,喪心病狂挾持太子意欲謀逆篡位,罪大滔天。擬判抄沒所有家產充公。本人鞭屍棄市,滿門連坐腰斬。”
“原任東宮侍讀裴顯中。希圖無妄富貴,慫恿太子不思進取屢屢失德在前。夥同罪魁趙天養挾持太子謀逆篡位於後,罪大惡極。擬判抄沒闔族家產充公,本人凌遲處死,裴氏九族連坐,腰斬棄市,。”
“原任樞密院太尉衛肅,居功自傲妄負聖恩,自甘墮落淪爲謀逆罪魁趙天養之首要幫兇,罪不可恕。擬判抄沒家產充公,本人斬立決,衛氏一門九族連座,充軍塞外永世爲奴,遇赦不赦。”
“太子趙恆昏聵平庸,難當大任已然被廢。因其不安本分,受人蠱惑妄圖謀逆篡位,罪在不赦。擬判賜自盡,着內務府自皇族宗譜除名,身後靈位不得入皇族祖廟。”
楊致越聽越是心驚,駭然道:“說來說去,怎麼仍然盡是一個死啊?老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秦空雲代爲解釋道:“三弟,你這就不懂了。凡罪大惡極、需皇上欽裁之人犯,主審官員在判定罪責時,必須從重擬奏。然後由皇上酌情減罪,以示皇恩浩蕩,彰顯天子之寬宏仁德。”
楊致不由恍然罵道:“虛僞!真他媽的虛僞!”
徐文瀚頗顯無奈的道:“歷朝歷代已成定例,我不過是循例而爲罷了。最後結果無非是趙天養滿門抄斬,裴顯中抄家滅族,衛肅頂多是終身囚禁閤家陪罪,太子趙恆也是終身囚禁戴罪思過。其他諸如李氏三侯之類的從犯,判詞我也懶得一一背述了。大多是削官奪爵,罰金抵罪,永不敘用。你先前已經說破,所謂奉旨主審,不過是自欺欺人的羅織罪證,以求像模像樣而已。”
雖然這樣的結果早在意料之中,三人議畢,仍是心情沉重。
徐文瀚思索片刻,驀然笑道:“說到背黑鍋,恐怕並非僅我一人。三弟還記得正月十六日下旨緝拿的兩位鉅商否?”
楊致只要事不關己,向來不太留意,一時還真沒想的起來。倒是秦空雲記得清爽:“那便是家財幾可與我秦氏比肩的兩位同仁,咸陽富商黃繼先,金城富商郭培了。皇上當日的旨意,是以心懷異志、與太子一黨貫通勾連、暗助金帛爲由,命兩地知府緝拿嚴審之後再具章詳奏。”
楊致茫然問道:“這又關我什麼鳥事?”
徐文瀚答道:“本來確實不關你的事,但自今日之後,就變成你的事了!”
“明眼人都知道,皇上給那兩位鉅商仁兄安的罪名只是莫須有,不過是想借機打壓關中、金城兩地的老牌財閥勢力罷了。你仔細想想看,差不多有半個咸陽姓黃,有半個金城姓郭,俗話說強龍難鬥地頭蛇,兩地知府能奈他何?所謂緝拿嚴審,有黃繼先與郭培的大把銀子砸下來,也就是走個過場。數日之前兩地知府的奏章送呈御覽,十句話裡倒有九句是爲二位仁兄辯解之詞。皇上大爲震怒,在御批中將兩地知府罵了個狗血淋頭。”
楊致啐道:“兩位知府想必是被白花花的銀子晃花了眼,的確是狗膽包天。能爬上地方大員位置的官場老油子,怎地那麼不識趣?皇帝向來講求實惠,絕不是個放空炮的主,不狠狠敲上一筆竹槓,豈會善罷甘休?兩位知府大人也太不上道了!”
“江浙雖然繁華富庶,然而南唐新伏,皇帝一時半會有些下不去手。眼下又有罷兵免賦之意,那便暫時沒了再向秦氏伸手的由頭,你以爲他不心疼麼?東方不亮西方亮嘛!”
秦空雲登時大爲尷尬:“三弟後頭這話說得岔了!我秦氏視代天聚財以資國用爲應盡之責,何來敲詐一說?又怎可與那黃郭二人相提並論?三弟莫要亂扯一氣!”
徐文瀚笑道:“不管用何辦法,能充盈國庫總歸是好事。那黃某與郭某能成一方大豪,自有過人之處,立馬意識到此事恐難善了。各遣精幹心腹親信之人來了長安,前日分頭到王相與愚兄府上具禮求見,都被擋駕了。料想福王與其他兩位宰輔各部尚書亦會照此料理,均不會去接這個燙手的山芋。而今日皇上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公然命我向三弟徵詢……。”
楊致心機何等靈動?大笑道:“妙極!妙極!你是奉旨徵詢,我是奉旨敲竹槓!自己也免不了順便發點小財!老子又不是頭一回做惡人了,這樣金光閃閃的黑鍋一年背個十次八次都不嫌多。若下回再有這種好事,皇帝老兒您可一定要記得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