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皇帝還是那套恩威並施的老把戲。此番召見之後,皇帝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承認,楊致在心底就沒當他是皇帝,一直把他擺在對等的位置。所謂的君臣翁婿,從來都是建立在相互利用的基礎之上,不過是一件賴以遮羞的華麗外衣。皇帝的猜忌與不忿,皆因來源於兩個字:掌控。
將文官武將置諸掌中,運用自如,但凡有所作爲的帝王,大多深諳此道。一旦人臣意欲脫離掌控,通常只有兩種結果:要麼篡權自立,要麼就被誅殺。皇帝顯然很難相信,在楊致身上會有第三種可能。
徹底攤牌之後,楊致反而心中釋然,安之若素的打道回府。家中的兩個兒子楊猛與楊驍快滿四歲了,放在前世已到了該上幼兒園的年齡。兩個孩子對父親的印象十分模糊,楊致花樣百出的逗弄了兩日,才使孩子漸漸與他親近起來。對老父妻兒深感歉疚之餘,愈發對/無/錯/皇帝心生膩歪,這幾年爲他老趙家賣命,已經很夠意思了。
楊致突然離任回京、皇帝單獨與之密談的消息,迅速傳遍了長安。皇帝日益老邁,近一年來臨朝理政的天數遠不如從前頻繁。上了年紀的老人精力不濟,身體或輕或重的出點毛病,實屬正常。皇帝的身體狀況甚至是一紙藥方,向來都被列爲一個王朝的最高機密。即便如此,最年輕的宰輔閣臣徐文瀚被貶黜不到一個月,楊致隨後突然返京,嗅覺敏銳的人都捕捉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息。大夏好不容易清靜了幾年。皇帝只怕是又有大動作了。
所謂大動作,無非是開戰。或是立儲交託後事。對外開戰等於改變現行國策,似乎跟徐文瀚與楊致扯不上太大關係,只能是關乎立儲。
諸方勢力紛紛揣測皇帝的心思。召集各自的核心班底密議,下一步該當如何應對。然而皇帝以楊致回京作爲節點,並沒有打算給他們太過反應的時間。
五月初四日,皇帝詔令,爲與衆臣共度端陽佳節,於五月初五日在宮中大宴羣臣。凡在京四品以上文武官員,伯爵以上王公貴戚,不得缺席。縱有病重不起者,特旨恩准臥而擡之赴宴。
這道旨意貌似恩澤普降。卻讓人感覺說不出的彆扭。換而言之,有資格進宮赴宴的人,只要沒死還能喘氣的,有一個算一個,爬也要給我爬來!
沒人知道皇帝此舉的真正用意,也沒人敢借故推託不來。宮中御宴一直就是頗爲折磨人的樣子貨,對於這一點,滿朝文武倒是達成了高度共識。
卯時早朝,寅時就得起牀洗漱。辰時就座,巳時開宴,午時布膳完畢……。然後是衆臣向皇帝謝恩朝拜,皇帝訓諭……。爾後是寧王趙當、康王趙敢、越王趙啓三位皇子奉旨輪桌向羣臣敬酒……。好不容易捱到席終。還要再度叩謝皇恩,纔算完事大吉。
這樣一番折騰下來,已到申時時分。大多數人在長達四五個時辰的時間裡。就沒正經吃過幾口東西,甚至連潤口的茶水都不敢多飲。萬一憋不住要去出恭如廁的時候。皇子過來敬酒或是皇帝冷不丁問到了你頭上,豈不尷尬?朝堂無小事。值此微妙時刻,輕則關乎官運前程,重則關乎身家性命,實在馬虎不得啊!
衆臣熬到御宴終了,如蒙大赦,無一不是餓得前心貼後背,頭暈眼花,三五成羣的出宮而去。很多經驗豐富的官員,早早在官轎中備有聊以充飢的茶水糕點,甚至有人連馬桶都帶上了。
對於諸位名列宰輔的重臣與王公顯貴而言,雖說不可能如在自家府邸一般隨便,但也不像衆多前來打醬油的官員一般飽受煎熬。
楊致與老太尉陳文遠、武英殿大學士耿進、禁軍大將軍周挺等人同席,很識相的坐到了末位。在這樣的場合,除了打着哈哈問候寒暄,自然沒人會多說什麼,是以楊致始終都是一臉招牌式的慵懶笑意。
越王趙啓已由初識之時的黃口小兒,長成了一個英俊瀟灑的大小夥。或是天性使然,以及從小到大給人留下了根深蒂固的頑劣印象,這小子向衆臣敬酒時,與兩個畢恭畢敬、笑容僵硬的哥哥相比,要顯得隨意親切許多。
徐文瀚被降黜爲翰林院六品侍讀,已無資格赴宴。金子善不見人影,不出意料的話,今日最忙的人應該是他。
早朝時分在宮門外羣臣都怎生扎堆議論,出宮之後有哪些人分頭聚集交頭接耳,晚間入夜之後又有哪些人串門走動……。於不經意的小習慣中,往往可見大文章。將今日大宴羣臣與平日上朝、散朝的情形兩相比較,效果無疑更爲明顯。
歷代帝王對於臣僚結黨,態度十分矛盾。既要站在高處觀望孰強孰弱,加以利用制衡,又要嚴防其中一方坐大,把持朝政。楊致幾乎可以肯定,就在幾日之內,不是三五幾個而是一大批高官重臣,恐怕都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這年頭做個犯顏直諫的錚臣,通常是要付出重大代價的。只要皇帝不是昏聵荒唐到沒了邊,沒人願意輕易去觸那個黴頭。頂多一句不甘不願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發一發牢騷怨氣。
老子先做惡人,一竿子把一船人打翻,將來兒子再去做好人。覺得聽話的、有用的,只需一道旨意便可將其“赦免”,爾後加恩升賞重用。覺得礙事的、用起來不順手的,同樣只需一道旨意便可打發他致仕退休或一擼到底貶爲庶民,讓他滾蛋。如有必要,甚至還可以痛打落水狗,要了他的小命。
正所謂恩出於上,看似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尤其是在新老交替、改朝換代之際,實實在在飽含着滿朝文武衆臣的一把辛酸淚啊!
五月初六日清晨,天色尚未完全放亮,皇帝的貼身內侍馬成來到前任武威大將軍、現任武英殿大學士耿進府邸,將正準備上朝的耿進堵在了府中,奉旨傳召皇帝口諭:“……朕聽說耿卿近日身體抱恙,特賜一劑安神藥方,恩准耿卿安居養病。”
耿進尚未至知天命之年,百病不生,身體一直如同鐵打一般的健碩。無論作爲統兵將帥還是宰輔閣臣,正是一個軍事家、政治家大有作爲的黃金年齡。之前毫無徵兆,怎麼皇帝突然就“聽說”他病了?
耿進懵懂之間沒能反應得過來,下意識的辯駁道:“馬公公,皇上是不是搞錯了?臣的身體一直……?”
馬成重重咳了幾聲打斷道:“耿帥,皇上是絕對不會錯的。皇上說你病了,那你一定就是病了。”
耿進不禁一時默然。正自緊張思量,馬成催促道:“耿帥,依據人臣之禮,你應該拜領藥方,叩謝謝恩。”
耿進年屆不惑便而出任禁軍大將軍,因率軍滅唐而賜封三等公爵位,因率軍滅吳越而獲封大夏第一個武英殿大學士。無論戰功還是官爵,早已蓋過衛肅一門,在軍中亦享有無可替代的威望。
耿進能有今時今日,當然不是一介武夫那麼簡單,立馬領旨謝恩。如若不然,便是公然抗旨。如若藥方是一劑要命毒藥,難道真要服毒自盡?……自伐滅吳越卸任以來,我已極盡韜晦。我兒耿超仍自統軍坐鎮一方,皇帝真能下得了那個手?不至於吧?
耿進疑慮重重的領旨謝恩之後,馬成乾笑道:“耿帥,灑家領命宣諭之前,皇上曾言:耿進父子兩代爲將,是朕最爲信得過的人。請耿卿放心,朕必會許你耿氏至少三代富貴無憂。之所以賜你藥方,唯爲你我君臣治心病爾!”
你這閹貨,倒是早說啊!耿進已基本猜測到皇帝的意圖,登時不禁鬆了一口氣,當即命人奉送馬成三千兩“茶水之資”。
馬成走後,耿進迫不及待的展開藥方一看,愣了片刻,苦笑着搖了搖頭。所謂藥方,空無一字,只是一張白紙!
耿進、耿超父子,皆是寧王趙當的鐵粉。耿進曾任禁軍大將軍數年之久,之後幾度領軍滅國,兒子耿超建功於大漠,如今也是統兵在外。憑藉父子二人在軍中的根基與威望,想要悍然強行將寧王扶上皇位,並非難事。皇帝焉能不防?
防你,但我不傷你。你別摻和,以養病爲名老實在家裡呆着,那便遠離了紛爭。皇帝這是拿他耿進當心腹兄弟在看,意在保護!
耿進用心思量,不難理會到皇帝的良苦用心。與此同時,耿進也已領會到:寧王趙當已註定與皇位無緣了!
耿進傳令家人,自即日起,因驟感風寒,閉門謝客。之後命府中心腹幕僚馬上寫一道奏章急呈宮中,主題便是稱病不朝。
與皇帝君臣相處數十年,耿進對皇帝太瞭解了。徐文瀚被降黜,楊致回京,緊接着就是命自己稱病歇菜。若無十足把握,皇帝會這麼幹麼?如果不聽話,後果很嚴重。領不領旨,自家府邸明裡暗裡都有人嚴加“護衛”了。
耿進有所不知的是,馬成從耿府出門之後的第二家,便是他的兒女親家、當今皇弟福王趙行的府邸了。同樣一道空無一字的白紙藥方,可以醫治不少人心神不寧的毛病!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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