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之勢,大夏朝堂有資格生病的人不多,儼然已是身份與地位的象徵。自武英殿大學士耿進始,馬成相繼了走訪福王趙行、老太尉陳文遠、首輔大學士王雨農幾家府邸,依此宣召皇帝口諭,派發安神藥方。皇帝的良苦用心不難體察,不病也得病,病了總比不病要好。
與此同時,想要生病的人卻有不少。
五月初七日,除了耿進、趙行、陳文遠、王雨農四人“奉旨”稱病不朝,另有五位重臣上奏告病。楊致赫然首當其衝,其餘依次是今年擢拔入閣的宰輔大學士郭子光、於世傑,樞密院副使劉秉德,刑部尚書李子寬。
楊致年僅二十有五,先是聲稱“告老”,如今又上奏“告病”,不禁令皇帝啼笑皆非。
若是人人都能稱病避禍,那整個大夏朝廷還怎麼玩得下去?皇帝的辦法很簡單,也順勢遂了幾位率先告病的重臣的心願。當庭下旨:郭子光、於世傑、劉秉德、李子寬盡皆是國之肱骨重臣,朕甚愛之惜之。每家每戶着太醫兩名,內廷侍衛二十人,前往探病。
皇帝的隆恩已然彰顯,探病的結果可想而知。否則的話,哪有每家府邸遣派二十名內廷侍衛陪同太醫前去看病的道理?順便監視,另加拿人而已。
當夜長安城中便傳出消息,郭子光、於世傑、劉秉德、李子寬等四人妄負聖恩,欺君罔上,被緝拿下獄,打入刑部大牢侯旨待審。
吏部尚書相當於前世的組織部長,因爲把握朝堂人事,又有天官之稱。於世傑原是由吏部尚書擢拔入閣位列宰輔,門生故吏遍佈天下,歷來自視甚高。緝拿之時狂笑放言:“今日之事,意料中爾!如今最爲穩妥的去處,實乃刑部大牢也!”
但是於世傑的這幾句話。有限期限僅僅不到兩個時辰。你很聰明是吧?只要你聰明到底,老實呆着,我不會怪你,也不會拿你怎麼樣。但你若是聰明過了頭。那就是自尋死路!皇帝連夜下旨:賜其自盡。抄家入官。家人罰沒爲奴,流配朔方,遇赦不赦。
次日一早,衆臣早朝,聽到這個消息。無不相顧駭然。出於各自的考慮,你可以病,沒人不讓你病,但得好生掂量,是不是病得起!這樣一來,其實爲皇帝省了不少事。朝堂重臣奉旨病了四個,沒病裝病的拿了三個,踩死了一個。什麼病都應該治好了吧?
五月初八日,又接連頒下了數道聖旨。首先是免去康王趙敢的長安府尹,擢升其入閣。與寧王趙當同列宰輔。長安府尹一職,由年近六旬的老通判樑仁基升任接替。再籠統的以“混沌度日、殊有作爲”爲由,將九位在朝中排得上號的重臣一律降黜爲四品留任,“以儆效尤”。包括其餘四位宰輔大學士、除已緝拿下獄的刑部尚書李子寬之外的五部尚書,竟是無一倖免。
位高權重的高官幾乎都被收拾了一遍,這還不算,官小位卑的也不放過。樞密院、督察院、九寺、五監當中,從四品、五品、甚至六品的中下級官吏,被冠之以五花八門的罪名緝拿下獄、侯旨待審者,多達三十二人。這其中的絕大多數人。雖是在京做官,但因品階太低,平日連上朝或覲見皇帝的資格都沒有。不少人的名字,朝中衆臣還是頭一回聽說。這幫可憐的倒黴孩子!怎麼就惹到皇帝了呢?
皇帝重拳頻出。將滿朝文武打了個七葷八素。所謂天威難測,天知道下一撥裡頭都還會有誰?也有人用心琢磨被賜自盡的於世傑的話,從中悟出些許端倪。可誰又敢在這個時候多嘴?難道刑部大獄比平安無事的呆在家裡還要舒服麼?
皇帝沒有下手的重磅級人物,除了三位皇子,就只剩下一個新近回京的楊致了。
楊致冷眼旁觀,皇帝暴風驟雨一般的聖旨堪稱用心良苦。卻殊少新意:耿進、趙行、陳文遠、王雨農等四人皆是樹大根深,皇帝命他們稱病不朝暫行迴避,是爲了將他們的影響力降至最低,不至於干擾朝局,日後爲新君掣肘。於世傑自作聰明,死得一點都不冤,無非是一個大夏版本的楊修而已。皇帝命寧王、康王兩位皇子一同入閣,實際上是爲了把二人架空。二王無兵無權,莫非僅憑一腔熱血就能作亂麼?降黜其餘幾位重臣,既是警告他們別抱有什麼“擁立之功”的幻想,又是爲新君預留示恩餘地。將三十二名中下級官員緝拿下獄,那就更簡單了。這幫人哪一個不是皇帝業已暗中考察數年之久的能員幹吏?新君登基便需組建自己的班底,一紙詔令便可赦免重用,哪一個不會對新君感激涕零、死心報效?
可皇帝對我告病的奏章置之不理,那道擬定寫就的生猛聖旨也沒有頒下,這又算是怎麼回事?楊致心知皇帝不可能忽略自己的存在,但被忽略的感覺真他媽好啊!至少可以樂得在一旁看熱鬧不是?
能位列朝堂者,通常智商不差。有心人不難看出,皇帝並不是瘋了,而是準備冊立新太子了。冊立儲君乃是國之大事,依據常理,或減免賦稅、或升撥臣僚、或大赦天下,以示普天同慶。看皇帝如今這架勢,似乎是有意反其道而行之。
只有包括楊致在內的極少數人對此心知肚明:皇帝老了。病了。等不起了。
皇帝令人眼花繚亂的幾記重拳之後,居然又有了偃旗息鼓的跡象,朝局漸顯平靜。
楊致成天呆在府中,哪兒都不去,趁此間隙享受着難得的天倫之樂。離京的三年多時間裡,在與徐文瀚的密信往來中反覆剖析朝局及應對之法,二人之間早已達成高度默契。給衛飛揚的密信說得非常簡單直白:兩眼不觀窗外事,一心一意等機會。早在徐文瀚被降黜的次日,秦空雲便動身出了長安城,準備萬一不測之時的諸多接應事宜。而奉楊緻密令,提前潛伏待命的偵緝司密諜已有近三百人。
明也不怕,暗也無憂。皇帝若是悍然採取極端手段,你不讓我一家老小活命,我也會把你趙氏皇族殺個雞犬不留與之陪葬,再將整個大夏攪個天翻地覆。
其實楊致有所不知的是,皇帝並非有意忽略冷落他,而是真不知該拿他怎麼辦纔好。
降黜留用?這廝數年不曾回京,滑不溜手的無隙可尋,就連含含糊糊找個莫須有的罪名都有點爲難。再說這廝翅膀硬了,也撈夠了,早就不想幹了。若是順勢辭去官爵帶了妻兒老小一走了事,豈不是弄巧成拙?
像那道擬定的聖旨所說的一樣加恩重用?這廝堅辭不受,早有戒心,大概也看不上眼。就算這廝願意領旨,可他還只有二十五歲啊!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若此,讓繼位新君以後拿什麼去封賞他?難道當真封他做個異姓王不成?……封王以後呢?誰敢保證他會甘心做一世混吃等死的空頭王爺?
索性派兵剪除剿滅,一勞永逸以絕後患?這廝智勇超羣,富可敵國,有地盤有艦隊。一旦逃出長安,便是魚入大海、龍出生天,大夏將永無寧日!
對於皇帝而言,時不我待,只爭朝夕,哪兒有故弄玄虛偃旗息鼓的那個心思?與金子善密議數日,都沒商量出個什麼結果。只要聽到楊致這兩個字,就大感頭痛。
金子善確認皇帝真不知該如何料理楊致之後,方纔謹慎的諫言道:“皇上,都說徐先生有諸葛之智,您何不召他前來垂詢?”
“哦?”皇帝皺眉道:“文瀚自被貶黜,毫無怨言。受命爲朕潤色起居注,爲朕整理數十年來的存檔聖旨,如今又要爲朕起草遺詔。他已經夠忙夠累的了,再去相擾,恐怕不合適吧?”
金子善一聽便知,皇帝心存猶豫,說到底還是猜忌的心理作祟。徐文瀚與楊致是何關係,衆所周知。只需以避嫌爲由推拒,皇帝也不好拿他怎麼樣。只得應道:“皇上聖明。是臣心急了,請皇上恕罪。”
皇帝躊躇片刻,把話敞開了說道:“小金,你我君臣之間,沒必要藏着掖着了。徐文瀚、秦空雲、楊致與衛飛揚以結義爲紐帶,已然自成一方勢力,說是楊氏集團亦不爲過。朕不用多說你也知道,他們是朕一手扶植起來的,但他們與別的勢力集團不一樣。”
“你我不得不承認,這四人都是萬中無一的當世人傑。朕欣賞他們,愛惜他們,能容他們,敢用他們。朕在世之時,他們待朕既敬且從,沒有做過半點對不起大夏的事。朕若不在了,焉知新君是否能容、敢用?一旦把握不當,局面又將如何收拾?依他四人之能,既可強夏,亦可亂夏。朕之前對他們既用且防,如今對楊致的任用慎之又慎,往小處說是爲鋪排後事,往大處說賭的是大夏國運!”
金子善知道皇帝一直對楊致等人十分看重,仍是聽得悚然心驚。沉吟半晌,問道:“那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決然道:“冊立太子之事,不能再拖了。召文瀚來見吧!有用沒用暫且不論,聽一聽他的看法,總無壞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