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裴元修聽到這話,也轉過頭來看着她。
這位老太君卻像是旁若無人,根本沒有意識到別的人在聽她跟我說話,仍舊絮絮叨叨,就像是個尋常的嘮叨的老人家,繼續說道:“你別看我們宋家,家大業大,可樹大招風啊,誰不想來撕一塊肉走。別的不說,就說崔家的那些人吧……”
崔家?!
這兩個字倒是讓我精神一震。
那不就是跟宋家一樣,在滄州橫行無忌的豪強嗎?這一次圍城,也就是他們兩家的主導,他們應該是合作關係纔對。
怎麼現在,聽章老太君的口氣,崔家跟宋家,好像不對付似得?
是她真的糊塗了嗎?
連裴元修的目光,我都能感覺到生出了一點愕然來。
我詫異的低頭看着她,章老太君絲毫沒有感覺到周圍的人的目光,還在低聲說道:“別看他們平時跟我們來往,好像親熱得很,其實私底下啊,盡是給我們使絆子。有什麼難事都是讓我們家的上,要是得了好處,他們就舔着臉出來分,要是落了罪名,他們可就王八脖子一縮,死活不認了。”
“……”
“就連我那些個不成器的兒子都能看得出來,不過是礙着面子不說什麼,他們還當我老人家糊塗了不知道,哼,我老人家的眼睛,那什麼沒見過,他們那點本事,也能拿到我面前來顯嗎?”
“……”
“媳婦啊,總之你要記着,崔家的人說的話,別信,別全信。要是全信了,那就是要遭殃的時候了。”
我想了想,便點頭笑道:“我記住了,多謝婆婆提醒。”
她越發高興,笑得一雙眼睛都彎了起來。
雖然這園子裡鑼鼓喧天,還是遮掩不住外面傳來的陣陣巨響,一直到中午時分,聲響還沒平息,外面也沒有人傳來什麼消息,想來戰事還在焦灼。
這樣一看,滄州城是真的不太好攻打的。
而園子裡的我們,也該要吃飯了。
下面的戲子們都撤了下去,宋懷義要讓人過來擺席,可章老太君卻又鬧了起來,說是太子殿下和我好不容易來看她,一定要讓我們過去她房裡吃飯,吃她的私房菜。宋懷義拗不過自己的母親,只能連連跟我和裴元修告罪,我當然不會拒絕,而裴元修似乎也不願意違了老人家的意思,而且臉上並沒有太多不悅的神情,大家就一起過去了。
不過,剛剛要走過一扇門的時候,章老太君像是發現了什麼,轉過頭來說道:“你是誰?你跟着我們幹什麼?”
她說話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跟在裴元修身後的韓若詩。
韓若詩也愣了一下,大概也沒想到這位老太君會問上自己,上前一步正要說話,老太君擺了擺手:“我老太婆跟你的主子們吃飯,你就別跟來了,我那邊有服侍的人。”
“什麼?!”
韓若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說什麼?”
她大概沒想到自己會遭到這樣的奚落,大概這輩子也沒碰到過這樣的事,一下子都傻了,章老太君卻大大方方的說道:“這是誰家的下人,這麼沒規矩,老太婆說話不管用是嗎?來人,給我把她——”
她的話沒說完,宋懷義已經嚇得面無人色,幾乎是撲上去抱住了他母親那隻指着韓若詩的手:“娘,你別鬧了。”
“我鬧什麼鬧?這是誰家的下人?”
“娘……”
宋懷義額頭上冷汗都出來了,生怕章老太君說出更得罪人的話來,而韓若詩站在一旁,此刻已經氣得白了臉,整個人都在微微的抽搐,倒是裴元修想了想,走到她面前:“若詩,你就不要跟一個老人家計較了。”
韓若詩急的幾乎要落淚:“可是——”
“人老了,糊塗了,就是這樣。”
“……”
“你,怎麼能跟一個糊塗了的老人家計較呢。”
“……”
韓若詩顯然還是不服氣,眼淚都在眼眶打轉,尤其周圍還有些下人也聽到了這話,別的不說,最外面的一些都掩着嘴偷笑,她身爲江夏王女,雖然自幼失怙,但也是錦衣玉食嬌生慣養,還有一個妹妹將自己保護得好好的,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
可是,裴元修已經開口了。
對她來說,哪怕裴元修還沒進京城,還沒坐上那九五至尊的寶座,他的話也已經是聖旨了。
於是,她喉嚨梗了好幾下,終於嚥下了那口氣,委委屈屈的說道:“我,我聽你的。”
話是這麼說,眼角卻還是紅的。
裴元修當然也知道她沒受過這樣的氣,又是懷着身孕,而且還是自己讓她不要計較,便壓低聲音,柔聲說道:“你若真的跟過去,這老人家糊塗,指不定還要說什麼話來氣你。你就別過去了,我讓他們另給你準備飯菜吧。”
宋懷義這邊和我一起,好不容易把章老太君“安撫”了下去,聽見裴元修也勸了韓若詩,急忙走過去,低聲說道:“夫人,夫人真是不好意思,家母年老糊塗,夫人千萬不要跟她計較。”
韓若詩紅着眼睛,鼻子也微微的塞着:“我有什麼好計較的。”
宋懷義道:“我讓人另爲夫人準備酒宴,夫人請恕罪。”
韓若詩又看了我們這邊一眼,一拂袖,轉身走了。
宋懷義這才微微的鬆了口氣,心裡也知道自己一定是把韓若詩得罪得不輕,但這個時候也顧不上這些了,吩咐了手下的幾個人跟着韓若詩過去服侍,然後自己又跟了我們這邊過來。
裴元修也走到了章老太君的身邊,一行人便往另一邊走去。
剛剛鬧那一出,雖然好笑,但其實場面上是非常尷尬的,宋懷義這一路走過來都不停的用袖口擦拭額頭的冷汗,倒是裴元修沒說什麼,他就揹着手走在章老太君的身邊,看着章老太君親親熱熱的牽着我的手的樣子,一言不發。
不一會兒,就到了章老太君的居所。
這個園子,果然如我之前猜想的一樣,非常的大,想來應該也是宋家一個可觀的產業,單是章老太君自己住的這個院子,佔地就不小,甚至有一部分已經修到了山上,半山腰上還有一座觀景樓,可以遠眺周圍的風景。
當然,也能將滄州城那邊的局勢看個四五分。
午飯,就擺在那裡。
我們沿着上山的小棧道慢慢的往上走,剛走了沒幾步,裴元修就放慢腳步退到了我身後,一隻手扶着我的胳膊,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輕聲說道:“你沒事吧?”
他顯然還是擔心我的肚子。
我搖了搖頭。
宋懷義走在他的身後,這個時候立刻說道:“在下已經吩咐了大夫在上面候着顏小姐,藥也在爐子上,一定不會耽誤顏小姐吃藥診脈的。”
裴元修點了一下頭。
雖然是半山腰,但這座山並不高,說起來只是一個有點高度的土坡,沒一會兒就走到了一處平臺,平臺往外伸出一節飛廊,那一邊就是一座高高的二層觀景樓。
我們上了二樓。
一上樓,果然就先聞到了一股藥味,角落裡一個小爐子上熬着藥,見我們一上來,那大夫立刻吩咐人將藥倒出來送到我手裡。
我皺起了眉頭。
裴元修立刻就說道:“乖,把藥喝了。”
“……”
其實本來也知道是躲不過去的,我皺着眉頭,一口一口的嚥下了那苦澀的藥汁。
章老太君坐在一邊看着我們,就要推開一邊的窗戶,宋懷義急忙阻攔她:“娘,您又忘了大夫交代的,您不能吹風,會着涼的。”
“誰說我要吹風了。”
章老太君說着,便指揮自己手下的丫頭:“開那邊過道的窗戶,把這邊這個窗戶關了。嗯,風向變了,別吹涼了咱們的菜。”
到底是老人家,見識得多,這樣一弄,屋子裡沒有穿堂風,但總也不憋着,大家坐下之後,每個人的座位邊上還有一個暖爐,用厚厚的褥子攏着,既溫暖又不燙腳,非常的舒適。
我微笑着說道:“您老人家真會享受。”
她笑着說道:“老太婆已經這個歲數了,再不享受,難道等着到地底下去享受嗎?倒是你們年輕人,該得惜福,想的多了要得多了,不是什麼好事啊。”
“……”
在座的大家又都沉默了一下。
不一會兒,丫鬟們上了菜。
老人家喜歡吃的飯菜我多少也知道,多是軟爛的,也一定會有湯水。一鍋熱氣騰騰的老母雞湯,其中還加了一些藥膳,雖然我剛剛喝過一碗藥,是沒什麼胃口的,但一聞到那香味,大概也是因爲有這樣一個老人家在身邊,讓我心情稍微放鬆了一些,倒也有了食慾。
這老人家先吩咐人盛了湯給貴客太子殿下,然後是兒媳婦,然後是自己,做兒子的宋懷義自然只能自己盛自己的,老太太喝了一口,立刻道:“嚇,這雞比我老太太還老。沒良心的廚子賺我老太太的錢。”
我在旁邊聽着,差一點就笑出來了。
裴元修倒是並不掩飾的,臉上露出了一點笑容。
既然是私房菜,自然廚子和菜錢都是自己出,這位老人家雖然糊塗了,可精明的本性大概還是不改。
就在這時,外面有人來報宋懷義:“老爺,二公子回來了。”
我們幾個人都下意識的回過頭去,一眼就看到那個全身鎧甲的宋宣從外面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