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不算大,而且大堂上人人都在喧譁,可大家還是聽到了,但聽到的原因不是因爲這個聲音洪亮,或者渾厚,而是因爲這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好像兩塊生鏽的刀片摩擦發出的,有一種刺耳的感覺。
我一聽到這個聲音,就覺得耳朵裡面都疼了一下。
大家立刻擡起頭來,往外看去。
此時,隨聲而至的是一羣人,這些人衣着甚是整齊,都是穿着絳紅色的長袍,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外衣,而且一個個身材高大,好像齊齊整整的走進來了一片幕布似得。唯獨走在最前方的那個人,跟後面的人不太一樣,他的衣着比別人更華麗一些,身材倒也很高,但是很瘦,幾乎可以用奇瘦無比來形容,衣裳穿在他身上,像是套在一根竹竿上,隨風飄飄悠悠的,沒有翩然若仙的飄逸感,反倒有一種無骨蛇成精的感覺。
不知道爲什麼心裡居然會冒出這個想法,我下意識的想笑,但立刻用手中的酒杯擋在了臉前。
這人自然不知道我在腹誹他,只是用他那雙精明得好像狐狸一樣的眼睛掃視了一下大堂上,立刻,目光就落在了裴元修的身上。
一看到他出現,周圍的人都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
而我一眼就認出,緊跟在這個人身側,那個與他衣着相仿,眉眼與他有些相似的年輕人,就是那天跟宋宣一起來館驛拜見裴元修的人。
看來,這應該就是在滄州與宋家起名的,崔家的人了。
這個時候,宋懷義已經走上前一步:“崔泰兄,你怎麼來了?”
崔泰,這個名氣,其實我也並不陌生。
他的父親,就是太上皇身邊的貼身侍衛崔石,據說裴冀相當的信任他,甚至還有意讓這個崔石當官,可崔石的兒子,也就是眼前的這個崔泰,自幼體弱多病,有一兩年甚至已經命懸一線了,崔石無奈請辭還鄉陪伴妻兒,裴冀感念他的忠誠,便放他還鄉,時常想起他來的時候,還讓人從宮中賞賜東西過來,那些官員自然也是有眼色,一見皇帝如此寵愛崔家的人,自然也是多多的“照應”,崔家便在滄州發達了起來。
而這個崔泰,看樣子熬過了那兩年病情最險的時候,雖然看起來還是不甚健康,但這個樣子,再活個幾十年應該也不是問題的。
我心裡還在想着,崔泰已經從外面走了進來,他的眼角眉梢都帶着冷意,看了宋懷義一眼,說道:“我怎麼來了?我若不來,怕是還見不到公子呢。”
這話一出,周圍的人都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
他不像是來見公子,更像是來找麻煩的。
宋懷義眉頭一皺,立刻閉緊了嘴,而裴元修扶着桌沿站了起來,崔泰立刻走到他面前,長臂一展行了個禮:“拜見公子。”
裴元修道:“你來了。”
崔泰道:“公子既然已經到了滄州,爲何不告知在下,至少也應該讓在下一盡地主之誼纔是啊。”
裴元修坦然道:“原本並不打算這麼早過來,不過是因爲——輕盈的身體不適,而正好那天剛剛跟懷義談了事,來去方便,就過來了。”
崔泰挑了一下眉毛,轉頭看向我:“就是這位,顏小姐吧?”
我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看他只是要確認我的身份,並沒有要跟我打招呼的意思,我便也不動聲色。
裴元修道:“沒錯。”
“那,夫人……”
這一下,韓若詩站了起來。
崔泰立刻對着她俯首行禮:“拜見夫人。”
韓若詩微微擡起下巴,笑着說道:“其實我和元修是早就想來見崔大哥的了,元修還時常跟我提起你,沒想到今天,總算是得償所願。”
裴元修看了她一眼。
我想,裴元修跟她提起崔泰是有過的,既然要北上過滄州,要見一面也是不可避免,但韓若詩的話語中那種刻意的拉近的感覺,肯定不止裴元修一個人聽出來。
所以,一旁的宋懷義臉色立刻變了一下。
不過,他到底是主人,還算是沉得住氣,眼看着崔泰已經走進了大堂,自然就不可能把人往外面趕,他輕咳了一聲,身後的僕從立刻上前湊到他的身邊,他低聲吩咐了兩句,下面的人立刻忙碌起來,將原本圓桌兩邊的椅子又加了兩把。
裴元修是貴客,當然是坐在上首,他作爲主人,是坐在裴元修的一旁的,而崔泰既然作爲跟他同樣重要的滄州城的兩個砥柱,就要坐到裴元修的另一邊,只是韓若詩是坐在裴元修的身邊的,崔泰便很自然的挪了一個位置過來。
這樣的格局一定,席間這些人的臉色也都變得非常複雜了起來。
我坐在那個崔泰帶來的年輕人的下手,這人應該是他的兒子,再看着一桌人臉上紛繁複雜的表情,不由的覺得有些好笑,但這個時候當然是不好隨便開口引人注意,最好就是讓誰都不要注意到我,於是我規規矩矩的捻着手裡的酒杯,等待着主人宣佈開席。
宋懷義經過了這一場小小的變動,但還算是沉穩,又吩咐人給崔家父子也斟滿了酒,然後說道:“我們,還是以水酒一杯,先敬公子與夫人……還有顏小姐。”
眼看着周圍的人都站起來了,我自然也乖乖的站了起來,跟他們一起喝了這一杯。
酒水也是選過的,溫熱醇香,喝下去讓人感覺神清氣爽。
但崔泰喝下這口酒,卻皺着眉頭說道:“我說老宋啊,公子和夫人難得來,你怎麼就拿這樣的酒出來,怎麼,捨不得你家的好酒嗎?”
宋懷義的臉色一沉。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崔泰已經一揚手,對着自己帶來的人招呼道:“將我帶來的拿一罈好酒拿出來,給公子和夫人嘗一嘗。”
他的下人立刻就從後面拎出了一隻酒罈,拍開泥封,果然聞到了一股強烈的酒香,就像是有一隻重拳狠狠的擊中人心的衝擊感,比起剛剛宋懷義拿出來的酒,又別有一種風味。
下人將酒水倒到一隻玉壺當中,然後奉到他手上,崔泰說道:“公子和夫人來嚐嚐我的酒。”
裴元修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嘴脣抿成了一條線。
一般這個時候,大概就是他提起警惕的時候了。
果然,宋懷義幾次三番的被崔泰這樣駁面子,這個時候終於臉上掛不住了,冷冷的說道:“老崔,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崔泰一聽這話,臉上倒像是透出了一點快意似得,掉過頭去看着他:“怎麼?我帶自己的酒來給公子喝,也有什麼不對嗎?”
宋懷義用鼻子冷哼了一聲:“我倒是第一次聽說,上門做客,自己帶酒的。”
崔泰更是笑了兩聲:“老宋,若是你這裡有好酒,我又何必大雪天的跑過來,還自己給帶一罈酒呢?”
想來這兩家大概收藏的東西各有千秋,哪怕在酒水上崔家勝過了宋家,也未必就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可崔泰在這個時候反覆的提起,難免讓宋懷義的臉色更不好看了一些,但他到底顧忌着裴元修在場,還是忍着。
可他忍着,崔泰卻並不打算就此罷休。
他冷笑了一聲,又接着說道:“就像我剛剛說的那樣,你倒是有心,祝禱公子馬到功成,可偏偏,滄州城到現在,還是久攻不下。”
“……!”
這一下,裴元修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而宋懷義的臉色已經完全變了,剛剛崔泰雖然處處挑釁,但說的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閒事,他作爲主人家能忍則忍,忍不了也要看在裴元修的面前上不與崔泰計較,可提起滄州城久攻不下,這就已經牽涉到大事了,這顯然是不能信口開河的。
宋懷義一咬牙,立刻,坐在他身邊的他的大兒子宋宓已經一拍桌子,站起來道:“你什麼意思?!”
崔泰用眼角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而他身後的兒子崔堅成也拍着桌子站了起來:“你休得無禮?!”
“我無禮?這裡是我宋家的地盤,到底是誰大搖大擺的走進來無法無天!”
“我父親不過是問正事,怎麼就叫無法無天了?”
“問正事?是你們這樣的問法嗎?!”
“要不然怎麼問?明明就是你們攻城不利!”
……
眼看着兩邊已經是劍拔弩張的氣氛,裴元修突然清了清嗓子。
到底這些人還算是理智,一聽到他的聲音響起,兩個怒髮衝冠的年輕人立刻就安靜了下來。
宋懷義立刻就說道:“宓兒,坐下!”
崔泰也挑了一下眉毛,似笑非笑的說道:“堅成,休得無禮。”
兩個年輕人被呵斥住了,但都還是很不服氣,像兩頭髮怒的獅子要往上衝,宋懷義鐵青着臉,還是對裴元修拱手道:“公子,在下教子無方,驚擾了公子。”
崔泰冷笑道:“教子無方還是小事,怕就怕教子無方,還會影響大事。”
宋懷義擡起頭來,目光如刀的盯着他。
裴元修安安靜靜的,這個時候慢慢的說道:“剛剛說,攻城不利,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