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連眼皮都沒擡一下,只是淡淡地說:“你和秋兒一同出現在我視線裡的時候。”
也就是說,自己和秋兒纔出現在天下食府門外,蕭逸就認出他來了。
秋兒早已認出了他,蕭逸竟亦是如此。褚天凌本以爲自己演技高超,卻原來竟是給他人做嫁衣,從頭到尾演了一出蹩腳的鬧劇,白白讓人看了場笑話。
“你既然那時就看出我是玉蝴蝶,爲何不拆穿我?非要等到此時,不是羞辱又是什麼?”擡起頭,褚天凌苦笑着看向蕭逸的眼睛,“若是你將我的身份透露給八皇子和九皇子,他二人雖不會放過我,但好歹我能坦坦蕩蕩地死,也不至於像現在這般膿包!”
“的確!像你這種人,早就該死!”像是有些疲憊,蕭逸擡手揉了揉額角,“膿不膿包都沒有區別。”
“你?”
“別這麼看我,想你活着的人不是我,是秋兒。秋兒她捨不得殺你,畢竟,你是婷芳小公主的親侄子,是秋兒的表哥。”
又是表哥,以前褚天凌從未覺得表哥這個詞有多刺耳,甚至還曾因爲自己是沐之秋的表哥感覺到慶幸,眼下,他卻十分憎恨表哥這個身份。便是因爲他是她的表哥,所以他犯了錯,他們也不懲罰他,他就像街邊的乞丐,只因是她的表哥,便能苟延殘喘,這叫他情何以堪?
“秋兒爲什麼捨不得殺我?父皇的兒女又不止我一個。”
“但你父皇與你母后生下來的孩子,你是唯一存活的一個。你母后不光是你父皇的表妹,也是婷芳小公主的表妹。”
褚天凌猛地愣住了,像是看見鬼魅一般,看着蕭逸的目光中充滿了恐懼。
蕭逸的臉上卻依然沒有表情,淡然道:“各國皇室爲保證血統純正皇權集中,都有表兄妹聯姻的先例,但當以褚國爲最,褚國曆代皇帝皇后必須爲表兄妹,若無相匹配的表兄妹,便是叔侄成婚也是有的。正因褚國這種扭曲的陋習,才導致了皇室世世代代的悲劇。褚國有明法令,歷代儲君必須皇后所出,然褚國曆代皇后所出的皇子公主卻沒幾個能倖存下來的,十之五六都會幼年夭折,便是活下來的那些,卻有大半都是癡兒,總算遇到一兩個特殊的,卻有着嚴重的遺傳病,比如說你父皇,比如說你。”
褚天凌的臉色已變得煞白,死死盯住蕭逸,嘴脣顫抖道:“這些事,你是如何知曉的?”
“聽秋兒說的。”
“秋兒說的?”
“你也知秋兒的醫術甚是刁鑽,便是上官雲清也爲之嘆服。她知道的許多事情,都是我和上官雲清聞所未聞的。我與她同在‘死亡村’時曾多次提到褚國的陋習,秋兒當時搖頭道,偶爾表兄妹婚配倒也罷了,世世代代如此,這般生出來的孩子能活下來便是奇蹟了,只可惜,便是活下來的孩子,不是傻子也會有嚴重的遺傳病,只怕會釀造更大的悲劇。我當時以爲她是隨口胡說,現在看你的表情便知她說的都是真的。這是你們褚國皇族不外傳的隱秘,卻也是你心裡的一道傷疤。四海內外衆人只知褚國太子褚天凌乃是個醫癡,卻無人知曉褚國太子還是採花大盜玉蝴蝶。做採花大盜固然是爲了保命,做醫癡卻是不甘心被命運掌控,想改一改自己的命格。”
“你是猜出來的?”
“不完全是猜的,相信我猜出來的這些,秋兒也猜到了,甚至她比我猜出來的還要早些,知道的比我還要多些。否則,她不會如此同情你。”斜睨褚天凌一眼,蕭逸又道:“秋兒並不知我已看透了你的身份,她替你苦苦隱瞞,無非念在你是個罕見的醫學奇才,身世又十分可憐,即便作爲玉蝴蝶爲非作歹,也是情非得已罷了。”
褚天凌的嘴脣哆嗦半天,終於道:“你說得不錯,我褚國皇儲歷來都是皇后所出的那十之一二的倖存者,先皇是,父皇是,我也是。我們雖是倖存者,但只要大婚之後,每隔一段時間身上的血液便會逆流,若不及時疏通,便會全身血管爆裂而亡。這種情況在男性倖存者身上一代代遺傳下來,女性倖存者卻偏偏沒有,無人知道原因,男性倖存者能不能熬過去也只能看自己的造化。先皇之前,我褚國國君均是短命鬼,同胞姐妹也大多活不過三十歲,有的還來不及留下自己的血脈便會壽終正寢。所以先皇在位時整日惶惶不可終日,一次偶然的機會,先皇以銀質蝴蝶面具遮面,獨自跑到民間散心。也合該出事,那日先皇惡疾突然發作,正巧遇到一個民間女子,先皇當時已喪失了理智,便將女子強要了。那次先皇發作周身卻沒有出一滴血,只是,待他清醒過來時才發現女子早已死在他的身下,可怕的是女子並不是被他蹂躪致死的,而是被他活活咬死的,或者是被他吸了血致死的,那是先皇犯下的第一樁血案。事後,先皇爲遮人耳目匆匆將女子的首級斬下畏罪潛逃了。後來先皇的惡疾又發作了幾次,不管是飲食人的鮮血,還是寵幸處子都達不到那次的效果,漸漸地,先皇發現,惡疾發作時,只有臨幸了處子同時飲食她的鮮血,才能將體內沸騰逆流的血液平息。這以後,我褚國皇宮便常年選秀,儲備大量秀女處子,不爲先皇淫樂,而是爲保全先皇性命。只是這等殘忍的方式倒行逆施,始終難登大雅之堂,先皇后來鬱鬱而終,臨死前教導父皇不可過度殘害同胞,父皇即位後很快與我母后生下了我,自此父皇也開始踏上了這條不歸路。父皇牢記先皇教誨,從不在褚國境內犯案,卻屢屢跑到周邊各國以玉蝴蝶的身份做了個揹負人命血債的採花大盜。所以說玉蝴蝶其實並非我一人,而是我褚國流傳下來的稱號,當初是先皇,後來輪到父皇,現在又輪到了我。輪到我時,不管我有沒有揹負人命血債,玉蝴蝶的惡名都已經在諸國流傳開來。旁人以爲採花大盜殘害年輕女子只是爲了發泄淫威,哪裡知道我們都有難言的苦衷?”
“這些年玉蝴蝶不再犯案可是你褚國又在大選秀女?”
褚天凌搖搖頭,“沒有!我褚國皇室男兒雖身世齷齪,但女子卻個個身懷秘技。這些秘技絕不外傳,便是父皇與我也不知曉。當年母后臨死前取她兩碗心頭之血給父皇和我下了蠱咒,至少可保我與父皇十年無虞……”
“受蠱之人可以將這種蠱咒傳播出去,所以你說你的心頭之血能夠換回秋兒平安,但卻會讓秋兒一生一世都癡戀於你?”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秋兒和你,我現在才明白今日秋兒爲何一定要來到天下食府門口才和我說那麼多話,原來,她一直都在等你。只有對你,她才如此放心,如此心甘情願。”
蕭逸的身子僵了僵,卻沒有反駁。
提到褚國皇宮女子身懷秘術,褚天凌突然想起沐之秋脖子上的那塊七彩水晶,脫口道:“對了,蕭逸?我問你,秋兒她?”
正要問問七彩水晶是從秋兒身體哪個部位取出來的,突然又想起秋兒掏出七彩水晶時專門背過身子避開蕭逸視線的動作。秋兒是個聰慧細緻心思縝密的女子,這麼做必然有她的理由,她既然不想讓蕭逸知道她的所爲,自己若是冒冒失失說出來,會不會讓她不高興?這麼一想,本來要脫口而出的話,硬生生地又被褚天凌憋了回去。
蕭逸眉頭輕蹙,道:“太子殿下想問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乾咳兩聲,褚天凌道:“我只是想起父皇曾多次提到過婷芳小公主愛吃魚,我便想問問你秋兒是不是也愛吃魚。”
“婷芳小公主也愛吃魚嗎?”蕭逸的臉上終於閃過一絲驚訝,“果真是母女連心,秋兒最愛吃的便是魚。我曾戲問她爲何愛吃魚,是不是前世與魚有仇?她卻煞有介事地告訴我多吃魚人可以變得聰明。秋兒總是有這許多奇思怪想。”
褚天凌愣了愣,許久才自言自語道:“是啊!多吃魚的人聰明,所以我褚國在海上是當之無愧的的霸主,人人都知褚國人比別國人聰明,卻哪裡知道褚國皇室子孫命運多舛,是將多個人的聰慧都集中到了一個看似正常的吸血妖怪身上,這吸血妖怪哪裡還能不聰明?”
說到這裡,褚天凌的臉色再次白了白,又道:“其實我褚國最聰明的人應該是婷芳小公主,她是唯一一個最清醒,也是看得最透徹之人。當年,你父皇向婷芳小公主求親未遂,不僅僅是因爲婷芳小公主對皇室早已絕望,發誓終身不嫁皇族,更因我父皇從中作梗故意破壞。若不是怕與人之天倫相悖遭到天譴,我父皇那時候恐怕就會給婷芳小公主弄個假身份,硬娶了同胞妹妹的她做自己的太子妃。世人都道婷芳小公主拋家棄國,不顧廉恥與靜安王朝小小的特使私定終身,哪裡知道婷芳小公主的苦衷?她對我父皇又愛又懼,既捨不得傷害我父皇,又怕純潔的兄妹之情被我父皇的慾望徹底毀滅。正巧遇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沐忠國,索性心一橫便嫁來了靜安王朝。本以爲就此終於脫離了皇室這個大染缸,便是三十歲會暴死也能過十幾年太平日子,然世事難料,竟在如水年華客死他鄉。連婷芳小公主那樣聰慧的人都擺脫不了命運的蹂躪,更何況我?但我就是不服這樣的命運,便是換回一死,我也想爭一爭。”
“所以你自幼苦苦鑽研醫術,就是想找出證據證明老天施加在你褚國皇室頭上的禁錮都是自欺欺人。褚天凌,你其實是個非常聰明又很有原則的一個人。”蕭逸落在褚天凌身上的目光中終於隱上一絲動容,“我有些奇怪,你既不服這樣的命運,想要替自己和婷芳小公主爭一爭,爲何還要強娶秋兒?難道你不知你褚國的悲劇正是近親婚配才導致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