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寢殿中,除了昏迷中的如風外,包括紀青靈在內的四個人完全驚呆了。只有那隻絕望的猴子,緊緊盯着紀青靈,眼眶中的淚水越蓄越多,越流越快,無聲地哭成了淚人。
有什麼東西在紀青靈的腦子裡破土而出,似乎只要輕輕撥開上面的那層土,她在燕子塢中積累下的所有謎團便都會在瞬間解開。
猴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顧不上被紫煙打傷的身體,掙扎着想要爬過來。紀青靈卻下意識地往後一縮,整個人帶動身後的凳子,竟險些絆倒。
猴子登時愣住了,半響,突然用雙手扼住自己的脖子沖天嘶嚎起來。
猴子是有聲帶的,可以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可是,這隻猴子顯然不會發生,它的喉嚨裡除了悶啞的“嗚嗚”聲外,再也沒有其他聲音。就好像委屈的啞巴,想要哭喊出聲,卻痛苦得怎麼樣都說不出。
便在此時,紀青靈突然撲了上去,毫無徵兆地跪倒在地,一把將猴子摟在懷裡,緊緊抱住。
她清澈的大眼睛一片血紅,似乎隨時隨地要滴出血來,但是她沒有哭,她只是緊緊抱着這隻猴子,用自己的臉貼着猴子的臉,用她的體溫溫暖着猴子的體溫,她用一種虔誠到幾乎卑微的姿勢小心翼翼卻又緊緊地抱着這隻猴子。
猴子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搞懵了,許久才意識到什麼,伸出長臂回抱紀青靈,然後,將頭拼命往她懷裡拱。
它在哭,這隻猴子在哭,哭得無聲絕望慘絕人寰,就像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
將牙齒咬得咯嘣嘣直響,許久,紀青靈才一個字一個字道:“告訴我,發生了什麼?我替你報仇!”
她的話顯然是對猴子說的,猴子的身體一僵,倏地擡起頭不敢相信地打量她,眼睛裡漸漸浮現出激動和狂喜。
彷彿打了雞血,這隻猴子一把推開紀青靈的手臂跳到了地上,然後它做了一個誰都想不到的舉動。
它的動作很快,猛地撲向紫煙掉在地上的短劍,在所有人都沒看清楚它想幹什麼的時候,它已舉起短劍,對着自己的大腿狠狠地劃了下去,登時血流如注。
紀青靈等人完全驚呆了,可猴子卻像是不知道疼痛,變得愈發興奮起來。它衝紀青靈拼命地揮動幾下手臂,一把扯住自己腿上的傷口,猛地一使力,腿上翻開的一塊毛皮便被它揭了下來。
鮮血一下子噴濺而出,便是站在一旁的她們,身上也沾染了不少。
眼見它還要繼續,紀青靈等人再也看不下去,同時撲上前喝道:“住手!”
猴子被她們喝愣了,可是,當對上四人眼睛裡的心疼與憤怒之後,它突然咧嘴笑了。
它笑得很苦澀,亦很滿足,帶着點孩子特有的狡黠和頑皮,卻在瞬間將紀青靈等人的心臟生生撕成了碎片。
再無懸念,這個猴子是人,是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披着猴子毛皮的人。
給猴子包紮好腿上的傷口,紀青靈將他重新抱上美人靠,又讓夏雨將火燭點到最亮,開始給猴子檢查。
這一次猴子很配合,乖乖地躺在美人靠上,眨眼睛,張嘴巴,展開四肢,最後,將雙手摁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小心翼翼地撥開他肚子上的毛,就像二十一世紀快餐店門口卡通人物的卡通服拉鍊一樣,猴子的肚子上赫然出現了一道長長的傷疤。
這道傷疤被亂糟糟的猴毛遮擋着,從猴子的鎖骨處一直延伸到它的小腹。
顯然這道傷疤不是猴皮的拉鍊,而是實實在在與猴子的身體相連的。就像他方纔撕下的腿上的那塊皮膚,猴皮已經和他的身體長在了一起。
猴子的嘴裡空蕩蕩的,舌頭被人齊根割掉,聲帶系統亦被人爲破壞。他的牙齒很白,雖不是乳齒,卻只有二十八顆。
紀青靈的眼睛一澀,再也沒忍住,淚水潸然落下。
這是個最多不超過十歲的孩子,才換完恆牙不久,第三磨牙一顆都沒有長。
事實再清楚不過,這是個被人爲變成猴子的孩子。滅絕人性的柺子將他拐走後,將孩子的舌頭割去,然後將可憐的孩子整個縫裹在了猴皮中。
紀青靈終於明白她和風少在地宮密道中看到的那些植物猴是做什麼用的了,倘若是一張早已剝下來的猴皮,不管用什麼方法,都不可能和人的身體長到一起。能長到一起的唯一辦法是植皮。
沒錯,就是植皮,只是,這不是小面積的植皮,而是全身植皮,植的皮,乃是一張猴皮。
紀青靈無法想象實施這套酷刑時的場景,畜生,只有畜生纔會做出如此慘絕人寰令人髮指的事情,只有畜生纔會想到用這樣的法子替自己賺錢。
難怪有那麼多老百姓喜歡看西京人的耍猴表演,稱讚西京人的猴子聰明。
難怪沈福臨說猴子像人一樣,在將他摁住,明目張膽抱走甜甜小郡主的時候還不忘撓破他的手臂。
難怪小猴子睜開眼睛看見人的時候那麼憤怒狂躁,第一反應就是行兇傷人。
想必在被變成猴子後的生涯中,他曾不止一次地逃跑過,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痛恨人類,痛恨這些將他從人變成動物的同胞。
燕子塢,那個令男人銷魂蝕骨醉生夢死的銷金窟,地底下居然隱藏着這樣骯髒不堪的交易。果然,人,纔是這世上最殘忍的物種。
黑衣幫?很好,他們又欠了她紀青靈的,這一回,不止是爲了孃親,也不止是爲了風少,乃是爲了所有被拐賣的兒童。
斗篷男?西京人?很好,早晚有一天,她紀青靈要將這些慘無人道的兇手捉回來,將他們的皮也剝下來與猴子互換一下,讓他們也嚐嚐被變成猴子的滋味兒。
看出紀青靈完全洞悉了真相,小猴子漸漸平靜下來,沒多久,就在紀青靈懷裡沉沉地睡着了。和當初的甜甜小郡主一樣,他也緊緊揪着紀青靈胸前的衣襟,彷彿一鬆手,他就會再度回到那個地獄般的地方。
紀青靈沒有像對待甜甜小郡主那樣將小猴子放到牀上,而是一直抱着他。
這隻小猴子無疑是不幸的,可他又是幸運的,因爲,至少他被如風找到並救了出來,至少,他還活着。
相比之下,甜甜小郡主多麼幸運,而那些失蹤的,至今都沒有找到的孩子們,到底都過着怎樣行屍走肉的生活?他們都被燕子塢的一把大火吞沒了,還是依然在人間煉獄中苟延殘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