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見是一個女子,驚奇無比,問道:“你……你是誰?”那婦人背心中了峨嵋派的重手,疼得臉色慘白,說不出話來。紀曉芙也問:“你是誰?爲甚麼幾次三番來害我?”那婦人仍然不答。紀曉芙拔出長劍,指住她胸口。
張無忌道:“我瞧瞧胡先生去。”他生怕胡青牛已遭了這婦人的毒手,又想這婦人自是金花惡婆的一黨。當下快步奔到胡青牛臥室之外,砰的一聲,推開房門,叫道:“先生,先生!你好麼?”卻不聞應聲。張無忌大急,在桌上摸索到火石火鐮,點亮了蠟燭,只見牀上被褥揭開,不見胡青牛的人影。張無忌本來擔心會見到胡青牛屍橫就地,已遭那婦人的毒手,這時見室中無人,反而稍爲安心,暗想:“先生既被對頭擄去,此刻或許尚無性命之憂。”正要追出,忽聽得牀底有粗重的呼吸之聲,他彎腰舉蠟燭一照,只見胡青牛手腳被綁,赫然躺在牀底。張無忌大喜,忙將他拉出,見他口中被塞了一個大胡桃,是以不會說話。
張無忌取出他口中胡桃,便去解綁住他手足的繩索。胡青牛忙問:“那女子呢?”張無忌道:“她已給紀姑姑制住,逃不了。先生,你沒受傷罷?”胡青牛道:“你別先解我綁縛,快帶她來見我,快快,遲了就怕來不及。”張無忌道:“爲甚麼?”胡青牛道:“快帶她來,不,你先取三顆‘牛黃血竭丹’給她服下,在第三個抽屜中,快快。”他不住口的催促,神色極是惶急。張無忌知道這“牛黃血竭丹”是解毒靈藥,胡青牛配製時和入不少珍奇藥物,只須一顆,已足以化解劇毒,這時卻叫他去給那女子服上三顆,難道她是中了分量極重之毒?但見胡青牛神色大異,焦急之極,當下不敢多問,取了牛黃血竭丹,奔進紀曉芙的茅棚,對那女子道:“快服下了!”那女子罵道:“滾開,誰要你這小賊好心。”原來她一聞到牛黃血竭丹的氣息,已知是解毒的藥物。張無忌道:“是胡先生給你服的!”那女子道:“走開,走開!”只是她被紀曉芙擊傷之後,說話聲音甚是微弱。
張無忌不明胡青牛的用意,猜想這女賊在綁縛胡青牛之時,中了他的喂毒暗器,但胡青牛要留下活口,詢問敵情,當下硬生生將三顆丹藥喂入她口中,對紀曉芙道:“咱們去將她交給胡先生,聽他發落。”紀曉芙點那女子的穴道,和張無忌兩人分攜那女子一臂,將她架入胡青牛的臥室。胡青牛兀自躺在地下,一見那女子進來,忙問:“服下藥了麼?”張無忌道:“服了。”胡青牛道:“很好,很好!”頗爲喜慰。張無忌於是割斷綁着他的繩索。
胡青牛手足一得自由,立即過去翻開那女子的眼皮,察看眼瞼內的血色,又搭了搭她的脈搏,驚道:“你……你怎地又受了外傷?誰打傷你的?”語氣中又是驚惶,又是憐惜。那女子扁了扁嘴,哼了一聲,道:“問你的好徒弟啊。”
胡青牛轉過身來,問張無忌道:“是你打傷她的麼?”張無忌道:“她正要……”第四個字還沒出口,胡青牛拍拍兩下,重重的打他兩個耳光。這兩掌沉重之極,來得又是大出意料之外,張無忌絲毫沒有防備,竟沒閃避,只給他打得眼前金星亂舞,幾欲昏暈。紀曉芙長劍挺出,喝道:“你幹甚麼?”
胡青牛對眼前這青光閃閃的利器全不理會,問那女子道:“你胸口覺得怎樣?有沒肚痛?”神態殷勤之極,與他平時“見死不救”的情狀大異其趣。那女子卻冷冷愛理不理。胡青牛給那女子解開穴道,按摩手足,取過幾味藥物,細心的喂在她口中,然後抱着她放在牀上,輕輕替她蓋上棉被。這般溫柔熨帖,那裡是對付敵人的模樣?張無忌撫着高高腫起的雙頰,越看越是胡塗。胡青牛臉上愛憐橫溢,向那女子凝視半晌,輕聲道:“這番你毒上加傷,若是我能給你治好,咱倆永不再比試了罷?”那女子笑道:“這點輕傷算不了甚麼。可是我服的是甚麼毒藥,你怎能知道?你要是當真治得好我,我便服你。就只怕醫仙的本事,未必及得上毒仙罷?”說着微微一笑,臉上神色甚是嬌媚。張無忌雖於男女之情不大明白,但也瞧得出兩人相互間實是恩愛纏綿。胡青牛道:“十年之前,我便說醫仙萬萬及不上毒仙,你偏不肯信。唉,甚麼都好比試,怎能作踐自己身子。這一次我卻真心盼望醫仙勝過毒仙了。否則的話,我也不能一個兒獨活。”那女子輕輕笑道:“我若是去毒了別人,你仍會讓我,假裝不及我的本事。嘻嘻,我毒了自己,你非得出盡法寶不可了罷。”胡青牛給她掠了掠頭髮,嘆道:“我可實在擔心得緊。快別多說話,閉上眼睛養神。你若是暗自運氣糟蹋自己,那可不是公平比試了。”那女子微笑道:“勝敗之分,自當光明磊落。我纔不會這樣下作。”說着便閉了雙眼,嘴角邊仍帶甜笑。兩人這番對話,只把紀曉芙和張無忌聽得呆了。胡青牛轉過身來,向張無忌深深一揖,說道:“小,是我一時情急,多有得罪,還請原諒。”張無忌憤憤的道:“我可半點也不明白,不知你到底在幹甚麼。”胡青牛提起手掌,啪啪兩響,用力打了自己兩個耳光,說道:“小兄弟,你於我有救命大恩,只因我關懷拙荊的身子,適才冒犯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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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無忌奇道:“她……她是你的夫人?”胡青牛點頭道:“正是拙荊。你若氣不過,請你再打我兩記耳光,否則我給你磕頭謝罪。你救了我性命,也沒甚麼。拙荊的性命卻也是你救的。”他平素端嚴莊重,張無忌對他頗爲敬畏,這時見他居然自打耳光,可見確是誠心致歉,又聽得這女子竟是她的妻子,滿腔怒火登時化爲烏有,說道:“磕頭謝罪是不敢當,先生打我兩下,也沒甚麼。只是我實在不明所以。”胡青牛請紀曉芙和張無忌坐下,說道:“今日之事,既已如此,也不便相瞞。拙荊姓王,閨名叫做難姑,和我是同門師兄妹。當我二人在師門習藝之時,除了修習武功,我專攻醫道,她學的卻是毒術。她說一人所以學武,乃是爲了殺人,毒術也用於殺人,武術和毒術相輔相成。只要精通毒術,武功便強了一倍也還不止。但醫道卻用來治病救人,和武術背道而馳。我衷心佩服拙荊之言,她見識比我高明十倍,只是我素心所好,實是勉強不來。都是因我頑固橫蠻,不肯聽從她良言勸導,有負她愛護我的一片苦心美意。“我二人所學雖然不同,情感卻好,師父給我二人作主,結成夫婦,後來漸漸的在江湖上各自闖出了名頭。有人叫我‘醫仙’,便叫拙荊爲‘毒仙’。她使毒之術,神妙無方,不但舉世無匹,而且青出於藍,已遠勝於我師父,使毒下毒而稱到一個‘仙’字,可見她本領之超凡絕俗。也是我做事太欠思量,有幾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藥,中毒的人向我求醫,我胡里胡塗的便將他治好了。當時我還自鳴得意,卻不知這種舉動對我愛妻實是不忠不義,委實負心薄倖,就說是‘狼心狗肺’,也不爲過。‘毒仙’手下所傷之人,‘醫仙’居然將他治好,不但有違我愛妻的本意,而且豈不是自以爲‘醫仙’強過‘毒仙’麼?”紀曉芙和張無忌聽得暗暗搖頭,心中都大不以爲然。只聽胡青牛又道:“她向來待我溫柔和順,情深義重,普天下女子之中,再也尋不出第二個來。可是我這種對不起愛妻的逞強好勝之舉,卻接二連三的做了出來。內人便是泥人,也該有個土性兒啊。最後我知道自己太過不對,便立下重誓,凡是她下了毒之人,我決計不再逞技醫治。日積月累,我那‘見死不救’的外號便傳了開來。
“拙荊見我知過能改,尚有救藥,也就原宥了我。可是我改過自新沒幾年,便遇上了一件十分古怪的中毒病案。我一見之下,料想除了拙荊之外,無人能下此毒,決意袖手不理。可是那人的病情實在奇特,我忍耐了幾天,終於失了自制力,將他治好了。“拙荊卻也不跟我吵鬧,只說:‘好!蝶谷醫仙胡青牛果然醫道神通,可是我毒仙王難姑偏生不服,咱們來好好比試一下,瞧是醫仙的醫技高明呢,還是毒仙的毒術厲害?’我雖竭誠道歉,但她這口氣怎能下得了?原來她這次下毒,倒也不是跟那人有仇,只是新近鑽研出來一項奇妙法門,該當無藥可治,便在那人身上一試,豈知我一時僥倖,誤打誤撞的竟給治好了。我對愛妻全無半分體貼之心,那還算是人嗎?“此後數年之中,她潛心鑽研毒術,在旁人身上下了毒,讓我來治。兩人不斷比劃較量。一來她毒術神妙,我的醫術有時而窮;二來我也不願再使她生氣,因此醫了幾下醫不好,便此罷手。可是拙荊反而更加惱了,說我瞧她不起,故意相讓,不和她出全力比試,一怒之下,便此離開蝴蝶谷,說甚麼也不肯回來。“此後我雖不再輕舉妄動,但治病是我天性所好,這癮頭是說甚麼也戒不掉的,遇上奇病怪毒,也只有出手。那想到所治癒的人中,有些竟仍是拙荊所傷,只是她手段十分巧妙,不露出是她手筆,我查察不出,胡里胡塗的便將來人治好了。這麼一來,自不免大傷夫妻之情。唉,我胡青牛該當改爲‘胡蠢牛’纔對。像難姑這般的女子,肯委身下嫁,不知是我幾生修下來的福份,我卻不會服侍她、愛惜她,常常惹她生氣,終於逼得她離家出走,浪跡天涯,受那風霜之苦。何況江湖上人心險詐,陰毒之輩,在所多有,她孤身一個弱女子,怎叫我放心得下?”他說到這裡,自怨自艾之情見於顏色。
紀曉芙向臥在榻上的王難姑望了一眼,心想:“這位胡夫人號稱‘毒仙’,天下還有誰更毒得過她的?她不去害人,已是上上大吉,大家都要謝天謝地了,又有誰敢來害她?這胡先生畏妻如虎,也當真令人好笑。”
胡青牛道:“於是我立下重誓,凡非我明教中人,一概不治,以免無意中壞了難姑的精心傑構。要知我夫婦都是明教中人,本教的兄弟姊妹,難姑是無論如何不會對他們下手的。”紀曉芙與張無忌對望了一眼,均想:“他非明教中人不治,原來是爲此。”胡青牛又道:“七年之前,有一對老夫婦身中劇毒,到蝴蝶谷求醫,那是東海靈蛇島主人金花婆婆和銀葉先生。他夫婦倆來到蝴蝶谷,禮數甚是周到,但金花婆婆有意無意間露了一手武功,我一見之下,不由得心驚膽戰。我雖不敢直率拒醫,但你們想,我既已迷途知返,痛改前非,豈能再犯?當下替兩人搭脈,說道:‘憑兩位的脈理,老島主與老夫人年歲雖高,脈象卻與壯年人一般無異,當是內力卓超之功。老年人而如此壯年脈象,晚生實是生平第一次遇到。’金花婆婆道:‘先生高明之極。’我道:‘兩位中毒的情形不同。老島主無藥可治,但尚有數年之命;老夫人卻中毒不深,可憑本身內力自療。’“我問起下毒之人,知是蒙古人手下一個西域啞巴頭陀所爲,和拙荊原無干系,但我既說過除了明教本教的子弟之外,外人一概不治,自也不能爲他們二人破例。金花婆婆許下我極重的報酬,只求我相救老島主一命。但我顧念夫妻之情,還是袖手不顧。這對老夫婦居然並不向我用強,便即黯然而去。金花婆婆臨去時只說了一句:“嘿嘿,明教,明教,原來還是爲了明教!’我知道爲了不肯替人療毒治傷,已結下了不少樑子,惹下了無數對頭。但我夫妻情深,終不能爲了不相干的外人而損我伉儷之情,你們說是不是啊?”
紀曉芙和張無忌默然不語,心中頗不以他這種“見死不救”的主張爲然。胡青牛又道:“最近拙荊在外得到訊息,銀葉先生毒發身亡,金花婆婆就要來尋我的晦氣。這事非同小可,拙荊夫妻情重,趕回家來和我共御強敵。她見家中多了一個外人,便先用藥將無忌迷倒了一晚。”張無忌恍然大悟:“那一晚我直睡到次日下午方醒,原來是中了胡夫人的迷藥,自己卻還道生病。這位毒仙傷人於不知不覺之間,果是厲害無比。”胡青牛續道:“我見拙荊突然回來,自是歡喜得緊。她要我假裝染上天花,不見外人,兩人守在房中,潛心思索抵禦金花婆婆的法子。這位前輩異人本事太高,要逃是萬萬逃不了的。沒過幾天,薛公遠、簡捷以及紀你們一十五人陸續來了。“我一聽你們受傷的情形,便知金花婆波是有意試我,瞧我是否真的信守諾言,除了明教子弟之外,果然決不替外人治療傷病。一十五人身上帶了一十五種奇傷怪病,我姓胡的嗜醫如命,只要見到這般一種怪傷,也是忍不住要試試自己的手段,又何況共有一十五種?但我也明白金花婆婆的心意,只要我治好了一人,她加在我身上的殘酷報復,就會厲害百倍,因此我雖然心癢難搔,還是袖手不顧。直到無忌來問我醫療之法,我才說了出來。但我特加說明,無忌是武當派弟子,跟我胡青牛絕無干系。
“難姑見無忌依着我的指點,施治竟是頗見靈效,心中又不快起來,每晚便悄悄在各人的飲食藥物之中,加上毒藥,那自是和我繼續比賽之意。再者,她也是一番愛護我的好意,免得無忌治好了這一十五人的怪病,金花婆婆勢必要怪在我頭上。這一十五人個個都是武林好手,她到各人身旁下毒,衆人如何不會驚覺?原來她先將各人迷倒,然後從容自若,分別施用奇妙的毒術。這等高明的手段,非但空前,只怕也是絕後了。”紀曉芙和張無忌對望了一眼,這才明白,爲何張無忌走到紀曉芙的茅棚之中,要用力推她肩頭,方得使她醒覺。胡青牛續道:“這幾日來,紀姑娘的病勢痊癒得甚快,顯見難姑所下之毒不生效用。她一加查察,才知是無忌發覺了她的秘密,於是要對無忌也下毒手。唉,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胡青牛對愛妻到底也不是忠心到底。我本來決意袖手不理了,但昨晚無忌來勸我出遊,以避大禍,我心腸一軟,還是開了一張藥方,說了甚麼當歸、生地、遠志、防風、獨活幾味藥,只因其時難姑便在我身旁,我是不便明言的。“可是難姑聰明絕頂,又懂藥性,耳聽得那張藥方開得不合常理,稍加琢磨,便識破了其中機關。她將我綁縛起來,自己取出幾味劇毒的藥物服了,說道:‘師哥,我和你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海枯石爛,此情不渝。可是你總是瞧不起我的毒術,不論我下甚麼毒,你總是救得活。這一次我自己服了劇毒,你再救得活我,我才真的服了你。’我只嚇得魂飛天外,連聲服輸,不斷哀求,她卻在我口中塞了一個大胡桃,教我說不出話來。此後的事,你們都知道了。”說着連連搖頭。紀曉芙和張無忌面面相覷,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對夫婦如此古怪,當真天下少有。胡青牛對妻子由愛生畏,那也罷了,王難姑卻是說甚麼也要壓倒丈夫,到最後竟不惜以身試毒。胡青牛又道:“你們想,我有甚麼法子?這一次我如用心將她治好,那還是表明我的本事勝過了她,她勢必一生鬱鬱不樂。倘若治她不好,她可是一命歸西了。唉!只盼金花婆婆早日駕臨,將我一柺杖打死,也免得難姑煩惱了。何況近幾年來她下毒的本領大進,我壓根兒便瞧不出她服下了甚麼毒藥,如何解救,更是無從說起。”
張無忌道:“先生,你醫術通神,難道師母服了甚麼毒也診視不出。”胡青牛道:“你師母近年來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這一次我是無論如何治她不好的了。我猜想她或許是服了三蟲三草的劇毒,但六種毒物如何配合,我說甚麼也瞧不出來。”一面說,一面伸出右手食指,在桌上寫了一張藥方,隨即揮手道:“你們出去罷,若是難姑死了,我也決計不能獨生。”紀曉芙和張無忌齊聲道:“還請保重,多勸勸師母。”胡青牛道:“勸她甚麼?一切都是我該死!”說到這裡,聲音已大是哽咽。紀曉芙和張無忌當即退了出去。
胡青牛反手一指,先點了妻子背心和腰間穴道,說道:“師妹,你丈夫無能,實在治不好你的三蟲三草劇毒,只有相隨於陰曹地府,和你在黃泉做夫妻了。”說着伸手到難姑懷中,取出幾包藥來,果然不出所料,是三種毒蟲和三種毒草焙乾碾末而成。王難姑身子不能動彈,嘴裡卻還能言語,叫道:“師哥,你不可服毒。”胡青牛不加理會,將這包五色斑斕的毒粉倒入口中,和津液咽入肚裡。王難姑大驚失色,叫道:“你怎麼服這麼多?這許多毒粉,三個人也毒死了。”胡青牛淡淡一笑,坐在王難姑牀頭的椅上,片刻之間,只覺肚中猶似千百把刀子在一齊亂扎。他知道這是斷腸草最先發作,再過片刻,其餘五種毒物的毒性便陸續發作了。王難姑叫道:“師哥,我這六種毒物是有解法的。”胡青牛痛得全身發顫,牙關上下擊打,搖頭道:“我……我不信……我……我就要死了。”王難姑叫道:“快服牛黃血竭丹和玉龍蘇合散,再用鍼灸散毒。”胡青牛道:“那又有甚麼用?”王難姑急道:“我服的毒藥分量輕,你服的太多了,快快救治,否則來不及了。”胡青牛道:“我全心全意的愛你憐你,你卻總是跟我爭強鬥勝,我覺得活在人世殊無意味,寧可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哎喲……哎喲……”這幾聲呻吟,倒非假裝,其時蝮蛇和蜘蛛之毒已分攻心肺,胡青牛神智漸漸昏迷,終於人事不知。王難姑大聲哭叫:“師哥,師哥,都是我不好,你決不能死……我再也不跟你比試了。”他夫妻二人數十年來儘管不斷鬥氣,相互間卻情深愛重。王難姑自己不怕尋死,待得丈夫服毒自盡,卻大大的驚惶傷痛起來,苦於她穴道被點,無法出手施救。
張無忌聽得王難姑哭叫,搶到房中,問道:“師母,怎生相救師父?”王難姑見他進來,正是見到了救星,忙道:“快給他服牛黃血竭丹和玉龍蘇合散,用金針刺他‘涌泉穴’、‘鳩尾穴’……”便在此時,門外忽然傳進來幾聲咳嗽,靜夜之中,聽來清晰異常。紀曉芙搶進房中,臉如白紙,說道:“金花婆婆……金花……”下面“婆婆”兩字尚未說出,門窗無風自開,一個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攜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已站在室中,正是金花婆婆到了。金花婆婆眼見胡青牛雙手抱住肚腹,滿臉黑氣,呼吸微弱,轉眼便即斃命,不由得一怔,問道:“他幹甚麼?”旁人還未答話,胡青牛雙足一挺,已暈死過去。王難姑大哭,叫道:“你何爲這般作賤自己,服毒而死?”金花婆婆這次從靈蛇島重赴中原,除了尋那害死她丈夫的對頭報仇之外,便是要找胡青牛的晦氣,哪知她現身之時,正好胡青牛服下劇毒。她也是個使毒的大行家,一看胡青牛和王難姑的臉色,知他們中毒已深,無藥可救。她只道胡青牛怕了自己,以致服毒自盡,這場大仇自是已算報了,嘆了一口氣,說道:“作孽,作孽!”攜了那個姑娘,出房而去。只聽她剛出茅舍,咳嗽聲已在十餘丈外,身法之快,委實不可思議。張無忌一摸胡青牛心口,心臟尚在微微跳動,忙取牛黃血竭丹和玉龍蘇合散給他服下,又以金針刺他涌泉、鳩尾等穴,散出毒氣,然後依法給王難姑施治。
忙了大半個時辰,胡青牛才悠悠醒轉。王難姑喜極而泣,連叫:“小兄弟,全靠你救了我二人的性命。”跟着又開出藥方,命僮兒煎藥,以除二人體內劇毒。
王難姑的解毒方法並不甚精,依她之法,其實不能去淨毒性。張無忌依照胡青牛先前以手指在桌上所書藥方,換過了藥材,王難姑卻也不知。
張無忌道:“那金花婆婆只道胡先生已服毒而死,倒是去了一件心腹大患。”他見金花婆婆倏然而來,倏然而去,形同鬼魅,這時想起來猶是不寒而慄。
王難姑道:“聽人言道:這金花婆婆行事極爲謹慎,今日她雖去了,日後必定再來查察。我夫妻須得立即避走。小兄弟,請你起兩個墳墓,碑上書明我夫妻倆的姓名。”張無忌答應了。胡青牛、王難姑服了解毒湯藥之後,稍加收拾。兩名藥僮每人給了十兩銀子,叫他們各自回家。夫婦倆坐在一輛騾車之中,乘黑離去。張無忌直送到蝴蝶谷口,一老一少兩年多來日日相見,一旦分手,都感依依不捨。胡青牛取出一部手寫醫書,說道:“無忌,我畢生所學,都寫在這部醫書之中,以往我一直自秘,沒給你看,現下送了給你。你身中玄冥神掌,陰毒難除,我極是過意不去,只盼你參研我這部醫書,能想出驅毒的法子。那麼咱們日後尚有相見之時。”張無忌謝過了收下。王難姑道:“你救我夫妻性命,又令我二人和好。我原該也將一生功夫傳你。但我生平鑽研的是下毒傷人之法,你學了也無用處。只望你早日痊可,將來我再圖補報了。”
張無忌直到騾車駛得影蹤不見,這纔回到茅舍。次日清晨便在屋旁堆了兩個墳墓,出谷去叫了石匠來樹立兩塊墓碑,一塊上寫“蝶谷醫仙胡先生青牛之墓”,另一塊上寫“胡夫人王氏之墓”。簡捷等人見胡青牛夫妻同時斃命,才知他病重之說果非騙人,盡皆嗟嘆。王難姑既去,不再暗中下毒,各人的傷病在張無忌診治之下便一天好似一天,不到十日,各人陸續道謝辭去。紀曉芙母女反正無處可去,便留着多陪他幾天。
張無忌在這幾日中,全神貫注閱讀胡青牛所著這部醫書,果見內容博大淵深,精微奧妙,不愧爲“醫仙”傑構。他只讀了八九天,醫術已是大進,但如何驅除自己休內陰毒,卻不得絲毫端倪。他反來複去的細讀數遍,終於絕了指望,又想:“胡先生若知醫我之術,如何會不醫?他既不知,醫書中又如何會有載錄?”言念及此,不由得萬念俱灰。他掩了書卷,走到屋外,瞧着兩個假墓,心想:“不出一年,我便真的要長眠於地下了。我的墓碑上卻寫甚麼字?”正想得出神,忽聽得身後咳嗽了幾下,張無忌吃了一驚,轉地頭來,只見金花婆婆扶着那相貌美麗的小姑娘,顫巍巍的站在數丈之外。金花婆婆問道:“小子,你是胡青牛的甚麼人?爲甚麼在這裡嘆氣?”張無忌道:“我身中玄冥神掌的陰毒……”金花婆婆走近身來,抓住他的手腕,搭了搭他脈搏,奇道:“玄冥神掌?世上果真有這門功夫?是誰打你的?”張無忌道:“那人扮作一個蒙古兵的軍官,卻不知究竟是誰。我來向胡先生求醫,他說我不是明教中人,不肯醫治。現下他已服毒而死,我的病更是好不了啦,是以想起來傷心。”
金花婆婆見他英俊文秀,討人喜歡,卻受了這不治之傷,連說:“可惜,可惜!”張無忌心頭忽然涌起三句話來:“生死修短,豈能強求?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這三句話出自《莊子》。張三丰信奉道教,他的七名弟子雖然不是道士,但道家奉爲寶典的一部《莊子南華經》卻均讀得滾瓜爛熟。張無忌在冰火島上長到五歲時,張翠山教他識字,因無書籍,只得劃地成字,將《莊子》教了他背熟。這四句話意思是說:“一個人壽命長短,是勉強不來的。我哪裡知道,貪生並不是迷誤?我哪裡知道,人之怕死,並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迴歸故鄉呢?我哪裡知道,死了的人不會懊悔他從前求生呢?”莊子的原意在闡明,生未必樂,死未必苦,生死其實沒甚麼分別,一個人活着,不過是“做大夢”,死了,那是“醒大覺”,說不定死了之後,會覺得從前活着的時候多蠢,爲甚麼不早點死了?正如做了一個悲傷的惡夢之後,一覺醒來,懊惱這惡夢實在做得太長了。張無忌年紀幼小,本來不懂得這些生命的大道理,但他這四年來日日都處於生死之交的邊界,自不免體會到莊子這些話的含義。他本來並不相信莊子的話,但既然活在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數,自是盼望人死後會別有奇境,會懊惱活着時竭力求生的可笑。這時他聽金花婆婆連聲“可惜”,便淡淡一笑,隨口將心頭正想到的那三句《莊子》說了出來。金花婆婆問道:“那是甚麼意思?”張無忌解釋了一遍,金花婆婆登時呆了。
她從這幾句話中想到了逝世的丈夫。他倆數十年夫妻,恩愛無比,一旦陰陽相隔,再無相見之日,假如一個人活着正似流落異鄉,死後卻是回到故土,那麼丈夫被仇人下毒、胡青牛不肯醫治,都未必是壞事了。“故土?故土?可是回到故土,又當真好過異鄉麼?”
站在金花婆婆身旁的小姑娘卻全然不懂張無忌這幾句話的意思,不懂爲甚麼婆婆一聽,便猶似癡了一般。她一雙美目瞧瞧婆婆,又瞧瞧張無忌,在兩人的臉上轉來轉去。終於,金花婆婆嘆了口氣,說道:“幽冥之事,究屬渺茫。死雖未必可怕,但凡人莫不有死,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能夠多活一天,便多一天罷!”
張無忌自見到紀曉芙等一十五人被金花婆婆傷得這般慘酷,又見胡青牛夫婦這般畏懼於她,甚至連逃走也無勇氣,想象這金花婆婆定是個兇殘絕倫的人物,但相見之下,卻是大謬不然。那日燈下匆匆一面,並未瞧得清楚,此時卻見她明明是一個和藹慈祥的老婆婆,雖然臉上肌肉僵硬麻木,盡是雞皮皺紋,全無喜怒之色,但眼神清澈明亮,直如少女一般靈活,而其中溫和親切之意亦甚顯然。
金花婆婆又問:“孩子,你爹爹尊姓大名?”張無忌道:“我爹爹姓張,名諱是上‘翠’下‘山’,是武當派弟子。”卻不提父親已自刎身死之事。
金花婆婆大爲驚訝,道:“你是武當張五俠的令郎,如此說來,那惡人所以用玄冥神掌傷你,爲的是要迫問金毛獅王謝遜和屠龍刀的下落?”張無忌道:“不錯,他以諸般毒刑加於我身,我卻是寧死不說。”金花婆婆道:“你是確實知道的?”張無忌道:“嗯,金毛獅王是我義父,我決計不會吐露。”金花婆婆左手一掠,已將他雙手握在掌裡。只聽得骨節格格作響,張無忌雙手痛得幾欲暈去,又覺一股透骨冰涼的寒氣,從雙手傳到胸口,這寒氣和玄冥神掌又有不同,但一樣的難熬難當。金花婆婆柔聲道:“乖孩子,好孩兒,你將謝遜的所在說出來,婆婆會醫好你的寒毒,再傳你一身天下無敵的功夫。”張無忌只痛得涕淚交流,昂然道:“我父母寧可性命不要,也不肯泄露的行藏。金花婆婆,你瞧我是出賣父母之人麼?”金花婆婆微笑道:“很好,很好!你爹爹呢?他在不在這裡?”潛運內勁,箍在他手上猶似鐵圈般的手指又收緊幾分。張無忌大聲道:“你爲甚麼不在我耳朵中灌水銀?爲甚麼不餵我吞鋼針、吞水蛭?四年之前,我還只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便不怕那惡人的諸般惡刑,今日長大了,難道反而越來越不長進了?”金花婆婆哈哈大笑,說道:“你自以爲是個大人,不是小孩了,哈哈,哈哈……”她笑了幾聲,放開了張無忌的手,只見他手腕以至手指尖,已全成紫黑之色。
那小姑娘向他使個眼色,說道:“快謝婆婆饒命之恩。”張無忌哼了一聲,道:“她殺了我,說不定我反而快樂些,有甚麼好謝的?”那小姑娘眉頭一皺,嗔道:“你這人不聽話,我不理你啦。”說着轉過了身子,卻又偷偷用眼角覷他動靜。金花婆婆微笑道:“阿離,你獨個兒在島上,沒小伴兒,寂寞得緊。咱們把這娃娃抓了去,叫他服侍你,好不好?就只他這般驢子脾氣,太過倔強,不大聽話。”那小姑娘長眉一軒,拍手笑道:“好極啦,咱們便抓了他去。他不聽話,婆婆不會想法兒整治他麼?”張無忌聽她二人一問一答,心下大急,金花婆婆當場將他殺死,也就算了,倘若將自己抓到甚麼島上,死不死、活不活的受她二人折磨,可比甚麼都難受了。
金花婆婆點了點頭,道:“你跟我來,咱們先要去找一個人,辦一件事,然後一起回靈蛇島去。”張無忌怒道:“你們不是好人,我纔不跟你們去呢。”金花婆婆微笑道:“我們靈蛇島上甚麼東西全有,吃的玩的,你見都沒見過。乖孩子,跟婆婆來罷。”張無忌突然轉身,拔足便奔,那知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已擋在他面前。張無忌身子一側,斜刺裡向左方竄去,仍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擋在他面前,柔聲道:“孩子,你逃不了的,乖乖的跟我走罷。”張無忌咬緊牙齒,向她一掌猛擊過去,金花婆婆微一側身,向他掌上吹了口氣。張無忌的手掌本已被她捏得瘀黑腫脹,這一口氣吹上來,猶似用利刃再在創口上劃了一刀,只痛得他直跳起來。
忽聽得一個的聲音叫道:“無忌哥哥,你在玩甚麼啊?我也來。”正是楊不悔走近身來,跟着紀曉芙也從樹叢後走了出來。她母女倆剛從田野間漫步而歸,陡然間見到金花婆婆,紀曉芙臉色立變慘白,終於鼓起勇氣,顫聲道:“婆婆,你不可難爲小孩兒家?”金花婆婆向紀曉芙瞪視了一眼,冷笑道:“你還沒死啊?我老太婆的事,也用得着你來多嘴多舌?走過來讓我瞧瞧,怎麼到今天還不死?”
紀曉芙出身武學世家,名門高弟,原是頗具膽氣,但這時顧念到,已不敢輕易涉險,攜着女兒的手,反而倒退了一步,低聲道:“無忌,你過來。”
張無忌拔足欲行。那小姑娘阿離一翻手掌,抓住了他小臂上的“三陽絡”,說道:“給我站着。你叫無忌,姓張,你是張無忌,是不是?”這三陽絡一被扣住,張無忌登時半身麻軟,動彈不得,心中又驚又怒,大叫:“快放開我!”忽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曉芙,怎地如此不爭氣?走過去便走過去!”紀曉芙又驚又喜,回身叫道:“師父!”但背後並無人影,凝神一瞧,才見遠處有個身穿灰布袍的尼姑緩緩走來,正是峨嵋派掌門,師父滅絕師太。她身後還隨着兩名弟子,一是師姊丁敏君,一是師妹貝錦儀。金花婆婆見她相隔如此之遠,顏面都還瞧不清楚,但說話聲傳到各人耳中便如是近在咫尺一般,足見內力之深厚。滅絕師太盛名遠播,武林中無人不知,只是她極少下山,見過她一面的人可着實不多。走近身來,只見她約莫四十四五歲年紀,容貌算得甚美,但兩條眉毛斜斜下垂,一副面相變得極是詭異,幾乎有點兒戲臺上的吊死鬼味道。紀曉芙迎上去跪下磕頭,低聲道:“師父,你老人家好。”滅絕師太道:“還沒給你氣死,總算還好。”紀曉芙跪着不敢起來。但聽得站在師父身後的丁敏君低聲冷笑,知她在師父跟前已說了自己不少壞話,不由得滿背都是冷汗。滅絕師太冷冷的道:“這位婆婆叫你過去給她瞧瞧,爲甚麼到今天還不死。你就過去給她瞧瞧啊。”
紀曉芙道:“是。”站起身來,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朗聲道:“金花婆婆,我師父來啦。你的強兇霸道,都給我收了起來罷。”金花婆婆咳嗽兩聲,向滅絕師太瞪視兩眼,點了點頭,說道:“嗯,你是峨嵋派的掌門,我打了你的弟子,你待怎樣?”滅絕師太冷冷的道:“打得很好啊。你愛打,便再打,打死了也不關我事。”紀曉芙心如刀割,叫道:“師父!”兩行熱淚流了下來。她知師父向來最是護短,弟子們得罪了人,明明理虧,她也要強辭奪理的維護到底,這時卻說出這幾句話來,那顯是不當她弟子看待了。金花婆婆道:“我跟峨嵋派無冤無仇,打過一次,也就夠啦。阿離,咱們走罷!”說着慢慢轉過身去。
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是何來歷,見她老態龍鍾,病骨支離,居然對師父如此無禮,心下大怒,縱身疾上,攔在她的身前,喝道:“你也不向我師父賠罪,便這麼想走麼?”說着右手拔劍,離鞘一半,作威嚇之狀。
金花婆婆突然伸出兩根手指,在她劍鞘外輕輕一捏,隨即放開,笑道:“破銅爛鐵,也拿來嚇人麼?”丁敏君怒火更熾,便要拔劍出鞘。那知一拔之下,這劍竟是拔不出來。阿離笑道:“破銅爛鐵,生了鏽啦。”
丁敏君再一使勁,仍是拔不出來。才知金花婆婆適才在劍鞘外這麼似乎漫不在意的一捏,已潛運內力,將劍鞘捏得向內凹入,將劍鋒牢牢咬住。丁敏君要拔是拔不出,就此作罷卻又心有不甘,脹紅了臉,神情極是狼狽。
滅絕師太緩步上前,三根指頭挾住劍柄,輕輕一抖,劍鞘登時裂爲兩片,劍鋒脫鞘而出,說道:“這把劍算不得是甚麼利器寶刃,卻也還不是破銅爛鐵。金花婆婆,你不在靈蛇島上納福,卻到中原來生甚麼事?”
金花婆婆見到她三根手指抖劍裂鞘的手法,心中一凜,暗道:“這賊尼名聲極大,果然是有點真實功夫。”笑眯眯的道:“我老公死了,獨個兒在島上悶得無聊,因此出來到處走走,瞧瞧有沒合意的和尚道士,找一個回去作伴。”她特意說“和尚道士”,自是譏刺對方身爲尼姑,卻也四處亂走。滅絕師太一雙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長劍斜起,低沉嗓門道:“亮兵刃罷!”丁敏君、紀曉芙等從師以來,從未見過師父和人動手,尤其紀曉芙知道金花婆婆的武功怪異莫測,更是關切。張無忌的手臂仍被阿離抓着,上身越來越麻,叫道:“快放開我!你拉着我幹麼?”阿離見紀曉芙在旁有插手干預之勢,若不放開,她必上前動手,那時還是非放了他不可,於是用力一摔,放鬆了他手臂,冷冷的道:“瞧你逃得掉麼?”金花婆婆淡淡一笑,說道:“當年峨嵋派郭襄郭女俠劍法名動天下,自然是極高的,但不知傳到徒子孫手中,還剩下幾成?”滅絕師太森然道:“就算只剩下一成,也足以掃蕩邪魔外道。”金花婆婆雙眼凝視對方手中長劍的劍尖,一瞬也不瞬,突然之間,舉起手中柺杖,往劍身上疾點。滅絕師太長劍抖動,往她肩頭刺去。金花婆婆咳嗽聲中,舉杖橫掃。滅絕師太身隨劍走,如電光般游到了對手身後,腳步未定,劍招先到。金花婆婆卻不回身,倒轉拐仗,反手往她劍刃上砸去。兩人三四招一過,心下均已暗贊對方了得。猛聽得當的一聲響,滅絕師太手中的長劍已斷爲兩截,原來劍杖相交,長劍被拐仗震斷。旁觀各人除了阿離外,都吃了一驚。看金花婆婆手中的柺杖灰黃黝黑,毫不起眼,似乎非金非鐵,居然能砸斷利劍,那自是憑藉她深厚充沛的內力了。但金花婆婆和滅絕師太適才兵刃相交,卻知長劍所以斷絕,乃是靠着那柺杖的兵刃之利,並非自己功力上勝了。她這柺杖乃靈蛇島旁海底的特產,叫作“珊瑚金”,是數種特異金屬混和了珊瑚,在深海中歷千萬年而化成,削鐵如切豆腐,打石如敲棉花,不論多麼鋒利的兵刃,遇之立折。金花婆婆當下也不進迫,只是拄杖於地,撫胸咳嗽。紀曉芙、丁敏君、貝錦儀三名峨嵋弟子生怕師父已受了傷,一齊搶到滅絕師太身旁照應。
阿離手掌一翻,又已抓住了張無忌的手腕,笑道:“我說你逃不了,是不是?”這一下仍是出其不意,張無忌仍是沒能讓開,脈門被扣,又是半身痠軟。他兩次着了這小姑娘的道兒,又羞又怒,又氣又急,飛右足向她腰間踢去。阿離手指加勁,張無忌的右足只踢出半尺,便擡不起來了。他怒叫:“你放不放手?”阿離笑道:“我不放,你有甚麼法子?”張無忌猛地一低頭,張口便往她手背上用力咬去。阿離只覺手上一陣劇痛,大叫一聲:“啊唷!”鬆開右手,左手五根指爪卻向張無忌臉上抓到。張無忌忙向後躍,但已然不及,被她中指的指甲刺入肉裡,在右臉劃了一道血痕。阿離右手的手背上更是血肉模糊,被張無忌這一口咬得着實厲害,痛得險些便要哭了出來。兩個孩子在一旁打鬥,金花婆婆卻目不旁視,一眼也沒瞧他們。滅絕師太拋去半截斷劍,說道:“這是我徒兒的兵刃,原不足以當高人的一擊。”說着解開背囊,取出一柄四尺來長的古劍來。金花婆婆一瞥眼間,但見劍鞘上隱隱發出一層青氣,劍未出鞘,已可想見其不凡,只見劍鞘上金絲鑲着的兩個字:“倚天”,她大吃一驚,脫口而出:“倚天劍!”滅絕師太點了點頭,道:“不錯,是倚天劍!”金花婆婆心頭立時閃過武林中相傳的那六句話:“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喃喃道:“原來倚天劍落在峨嵋派手中。”
滅絕師太喝道:“接招!”提着劍柄,竟不除下劍鞘,連劍帶鞘,便向金花婆婆胸口點來。金花婆婆柺杖一封。滅絕師太手腕微顫,劍鞘已碰上柺杖。但聽得“嗤”的一聲輕響,猶如撕裂厚紙,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寶“珊瑚金”柺杖,已自斷爲兩截。
金花婆婆心頭大震,暗想:“倚天劍刃未出匣,已然如此厲害,當真名不虛傳。”向着寶劍凝視半晌,說道:“滅絕師太,請你給我瞧一瞧劍鋒的模樣。”
滅絕師太搖頭不允,冷冷的道:“此劍出匣後不飲人血,不便還鞘。”
兩人凜然相視,良久不語。
金花婆婆此時已知這尼姑的功力實不在自己之下,至於招數之妙,則一時還沒能瞧得出來。但她既是峨嵋掌門,自必非同泛泛,加之手中持了這柄“天下第一寶劍”,自己決計討不了好去,輕輕咳嗽了兩聲,轉過身來,拉住阿離,飄然而去。阿離回頭叫道:“張無忌,張無忌!”叫聲漸遠漸輕,終於隱沒。丁敏君、紀曉芙、貝錦儀三人見師父得勝,強敵避走,都是大爲欣喜。丁敏君道:“師父,這老太婆可不是有眼不識泰山麼?居然敢跟你老人家動手,那纔是自討苦吃。”滅絕師太正色道:“以後你們在江湖上行走,只要聽到她的咳嗽聲,趕快遠而避之。”她剛纔揮劍一擊,雖然削斷了對方柺杖,但出劍時還附着她修練三十年的“峨嵋九陽功”,這股神功撞到金花婆婆身上,卻似落入汪洋大海一般,竟然無影無蹤,只帶動一下她的衣衫,卻沒使她倒退一步。這時思之,猶是心下凜然;又覺她內力修爲固深,而膂力健旺,宛若壯年,絕不似一個龍鍾支離的年老婆婆,何以得能如此,實是難以索解。滅絕師太擡頭向天,出神半晌,說道:“曉芙,你來!”眼角也沒向她瞟一眼,徑自走入茅舍。紀曉芙等三人跟了進去。楊不悔叫道:“媽媽!”也要跟進去。
紀曉芙知道師父這次親自下山,乃是前來清理門戶,自己素日雖蒙她寵愛,但師父生性嚴峻,實不知要如何處分自己,對女兒道:“你在外邊玩兒,別進來。”
張無忌心想:“那姓丁的女子很壞,定要在她師父跟前說紀姑姑的鬼話。那晚的事情我瞧得明明白白,全是這‘毒手無鹽’不好,倘若她胡說八道,顛倒黑白,我便挺身而出,給紀姑姑辯明。”於是悄悄繞到茅舍之後,縮身窗下,屏息偷聽。但聽屋中寂靜無聲,誰也沒說話。過了半晌,滅絕師太道:“曉芙,你自己的事,自己說罷。”紀曉芙哽咽道:“師父,我……我……”滅絕師太道:“敏君,你來問她。”丁敏君道:“是。紀師妹,咱們門中,第三戒是甚麼?”紀曉芙道:“戒淫邪放蕩。”丁敏君道:“是了,第六戒是甚麼?”紀曉芙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師門。”丁敏君道:“違戒者如何處分?”紀曉芙卻不答她的話,向滅絕師太道:“師父,這其中弟子實有說不出來的難處,並非就如丁師姊所說這般。”滅絕師太道:“好,這裡沒有外人,你就仔細跟我說。”紀曉芙知道今日面臨重大關頭,決不能稍有隱瞞,便道:“師父,那一年咱們得知了天鷹教王盤山之會的訊息後,師父便命我們師兄妹十六人下山,分頭打探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弟子向西行到川西大樹堡,在道上遇到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約莫有四十來歲年紀。弟子走到哪裡,他便跟到哪裡。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時不去理他,後來實在瞧不過眼,便出言斥責。那人說話瘋瘋顛顛,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劍刺他。這人身上也沒兵刃,武功卻是絕高,三招兩式,便將我手中長劍奪了過去。“我心中驚慌,連忙逃走。那人也不追來。第二天早晨,我在店房中醒來,見我的長劍好端端地放在枕頭邊。我大吃一驚,出得客店時,只見那人又跟上我了。我想跟他動武是沒用的了,只有向他好言求懇,說道大家非親非故,素不相識,何況男女有別,你老是跟着我有何用意。我又說,我的武功雖不及你,但我們峨嵋派可不是好惹的。”滅絕師太“嗯”了一聲,似乎認爲她說話得體。紀曉芙續道:“那人笑了笑,說道:‘一個人的武功分了派別,已自落了下乘。姑娘若是跟着我去,包你一新耳目,教你得知武學中別有天地。’”
滅絕師太性情孤僻,一生潛心武學,於世務殊爲膈膜,聽紀曉芙轉述那人之言,說“一個人的武功分了派別,已自落了下乘”,又說“教你得知武學中別有天地”的幾句話,不由得頗爲神往,說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甚麼古怪本事。”紀曉芙臉上一紅,道:“師父,他是個陌生男子,弟子怎能跟隨他去。”滅絕師太登時醒悟,說道:“啊,不錯!你叫他快滾得遠遠的。”紀曉芙道:“弟子千方百計,躲避於他,可是始終擺脫不掉,終於爲他所擒。唉,弟子不幸,遇上了這個前生的冤孽……”說到這裡,聲音越來越低。
滅絕師太問道:“後來怎樣?”
紀曉芙低聲道:“弟子不能拒,失身於他。他監視我極嚴,教弟子求死不得。如此過了數月,忽有敵人上門找他,弟子便乘機逃了出來,不久發覺身已懷孕,不敢向師父說知,只得躲着偷偷生了這個孩子。”
滅絕師太道:“這全是實情了?”紀曉芙道:“弟子萬死不敢欺騙師父。”滅絕師太沉吟片刻,道:“可憐的孩子。唉!這事原也不是你的過錯。”丁敏君聽師父言下之意,對紀師妹竟大是憐惜,不禁狠狠向紀曉芙瞪了一眼。滅絕師太嘆了一口氣,道:“那你自己怎麼打算啊?”紀曉芙垂淚道:“弟子由家嚴作主,本已許配於武當殷六爺爲室,既是遭此變故,只求師父恩准弟子出家,削髮爲尼。”滅絕師太搖頭道:“那也不好。嗯,那個害了你的壞蛋男子叫甚麼名字?”紀曉芙低頭道:“他……他姓楊,單名一個逍字。”滅絕師太突然跳起身來,袍袖一拂,喀喇喇一響,一張飯桌給她擊坍了半邊。張無忌躲在屋外偷聽,固是嚇得大吃一驚,紀曉芙、丁敏君、貝錦儀三人也是臉色大變。滅絕師太厲聲道:“你說他叫楊逍?便是魔教的大魔頭,自稱甚麼‘光明左使者’的楊逍麼?”
紀曉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像在教中也有些身分。”滅絕師太滿臉怒容,說道:“甚麼明教?那是傷天害理,無惡不作的魔教。他……他躲在哪裡?是在崑崙山的光明頂麼?我這就找他去。”紀曉芙道:“他說,他們明教……”滅絕師太喝道:“魔教!”紀曉芙道:“是。他說,他們魔教的總壇,本來是在光明頂,但近年來他教中內部不和,他不便再住在光明頂,以免給人說他想當教主,因此改在崑崙山的‘坐忘峰’中隱居,不過只跟弟子一人說知,江湖上誰也不知。師父既然問起,弟子不敢不答。師父,這人……這人是本派的仇人麼?”滅絕師太道:“仇深似海!你大師伯孤鴻子,便是給這個大魔頭楊逍活活氣死的。”
紀曉芙甚是惶恐,但不自禁的也隱隱感到驕傲,大師伯孤鴻子當年是名揚天下的高手,居然會給“他”活活氣死。她想問其中詳情,卻不敢出口。
滅絕師太擡頭向天,恨恨不已,喃喃自語:“楊逍,楊逍……多年來我始終不知你的下落,今日總教你落在我手中……”突然間轉過身來,說道:“好,你失身於他,迴護彭和尚,得罪丁師姊,瞞騙師父,私養孩兒……這一切我全不計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成之後,你回來峨嵋,我便將衣鉢和倚天劍都傳了於你,立你爲本派掌門的繼承人。”這幾句話只聽得衆人大爲驚愕。丁敏君更是妒恨交迸,深怨師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
紀曉芙道:“師父但有所命,弟子自當盡心竭力,遵囑奉行。至於承受恩師衣鉢真傳,弟子自知德行有虧,武功低微,不敢存此妄想。”滅絕師太道:“你隨我來。”拉住紀曉芙手腕,翩然出了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處極空曠的所在,這才停下。張無忌遠遠望去,但見滅絕師太站立高處,向四周眺望,然後將紀曉芙拉到身邊,輕輕在她耳旁說話,這才知她要說的話隱秘之極,不但生恐隔牆有耳,給人偷聽了去,而且連丁敏君等兩個徒兒也不許聽到。
張無忌躲在茅屋之後,不敢現身,遠遠望見滅絕師太說了一會話,紀曉芙低頭沉思,終於搖了搖頭,神態極是堅決,顯是不肯遵奉師父之命。只見滅絕師太舉起左掌,便要擊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卻不擊下,想是盼她最後終於回心轉意。張無忌一顆心怦怦亂跳,心想這一掌擊在頭上,她是決計不能活命的了。他雙眼一眨也不敢眨,凝視着紀曉芙。只見她突然雙膝跪地,卻堅決的搖了搖頭。滅絕師太手起掌落,擊中她的頂門。紀曉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扭曲了幾下,便即不動。
張無忌又是驚駭,又是悲痛,伏在屋後長草之中,不敢動彈。便在此時,楊不悔格格兩聲嬌笑,撲在張無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來她在田野間亂跑,瞧見張無忌伏在草中,還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撲過來捉他。張無忌反手摟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嘴巴,在她耳邊低聲道:“別作聲,別給惡人瞧見了。”楊不悔見他面色慘白,滿臉驚駭之色,登時嚇了一跳。滅絕師太從高坡上急步而下,對丁敏君道:“去將她的孽種刺死,別留下禍根。”丁敏君見師父用重手擊斃紀曉芙,雖然暗自歡喜,但也忍不住駭怕,聽得師父吩咐,忙借了師妹貝錦儀的長劍,提在手中,來尋楊不悔。
張無忌抱着楊不悔,縮身長草之內,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丁敏君前前後後找了一遍,不見那小女孩的蹤跡,待要細細搜尋,滅絕師太已罵了起來:“沒用的東西,連個小孩兒也找不到。”貝錦儀平時和紀曉芙頗爲交好,眼見她慘死師父掌底,又要搜殺她遺下的孤女,心中不忍,說道:“我見那孩子似乎逃出谷外去了。”她知師父脾氣急躁,若在谷外找尋不到,決不耐煩回頭再找。雖然這個小女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總勝於親眼見她被丁敏君一劍刺死。滅絕師太道:“怎不早說?”狠狠白了她一眼,當先追出谷去。丁敏君和貝錦儀隨後跟去。楊不悔尚不知已遭大禍,圓圓的大眼骨溜溜地轉動,露出詢問的神色。張無忌伏地聽聲,耳聽得那三人越走越遠,跳起身來,拉着楊不悔的手,奔向高坡。楊不悔笑道:“無忌哥哥,惡人去了麼?咱們到山上玩,是不是?”張無忌不答,拉着她直奔到紀曉芙跟前。楊不悔待到臨近,才見母親倒在地下,大吃一驚,掙扎下地,大叫:“媽媽,媽媽!”撲在母親身上。張無忌一探紀曉芙的呼吸,氣息微弱已極,但見她頭蓋骨已被滅絕師太這一掌震成了碎片,便是胡青牛到來,也必已難救性命。紀曉芙微微睜眼,見到張無忌和女兒,口脣略動,似要說話,卻說不出半點聲音,眼眶中兩粒大大的眼淚滾了下來。張無忌從懷中取出金針,在她“神庭”、“印堂”、“承泣”等穴上用力刺了幾針,使她暫且感覺不到腦門劇痛。紀曉芙精神略振,低聲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裡……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似乎要取甚麼物事,突然頭一偏,氣絕而死。
楊不悔摟住母親的屍身,只是大哭,不住口的叫:“媽媽,媽媽,你很痛麼?你很痛麼?”紀曉芙的身子漸漸冰冷,她卻兀自問個不停。她不懂母親爲甚麼一動也不動,爲甚麼不回答她的話。張無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慘亡之時,自己也是這麼伏屍號哭,忍不住淚如泉涌。兩人哭了一陣,張無忌心想:“紀姑姑臨死之時,求我將不悔妹子送到她爹爹那裡。嗯,她爹爹名叫楊逍,是明教中的光明左使者,住在崑崙山的甚麼坐忘峰中。我務必要將她送去。”他可不知崑崙山在極西數萬裡外,他兩個孩子如何去得?眼見紀曉芙斷氣時曾伸手到胸口去取甚麼物事,於是在她頸中一摸,見掛着一根絲絛,上面懸着一塊黑黝黝的鐵牌,牌上用金絲鑲嵌着一個火焰之形。張無忌也不知那是甚麼東西,除了下來,便掛在楊不悔頸中。到茅舍中取過一柄鐵鏟,挖了個坑將紀曉芙的屍身埋了。這時楊不悔已哭得筋疲力盡,沉沉睡去。待得醒來,張無忌費盡脣舌,才騙得她相信媽媽已飛了上天,要過很久很久,才從天上下來跟她相會。
當下張無忌胡亂煮些飯菜,和楊不悔兩人吃了,疲倦萬分,橫在榻上便睡。次日醒來,收拾了兩個小小包裹,帶了胡青牛留給他的十幾兩銀子,領着楊不悔到她母親墳前拜了幾拜。兩個孩兒離蝴蝶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