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寶刀百鍊生玄光

bookmark

正行之間,忽見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餘人挑了擔子,急步而來。俞岱巖一瞥之間,便留上了神,但見這二十餘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褲,頭戴斗笠,擔子中裝的顯然都是海鹽。他知當政者暴虐,收取鹽稅極重,因之雖是濱海之區,尋常百姓也吃不起官鹽,只有向私鹽販子購買私鹽。這批人行動剽悍,身形壯實,看來似是一幫鹽梟,奇的是每人肩頭挑的扁擔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無彈性,便似一條條鐵扁擔。各人雖都挑着二百來斤的重物,但行路甚是迅速。俞岱岩心想:“這幫鹽梟個個都有武功。聽說江南海沙派販賣私鹽,聲勢極大,派中不乏武學名家,但二十餘個好手聚在一起挑鹽販賣,決無是理。”若在平時,便要去探視究竟,這時念着師父的九十歲大壽,不能因多管閒事而再有耽誤,當下放開腳步趕路。傍晚時分來到餘姚縣的庵東鎮。由此過錢塘江,便到臨安,再折向西北行,經江西、湖南省纔到湖北武當。晚間無船渡江,只得在庵東鎮上找家小客店宿了。

用過晚飯,洗了腳剛要上牀,忽聽得店堂中一陣喧譁,一羣人過來投宿。聽那些人說的是浙東鄉音,但中氣充沛,顯然是會家子,探頭向門外一瞧,便是途中所遇那羣鹽梟。俞岱巖也不在意,盤膝坐在牀上,練了三遍行功,便即着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聽得鄰房中喀喀輕響,俞岱巖登時便醒了。只聽得一人低聲道:“大家悄悄走罷,莫驚動了鄰房那客人,多生事端。”餘人輕輕推開房門,走到了院子中。俞岱巖從窗縫中向外張望,只見那羣鹽梟挑着擔子出門,想起那人那句話:“莫驚動了鄰房那個客人,多生事端。”暗想:“這羣私梟鬼鬼祟祟,顯是要去幹甚麼歹事,既教我撞見了,可不能不管。若能阻止他們傷天害理,救得一兩個好人,便是誤了恩師的千秋壽誕,他老人家也必喜歡。”將藏着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縛,穿窗而出,躍出牆外。

耳聽得腳步聲往東北方而去,他展開輕身功夫,悄悄追去。當晚烏雲滿天,星月無光,沉沉黑夜之中,隱約見那二十餘名鹽梟挑着擔子,在田塍上飛步而行,心想:“私梟黑夜趕路,事屬尋常。但這幹人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當,別說偷盜富室,就是搶劫倉庫,官兵又哪裡阻擋得住,何必偷偷摸摸的販賣私鹽,賺此微利?料來其中必有別情。”不到半個時辰,那幫私梟已奔出二十餘里,俞岱巖輕功了得,腳下無聲無息,那幫私梟又似有要事在身,貪趕路程,竟不回顧,因此並沒發覺。這時已行到海旁,波濤衝擊岩石,轟轟之聲不絕。正行之間,忽聽得領頭的一人一聲低哨,衆人都站定了腳步。領頭的人低聲喝問:“是誰?”黑暗中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三點水旁的麼?”領頭那人道:“不錯。閣下是誰?”俞岱岩心下嘀咕:“三點水旁的朋友,那是甚麼?”一轉念,登時省悟:“嗯,果然是海沙派,‘海沙派’這三個字都是水旁的。”那嘶啞的聲音道:“屠龍刀的事,我勸你們別插手啦。”領頭那人道:“尊駕也是爲屠龍刀而來?”語音中頗有驚怒之意。那嗓子嘶啞的人一聲冷笑,黑夜中但聽他“嘿嘿嘿”幾聲,卻不答話。俞岱巖隱身於海旁岩石之後,繞到前面,只見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攔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見他穿一襲白袍,夜行人而身穿白衣,則顯然於自己武功頗爲自負。只聽海沙派的領頭人道:“這屠龍刀已歸本派,既給宵小盜去,自當索回。”那白袍客又是“嘿嘿嘿”三聲冷笑,仍是大模大樣的攔在路中。那領頭人身後一人厲聲喝道:“快些讓開,惡狗攔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話聲未畢,突然“啊”的一聲慘叫,往後便倒。衆人一驚,但見黑暗中白袍晃了幾晃,攔路惡客已然不見。

海沙派衆私梟瞧那跌倒的同伴時,但見他蜷成一團,早已氣絕。各人又驚又怒,有幾人放下擔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但那人奔行如飛,黑暗之中哪裡還尋得到他的蹤影。俞岱岩心道:“這白袍客出手好快,這一抓是少林派的‘大力金鋼抓’,但黑暗之中,卻不大瞧得清楚。聽這人的口音腔調,顯是來自西北塞外。江南海沙派結下的仇家可遠得很哪!”他縮身在岩石之中,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給海沙派的幫衆發見了,沒來由的招惹禍端。只聽那領頭人道:“將老四的屍首放在一旁,回頭再來收拾,將來總查究得出。”衆人答應了,挑上擔子,又向前飛奔。

俞岱巖待他們去遠,走近屍身察看,但見那人喉頭穿了兩個小孔,鮮血兀自不住流出,傷口顯是以手指抓出,他覺此事大是蹊蹺,當下加快腳步,再跟蹤那幫鹽梟。

一行人又奔出數裡,那領頭人一聲呼哨,二十餘人四下散開,向東北一座大屋慢慢逼近。俞岱岩心想:“他們說的甚麼屠龍刀,難道便是在這屋中麼?”只見那大屋的煙囪中一柱濃煙沖天而起,久聚不散。衆鹽梟放下了擔子,各人拿起一隻木杓,在蘿筐中抄起甚麼東西,四下撒播。俞岱巖見所撒之物如粉如雪,顯然便是海鹽,心道:“在地下撒鹽幹甚麼?當真古怪,日後說給師們知道,他們定是不信。”但見他們撒鹽時出手既輕且慢,似乎生怕將鹽粒濺到身上,俞岱巖登時恍然,知道鹽上含有劇毒,這批人用毒鹽圍屋,當是對屋中人陰謀毒害。暗想:“我固不知雙方誰是誰非,但這批人如此搗鬼,太不光明。無論如何須得通知屋中之人,好教他不致爲宵小所害。”眼見海沙派衆鹽梟尚在屋前撒鹽,於是兜個大圈子繞到屋後,輕輕跳進圍牆。

大屋前後五進,共有三四十間,屋內黑沉沉的沒一處燈火。俞岱岩心想:“濃煙從中間一進屋中冒出,該處想必有人。”擡頭認明濃煙噴出之處,快步走去,只聽得廳中傳出火焰猛烈燃燒的畢剝之聲。他轉過一道照壁,跨步進了正廳,突然光亮耀眼,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只見廳心一隻岩石砌成的大爐子,火焰升騰,爐旁分站三人,分拉三隻大風箱,向爐中搧火。爐中橫架着一柄四尺來長、烏沉沉的單刀。那三人都是六十來歲老者,一色的青布袍子,滿頭滿臉都是灰土,袍子上點點斑斑,到處是火星濺開來燒出的破洞。只見那三人同時鼓風,火焰升起來五尺高,繞着單刀,嗤嗤聲響。俞岱巖站立之處和那爐子相距數丈,已然熱得厲害,爐中之熱,可想而知,但見火焰由紅轉青,由青轉白,那柄單刀卻始終黑黝黝地,竟沒起半點暗紅之色。

便在此時,屋頂上忽有個嘶啞的聲音叫道:“損毀寶刀,傷天害理,快住手!”俞岱巖一聽,知道途中所遇的那個白袍客到了。那三個鼓風煉刀的老者卻恍若不聞,只是鼓風更急。但聽得屋頂“嘿嘿嘿”三聲冷笑,檐前一聲響,那白袍客已閃身而進。這時廳中爐火正旺,俞岱巖瞧得清楚,見這白袍客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慘白,隱隱透出一股青氣,他雙手空空,冷然說道:“長白三禽,你們想得屠龍寶刀,那也罷了,卻何以膽敢用爐火損毀這等寶物?”說着踏步上前。

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往白袍客臉上抓去。白袍客側首避過,搶上一步。東首那位老者見他逼近身來,提起爐子旁的大鐵錘,呼的一聲,向他頭頂猛擊下去。白袍客身子微側,鐵錘擊空,砰的一聲響,火星四濺,原來地下鋪的不是尋常青磚,卻是堅硬異常的花岡石。西首老者自旁夾攻,雙手猶如雞爪,上下飛舞,攻勢凌厲。俞岱巖見那白袍客的武功根基無疑是少林一派,但出手陰狠歹毒,與少林派剛猛正大的名門手法殊不相同。鬥了數合,那使鐵錘的老者大聲喝道:“閣下是誰?便要此寶刀,也得留個萬兒。”白袍客冷笑三聲,只不答話。猛地裡一個轉身,兩手抓出,喀喀兩響,西首老者雙腕齊折,東首老者鐵錘脫手。大鐵錘向上疾飛,穿破屋頂,直墮入院中,響聲猛惡之極。這老者當即俯身提起一柄火鉗,便向爐中去挾那單刀。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着暗器,俟機傷敵,只是白袍客轉身迅速,一直沒找着空子,這時眼見東首老者用火鉗去挾寶刀,突然伸手入爐,搶先抓住刀柄,提了出來,一握住刀柄,一股白煙冒起,各人鼻中聞到一陣焦臭,他手掌心登時燒焦。但他兀自不放,提着單刀向後急躍,跟着一個踉蹌,便要跌倒。他左手伸上,托住了刀背,這才站定身子,似乎那刀太過沉重,單手提不起一般,但這麼一來,左手手掌心也燒得嗤嗤聲響。餘人皆盡駭然,一呆之下,但見那老者雙手捧着單刀,向外狂奔。白袍客冷笑道:“有這等便宜事?”手臂一長,已抓住了他背心。那老者順手回掠,將寶刀揮了過來。刀鋒未到,便已熱氣撲面,白袍客的鬢髮眉毛都捲曲起來。他不敢擋架,手上勁力一送,將老者連人帶刀擲向洪爐。

俞岱巖本覺得這幹人個個兇狠悍惡,事不關己,也就不必出手。斯時見老者命在頃刻,只要一入爐中,立時化成焦炭,終究救命要緊,當即縱身高躍,一轉一折,在半空中伸下手來,抓住那老者的髮髻一提,輕輕巧巧的落在一旁。白袍客和長白三禽早見他站在一旁,一直無暇理會,突然見他顯示了這手上乘輕功,盡皆吃驚。白袍客長眉上揚,問道:“這一手便是聞名天下的‘梯雲縱’麼?”俞岱巖聽他叫出了自己這路輕功的名目,先是微微一驚,跟着不自禁的暗感得意:“我武當派功夫名揚天下,聲威遠播。”說道:“不敢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在下這點兒微末功夫,何足道哉?”那白袍客道:“很好很好,武當派的輕功果然是有兩下子。”口氣甚是傲慢。

俞岱岩心頭有氣,卻不發作,說道:“尊駕途中一舉手而斃海沙派高手,這份功夫神出鬼沒,更令人莫測高深。”那人心頭一凜,暗想:“這事居然叫你看見了,我卻沒瞧見你啊。不知你這小子當時躲在何處?”淡淡的道:“不錯,我這門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領會,別說閣下,便是武當派掌門人張老頭兒,也未必懂得。”

俞岱巖聽那白袍客辱及恩師,這口氣如何忍得下去?可是武當派弟子自來講究修心養性的功夫,心想:“他有意挑釁,不知存着甚麼心?此人功夫怪異,不必爲了幾句無禮的言語爲本門多樹強敵。”當下微微一笑,說道:“天下武學無窮無盡,正派邪道,千千萬萬,武當派所學原只滄海一慄。如尊駕這等功夫,似少林而非少林,只怕本師多半不識。”這句話雖說得客氣,骨子中含義,卻是說武當派實不屑懂得這些旁門左道的武功。那人聽到他“似少林而非少林”那七字,臉色立變。他二人言語針鋒相對。那南首老者赤手握着一柄燒得熾熱的單刀,皮肉焦爛,幾已燒到骨骼,東首西首兩個老者躬身蓄勢,均想俟機奪刀。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南首那老者揮動單刀,向外急闖。他這一刀在身前揮動,不是向着何人而砍,但俞岱巖正站在他身前,首當其衝。他沒料到自己救了這老者的性命,此人竟會忽施反噬,急忙躍起,避過刀鋒。那老者雙手握住刀柄,發瘋般亂砍亂揮,衝了出去。白袍客和其餘兩個老者忌憚刀勢凌厲,不敢硬擋,連聲呼叱,隨後追去。那提刀老者跌跌撞撞的衝出了大門,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向前僕跌,跟着一聲慘呼,似乎突然身受重傷。

白袍客和另外兩個老者一齊縱身過去,同時伸手去搶單刀,但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似乎猛地裡被甚麼奇蛇毒蟲所咬中一般。那白袍客只打個跌,跟着便躍起身來,急向外奔,那三個老者卻在地下不住翻滾,竟爾不能站起。俞岱巖見了這等慘狀,正要躍出去救人,突然一凜,想起海沙派在屋外撒鹽的情景,此時屋周均是毒鹽,自己也無法出去了,遊目四顧,見大門內側左右各放着一張長凳,當即伸手抓起,將兩凳豎直,一躍而上,雙腳分別勾着一隻長凳,便似踩高蹺一般踏着雙凳走了出去。但見三個老者長聲慘叫,不停的滾來滾去。俞岱巖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長臂抓起了那懷抱單刀的老者後心,腳踩高蹺,向東急行。這一下大出海沙派衆人意料之外,眼見便可得手,卻斜刺裡殺出個人來將寶刀搶走,衆人紛紛涌出,大聲呼叱,鋼鏢袖箭,十餘般兵器齊向俞岱巖後心射去。

俞岱巖雙足使勁,在兩張長凳上一蹬,向前竄出丈許,暗器盡皆落空。他腳上勾了長凳,雙足便似加長了四尺,只跨出四五步,早將海沙派諸人遠遠拋在後面,耳聽得各人大呼追來,俞岱巖提着那老者縱身躍起,雙足向後反踢,兩張長凳飛了出去。但聽得砰砰兩響,跟着三四人大聲呼叫,顯是爲長凳擊中。就這麼阻得一阻,俞岱巖已奔出十餘丈外,手中雖提着一人,卻越奔越遠,海沙派諸人再也追不上了。俞岱巖急趕一陣,耳聽得潮聲澎湃,後面無人追來,問道:“你怎樣了?”那老者哼了一聲,並不回答,跟着呻吟一下。俞岱巖尋思:“他身上沾滿毒鹽,先給他洗去要緊。”於是走到海邊,將他在淺水處浸了下去。海水碰上他手中燙熱的單刀,嗤嗤聲響,白煙冒起。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浸了一陣,爬不起來。俞岱巖正要伸手去拉他,忽然一個大浪打來,將那老者衝上了沙灘。

俞岱巖道:“現下你已脫險,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咱們便此別過。”那老者撐起身來,說道:“你……怎地……不搶這把寶刀?”俞岱巖一笑,道:“寶刀縱好,又不是我的,我怎能橫加搶奪?”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道:“你……你到底有何詭計,要怎樣炮製我?”俞岱巖道:“我跟你無怨無仇,炮製你幹麼?我今夜路過此處,見你中毒受傷,因此出手相救。”那老者搖了搖頭,厲聲道:“我命在你手,要殺便殺。若想用甚麼毒辣手段加害,我便是死了,也必化成厲鬼,放你不過。”俞岱巖知他受傷後神智不清,也不去跟他一般見識,只是微微一笑,正要舉步走開,海中又是一個大浪打上海灘。那老者呻吟一聲,伏在海水之中,只是發顫。

俞岱岩心想,救人須救徹,這老者中毒不輕,我若於此時舍他而去,他還得葬身海底,於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着他走上一個小丘,四下眺望,見東北角一塊突出的山岩之上有一間屋子,瞧模樣似是一所廟宇,當下抱着那老者奔了過去,凝目看屋前扁額,隱約可見是“海神廟”三字。推門進去,見這海神廟極是簡陋,滿地塵土,廟中也無廟祝。於是將那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墊上,他懷中火折已被海水打溼,當下在神臺上摸索,找到火絨火石,燃點了半截蠟燭,看那老者時,只見他滿面青紫,顯是中毒已深,從懷中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來,說道:“你服了這粒解毒丹藥。”

那老者本來緊閉雙目,聽他這麼說,睜眼說道:“我不吃你害人的毒藥。”俞岱巖脾氣再好,這時也忍不住了,長眉一挑,說道:“你道我是誰?武當門下豈能幹害人之事?這是一粒解毒丹藥,只是你身中劇毒,這丹藥也未必能夠解救,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你還是將這把刀送去給海沙派,換得他們的本門解藥救命罷。”那老者斗然間站起身來,厲聲道:“誰想要我的屠龍刀,那是萬萬不能。”俞岱巖道:“你性命也沒有了,空有寶刀何用?”那老者顫聲道:“我寧可不要性命,屠龍刀總是我的。”說着將刀牢牢抱着,臉頰貼着刀鋒,當真是說不出的愛惜,一面卻將那粒“天心解毒丹”吞入了肚中。

俞岱巖好奇心起,想要問一問這刀到底有甚麼好處,但見這老者雙眼之中充滿着貪婪兇狠的神色,宛似飢獸要擇人而噬,不禁大感厭惡,轉身便出。忽聽得那老者厲聲喝道:“站住!你要到哪裡去?”俞岱巖笑道:“我到哪裡去,你又管得着麼?”說着揚長便走。

沒行得幾步,忽聽那老者放聲大哭,俞岱巖轉過頭來,問道:“你哭甚麼了?”那老者道:“我千辛萬苦的得到了屠龍寶刀,但轉眼間性命不保,要這寶刀何用?”俞岱巖“嗯”了一聲,道:“你除了以此刀去換海沙派的獨門解藥,再無別法。”那老者哭道:“可是我捨不得啊,我捨不得啊。”這神態在可怖之中帶着三分滑稽。俞岱巖想笑,卻笑不出來,隔了一會,說道:“武學之士,全憑本身功夫克敵制勝,仗義行道,顯名聲於天下後世。寶刀寶劍只是身外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爲此煩惱?”那老者怒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這話你聽見過麼?”

俞岱巖啞然失笑,道:“這幾句話我自然聽見過,下面還有兩句呢,甚麼‘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那說的是幾十年前武林中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又不是真的說甚麼寶刀。”那老者問道:“甚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俞岱巖道:“那是當年神鵰大俠楊過殺死蒙古皇帝蒙哥,大大爲我漢人出了一口胸中惡氣。自此楊大俠有甚麼號令,天下英雄‘莫敢不從’。‘龍’便是蒙古皇帝,‘屠龍’便是殺死蒙古皇帝。難道世間還真有龍之一物麼?”

那老者冷笑道:“我問你,當年楊過大俠使甚麼兵刃?”俞岱巖一怔,道:“我曾聽師父說,楊大俠斷了一臂,平時不用兵刃。”那老者道:“是啊,楊大俠怎生殺死蒙古皇帝的?”俞岱巖道:“他投擲石子打死蒙哥,此事天下皆知。”那老者大是得意,道:“楊大俠平時不用兵刃,殺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那麼‘寶刀屠龍’四字從何說起?”

這一下問得俞岱巖無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多半是武林中說得順口而已,總不能說‘石頭屠龍’啊,那豈不難聽?”那老者冷笑道:“強辭奪理,強辭奪理!我再問你,‘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兩句話,卻又作何解釋?”俞岱巖沉吟道:“我不知道。‘倚天’也許是一個人罷?聽說楊大俠的武功學自他的妻子,那麼‘倚天’或許便是他夫人的名字,又或是死守襄陽的郭靖郭大俠。”

那老者道:“是嗎?我料你說不上來了,只好這麼一陣胡扯。我跟你說,‘屠龍’是一把刀,便是這把屠龍刀,‘倚天’卻是一把劍,叫做倚天劍。這六句話的意思是說,武林中至尊之物,是屠龍刀,誰得了這把刀,不管發施甚麼號令,天下英雄好漢都要聽令而行。只要倚天劍不出,屠龍刀便是最厲害的神兵利器了。”俞岱巖將信將疑,道:“你將刀給我瞧瞧,到底有甚麼神奇?”那老者緊緊抱住單刀,冷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想騙我的寶刀。”他中毒之後,本已神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巖的一粒解毒丹藥,這才振奮了起來,這時一使勁,卻又呻吟不止。俞岱巖笑道:“不給瞧便不給瞧,你雖得了屠龍寶刀,卻號令得動誰?難道我見你懷裡抱着這樣一把刀,便非聽你的話不可嗎?當真是奇談。你本來好端端地,卻去信了這些荒誕不經的鬼話,到頭來枉自送了性命,還是執迷不悟。你既號令我不得,便可知這刀其實無甚奇處。”那老者呆了半晌,做聲不得,隔了良久,才道:“老弟,咱們來訂個約,你救我性命,我將寶刀的好處分一半給你。”俞岱巖仰天大笑,說道:“老丈,你可把我武當派瞧得忒也小了。扶危濟困,乃是我輩分內之事,豈難道是貪圖報答?你身上沾了毒鹽,我卻不知鹽中放的是甚麼毒藥,你只有去求海沙派解救。”那老者道:“我這把屠龍刀,是從海沙派手中盜出來的,他們恨我切骨,豈肯救我?”俞岱巖道:“你既將刀交還,怨仇即解,他們何必傷你性命?”

那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強,大有本事到海沙派去將解藥盜來,救我性命。”俞岱巖道:“一來我身有要事,不能耽擱;二來你去偷盜人家寶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顛倒是非?老丈,你快快去找海沙派的人罷!再有耽擱,毒性發作起來,那便來不及了。”那老者見他又是舉步欲行,忙道:“好罷,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提着我身子之時,可覺到有甚麼異樣?”俞岱巖道:“我確有些兒奇怪,你身子瘦瘦小小,卻有二百來斤重,不知是甚麼緣故,又沒見你身上負有甚麼重物。”

那老者將屠龍刀放在地下,道:“你再提一下我的身子。”俞岱巖抓住他肩頭向上一提,手中登時輕了,只不過八十來斤,心下恍然:“原來這小小一柄單刀,竟有一百多斤之重,確是有點古怪,不同凡品。”將老者放下,說道:“這把刀倒是很重。”那老者忙又將屠龍刀牢牢抱住,說道:“豈僅沉重而已。老弟,你尊姓俞還是姓張?”俞岱巖道:“敝姓俞,草字岱巖,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道:“武當派張真人收有七位弟子,武當七俠中宋大俠有四十來歲,殷莫兩位還不到二十歲,餘下的二三兩俠姓俞,四五兩俠姓張,武林中誰人不知。原來是俞三俠,怪不得這麼高的功夫。武當七俠威震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俞岱巖年紀雖然不大,卻也是老江湖了,聽他這般當面諂諛,知他不過有求於己,心中反生厭惡之感,說道:“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老兒姓德,單名一個成字,遼東道上的朋友們送我一個外號,叫作海東青。”那海東青是生於遼東的一種大鷹,兇狠鷙惡,捕食小獸,是關外著名的猛禽。俞岱巖拱手道:“久仰,久仰。”擡頭看了看天色。德成知他急欲動身,若非動以大利,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說道:“你不懂得那‘號令天下,誰敢不從’這八個字的含義,只道是誰捧着屠龍刀,只須張口發令,人人便得聽從。不對,不對,這可全盤想錯了。”他剛說到這裡,俞岱巖臉上微微變色,右手伸出一揮,噗的一聲輕響,搧滅了神臺上的蠟燭,低聲道:“有人來啦!”德成內功修爲遠不如他,卻沒聽見有何異聲,正遲疑間,只聽得遠處幾聲呼哨,有人相互傳呼,奔向廟來。德成驚道:“敵人追來啦,咱們快從廟後退走。”俞岱巖道:“廟後也有人來。”德成道:“不會罷……”俞岱巖道:“德老丈,來的是海沙派人衆,你正好向他們討取解藥。在下可不願趕這淌渾水了。”德成伸出左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顫聲道:“俞三俠,你萬萬不能捨我而去,你萬萬不能……”俞岱巖只覺他五根手指其寒如冰,緊緊嵌入了自己手腕肉裡,當下手腕一翻,使半招“九轉丹成”,轉了個圈子,登時將他五指甩落。這時只聽得一路腳步之聲,直奔到廟外,跟着砰的一響,有人伸足踢開了廟門,接着刷刷聲響,有甚麼細碎物事從黑暗中擲了進來,俞岱巖身子一縮,縱到了海神菩薩的神像後面。但聽得德成“啊”的一聲低哼,跟着刷刷數聲,暗器打中了他身上,接着又落在地下。那些暗器一陣接着一陣,毫不停留的撒進來。俞岱岩心想:“這是海沙派的毒鹽。”接着聽得屋頂上喀啦、喀啦幾聲,有人躍上屋頂揭開瓦片,又向下投擲毒鹽。俞岱巖曾眼見那白袍客和長白三禽身受毒鹽之害,那白袍客武功着實了得,但一沾毒鹽,立即慘呼逃走,可見此物極是厲害。毒鹽在小廟中瀰空飛揚,心知再過片刻,非沾上不可,情急之下,數拳擊破神像背心,縮着身子溜進了神像肚腹之中,登時便如穿上了一層厚厚的泥土外衣,毒鹽雖多,卻已奈何他不得。只聽得廟外海沙派人衆大聲商議起來:“點子不出聲,多半是暈倒了。”“那年輕的點子手腳好硬,再等一回,何必性急?”“就怕他溜了,不在神廟裡。”只聽得有人喝道:“喂,吃橫樑的點子,乖乖出來投降罷。”

正亂間,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十餘匹快馬急馳而來。蹄聲中有人朗聲叫道:“日月光照,鷹王展翅。”廟外海沙派人衆立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有人顫聲道:“是天……天鷹教,大夥兒快走……”話猶未畢,馬蹄聲已止在廟外。海沙派有人悄聲道:“走不了啦!”

只聽得腳步聲響,有數人走進廟來。俞岱巖藏身神像腹中,卻也感到有點光亮,想是來人持有火把燈籠。過了一會,有人問道:“大家知道我們是誰了?”海沙派中數人同聲答道:“是,是,各位是天鷹教的朋友。”那人道:“這位是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他老人家等閒也不出來,今兒算你們運氣好,見到他老人家一面。李堂主問你們,屠龍刀在哪裡,好好獻了出來,李堂主大發慈悲,你們的性命便都饒了。”只聽海沙派中一人道:“是他……他盜去了的,我們正要追回來,李……堂主……”

天鷹教那人道:“喂,那屠龍刀呢?”這句話顯然是對着德成說的了,德成卻不答話,跟着噗的一聲響,有人倒在地下。幾個人叫了起來:“啊喲!”

天鷹教那人道:“這人死了,搜他身邊。”但聽得衣衫悉率之聲,又有人體翻轉之聲。天鷹教那人道:“稟報堂主,這人身邊無甚異物。”海沙派中領頭的人顫聲道:“李堂……堂主,這寶刀明明是……是他盜去的,我們決不敢隱瞞……”聽他聲音,顯是在李堂主威嚇的眼光之下,驚得心膽俱裂。俞岱岩心想:“那把刀德成明明握在手中,怎地會不見了?”只聽天鷹教那人道:“你們說這刀是他盜去的,怎會不見?定是你們暗中藏了起來。這樣罷,誰先把真相說了出來,李堂主饒他不死。你們這羣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誰先說,誰便活命。”廟中寂靜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領說道:“李堂主,我們當真不知,是天鷹教要的物事,我們決不敢留……”李堂主哼了一聲,並不答話,他那下屬說道:“誰先稟報真相,就留誰活命。”過了一會兒,海沙派中無一人說話。突然一人叫道:“我們前來奪刀,還沒進廟,你們就到了。是你們天鷹教先進海神廟,我們怎能得刀?你既然一定不信,左右是個死,今日跟你拚了。這又不是天鷹教的東西,這般強橫霸道,瞧你們……”一句話沒說完,驀地止歇,料是送了性命。只聽另一人顫聲道:“適才有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救了這老兒出來,那漢子輕功甚是了得,這會兒卻已不知去向,那寶刀定是給他搶去了。”李堂主道:“各人身上查一查!”數人齊聲答應。只聽得殿中悉率聲響,料是天鷹教的人在衆鹽梟身上搜檢。李堂主道:“多半便是那漢子取了去。走罷!”但聽腳步聲響,天鷹教人衆出了廟門,接着蹄聲向東北方漸漸遠去。俞岱巖不願捲入這樁沒來由的糾紛之中,要待海沙派人衆走了之後這纔出來,但等了良久,廟中了無聲息,海沙派人衆似乎突然間不知去向。他從神像後探頭出來一望,只見二十餘名鹽梟好端端的站着,只是一動不動,想是都給點了穴道。他從神像腹中躍了出來,這時地下遺下的火把兀自點燃,照得廟中甚是明亮,只見海沙派衆人臉色陰暗可怖,暗想:“那天鷹教不知是甚麼教派,怎地沒聽說過?這些海沙派的人衆本來也都不是好相與的。一遇上天鷹教卻便縛手縛腳。當真是惡人尚有惡人磨了。”伸手到身旁那人的“華蓋穴”上一推,想替他解開穴道。哪知觸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動,再一探他鼻息,早已沒了呼吸,原來已被點中了死穴。他逐一探察,只見海沙派二十餘條大漢均已死於非命,只一人委頓在地,不住喘氣,自是最後那個說話之人,得蒙留下性命。俞岱巖驚疑不定:“天鷹教下毒手之時,竟沒發出絲毫聲息,這門手法好不陰毒怪異。”扶起那沒死的海沙派鹽梟來,問道:“天鷹教是甚麼教派?他們教主是誰?”一連問了幾句,那人只翻白眼,神色癡癡呆呆。俞岱巖一搭他手腕,只覺脈息紊亂,看來性命雖然留下,卻已給人使重手震斷了幾處經脈,成了白癡。這時他不驚反怒,心想:“何物天鷹派,下手竟這般毒辣殘酷?”但想對方武功甚高,自己孤身一人,實非其敵,該當先趕回武當山請示師父,查明天鷹教的來歷再說。

但見廟中白茫茫一片,猶似堆絮積雪,到處都是毒鹽,心想:“遲早會有不知情由的百姓闖了進來,非遭禍殃不可。毒鹽和屍首收拾爲難,不如放一把火燒了這海神廟,以免後患。”當下將那給震斷了經脈之人拉到廟外,回進廟內,只見二十餘具屍首僵立殿上,模樣甚是詭異,卻見神臺邊一屍俯伏,背上老大一灘血漬。俞岱巖微覺奇怪,抓住那屍體後領,想提起來察看,突然上身向前微微一俯,只覺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是尋常身材,並非魁梧奇偉之輩,卻何以如此沉重?提起他身子仔細看時,見他背上長長一條大傷口,伸手到傷口中一探,着手冰涼,掏出一把刀來,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來斤重,正是不少人拚了性命爭奪的那把屠龍刀。一凝思間,已知其理:德成臨死時連人帶刀撲將下來,砍入海沙派一名鹽梟的後心。此刀既極沉重,又是鋒銳無比,一跌之下,直沒入體。大鷹教教衆搜索各人身邊時,竟未發覺。俞岱巖拄刀而立,四顧茫然,尋思:“此刀是否真屬武林至寶,那也難說得很,看起來該算不祥之物,海東青德成和海沙派這許多鹽梟都爲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有拿去呈給師父,請他老人家發落。”於是拾起地下火把,往神幔上點火,眼見火頭蔓延,便即出廟。

他將屠龍刀拂拭乾淨,在熊熊大火之旁細看。但見那刀烏沉沉的,非金非鐵,不知是何物所制,先前長白三禽鼓起烈火鍛鍊,但此刀竟絲毫無損,實是異物,又想:“此刀如此沉重,臨敵交手之時如何施展得開?關王爺神力過人,他的青龍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將刀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處默祝:“德老丈,我決非貪圖此刀。但此刀乃天下異物,如落入惡人手中,助紂爲虐,勢必貽禍人間。我師父一秉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處置。”他將包袱負在背上,邁開步子,向北疾行。不到半個時辰,已至江邊,星月微光照映水面,點點閃閃,宛似滿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裡並無船隻。沿江東下,又走一頓飯時分,只見前面燈火閃爍,有艘漁船在離岸數丈之處捕魚。俞岱巖叫道:“打漁的大哥,費心送我過江,當有酬謝。”只是那漁船相距過遠,船上的漁人似乎沒聽見他的叫聲,毫不理睬。俞岱巖吸了一口氣,縱聲而呼,叫聲遠遠傳了出去。過不多時,只見上流一艘小船順流而下,駛向岸邊,船上艄公叫道:“客官可是要過江麼?”俞岱巖喜道:“正是,相煩艄公大哥方便。”那艄公道:“請上來罷。”俞岱巖縱身上船,船頭登時向下一沉。那艄公吃了一驚,說道:“這般沉重。客官,你帶着甚麼?”俞岱巖笑道:“沒甚麼,是我身子蠢重,開船罷!”那船張起風帆,順風順水,斜向東北過江,行駛甚速。航出裡許,忽聽遠處雷聲隱隱,轟轟之聲大作。俞岱巖道:“艄公,要下大雨了罷?”那艄公笑道:“這是錢塘江的夜潮,順着潮水一送,轉眼便到對岸,比甚麼都快。”

俞岱巖放眼東望,只見天邊一道白線滾滾而至。潮聲愈來愈響,當真是如千軍萬馬一般。江浪洶涌,遠處一道水牆疾推而前,心想:“天地間竟有如斯壯觀,今日大開眼界,也不枉辛苦一遭。”正瞧之際,只見一艘帆船乘浪衝至,白帆上繪着一隻黑色的大鷹,展開雙翅,似乎要迎面撲來。他想起“天鷹教”三字,心下暗自戒備。

突然之間,那艄公猛地躍起,跳入江心,霎時間不見了蹤影。小船無人掌舵,給潮水一衝,登時打起圈了來,俞岱巖忙搶到後梢去把舵,便在此時,那黑鷹帆船砰的一聲,撞正小船。帆船的船頭包以堅鐵,一撞之下,小船船頭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潮水猛涌進來。俞岱巖又驚又怒:“你天鷹教好奸!原來這艄公是你們的人,賺我來此。”眼見小船已不能乘坐,縱身高躍,落向帆船的船頭。

這時剛好一個大浪涌到,將帆船一拋,憑空上升丈餘。俞岱巖身在半空,帆船上升,他變成落到了船底,危急中提一口真氣,左掌拍向船邊。一借力,雙臂急振,施展“梯雲縱”輕功,跟着又上竄丈餘,終於落上了帆船船頭。但見艙門緊團,不見有人。俞岱巖叫道:“是天鷹教的朋友嗎?”他連說兩遍,船中無人答話。他伸手去推艙門,觸手冰涼,那艙門竟是鋼鐵鑄成,一推之下,絲毫不動。俞岱巖勁貫雙臂,大喝一聲,雙掌推出,喀喇一響,鐵門仍是不開,但鐵門與船艙邊相接的鉸鏈卻給他掌力震落了。鐵門搖晃了幾下,只須再加一掌,便能擊開。

只聽得艙中一人說道:“武當派梯雲縱輕功,震山掌掌力,果然名下無虛。俞三俠,請你把背上的屠龍刀留下,我們送你過江。”話雖說得客氣,語意腔調卻十分傲慢,便似發號施令一般。俞岱巖尋思:“不知他如何知道我的姓名。”那人又道:“俞三俠,你心中奇怪,何以我們知道你的大名,是不是?其實一點也不希奇,這梯雲縱輕功和震山掌掌力,除了武當高手,又有誰能使得這般出神入化?俞三俠來到江南,我們天鷹教身爲地主,沿途沒接待招呼,還得多多擔代啊。”俞岱巖倒覺不易回答,便道:“尊駕高姓大名,便請現身相見。”那人道:“天鷹教跟貴派無親無故,沒怨沒仇,還是不見的好。請俞三俠將屠龍刀放在船頭,我們這便送你過江。”俞岱巖氣往上衝,說道:“這屠龍刀是貴教之物嗎?”那人道:“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學之士,哪一個不想據而有之。”俞岱巖道:“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須得交到武當山上,聽憑師尊發落,在下可作不得主。”那人細聲細語說了幾句話,聲音低微,如蚊子叫一般,俞岱巖聽不清楚,問道:“你說甚麼?”

WWW◆Tтkan◆c ○ 艙裡那人又細聲細氣的說了幾句話,聲音更加低了。俞岱巖只聽到甚麼“俞三俠……屠龍刀……”幾個字,他走上兩步,問道:“你說甚麼?”這時一個浪頭打來,將帆船直拋了上去,俞岱巖胸腹間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時被蚊子叮了一口。其時正當春初,本來不該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朗聲說道:“貴教爲了一刀,殺人不少,海神廟中遺屍數十,未免下手太過毒辣。”艙中那人道:“天鷹教下手向來分別輕重,對惡人下手重,對好人下手輕。俞三俠名震江湖,我們也不能害你性命,你將屠龍刀留下,在下便奉上蚊須針的解藥。”

俞岱巖聽到“蚊須針”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間適才被蚊子咬過的處所一按,只覺微微麻癢,明明是蚊蟲叮後的感覺,轉念一想,登時省悟:“他適才說話聲音故意模糊細微,引我走近,乘機發這細小的暗器。”想起海沙派衆鹽梟對天鷹教如此畏若蛇蠍,這暗器定是歹毒無比,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藥救治,當下低哼一聲,左掌護面,右掌護胸,縱身便往船艙中衝了進去。

人未落地,黑暗中勁風撲面,艙中人揮掌拍出。俞岱巖右掌擊出,盛怒之下,這一掌使了十成力。兩人雙掌相交,砰的一聲,艙中人向後飛出,喀喇喇聲響,撞毀不少桌椅等物。俞岱巖但覺掌中一陣劇痛。原來適才交了這掌,又已着了道兒,對方掌心暗藏尖刺利器,雙掌一交,幾根尖刺同時穿入他掌中。對方雖在他沉重掌力下受傷不輕,但黑暗中不知敵人多寡,不敢冒險徑自搶上擒人,又即躍回船頭。只聽那人咳嗽了幾下,說道:“俞三俠掌力驚人,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不過在下這掌心七星釘也另有一功,咱們倒成了半斤八兩,兩敗俱傷。”

俞岱巖急忙取幾顆“天心解毒丹”服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龍寶刀,雙手持柄,呼的一聲,橫掃過去,但聽得擦的一下輕響,登時將鐵門斬成了兩截,這刀果然是鋒銳絕倫。他橫七豎八的連斬七八刀,鐵鑄的船艙遇着寶刀,便似紙糊草扎一般。艙中那人縱身躍向後梢,叫道:“你連中二毒,還發甚麼威?”俞岱巖舞刀追上,攔腰斬去。

那人見來勢兇猛,順手提起一隻鐵錨一擋,擦的一聲輕響,鐵錨從中斷截。那人向旁躍開,叫道:“要性命還是要寶刀?”俞岱巖道:“好!你給我解藥,我給你寶刀。”這時他腿上中了蚊須針之處漸漸麻癢,料知“天心解毒丹”解不了這毒,這把屠龍刀他是無意中得來,本不如何重視,於是將刀擲在艙裡。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愛惜無比。那人揹着月光,面貌瞧不清楚,但見他只是看刀,卻不去取解藥。俞岱巖覺得掌中疼痛加劇,說道:“解藥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聽到了滑稽之極的說話。俞岱巖怒道:“我問你要解藥,有甚麼好笑?”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着他臉,笑道:“嘻嘻!你這人怎地這般傻,不等我給解藥,卻將寶刀給了我?”俞岱巖怒道:“男兒一言,快馬一鞭,我答應以刀換藥,難道還抵賴不成?先給遲給不是一般?”那人笑道:“你手中有刀,我終是忌你三分。便說你打我不過,將刀往江中一拋,未必再撈得到。現下寶刀既入我手,你還想我給解藥麼?”

俞岱巖一聽,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自忖武當派和天鷹教無怨無仇,這人武功不低,也當是頗有身分之人,既取了屠龍刀,怎能說過的話不算話?他向來行事穩重,原不致輕易上當,只是此番一上來便失了先機,孤身陷於敵舟,料想對方既有備而來,舟中自必另行伏有幫手,又兼身中二毒,急欲換取解藥,竟爾低估了對方的奸詐兇狡,當下沉住了氣,哼了一聲,問道:“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下只是天鷹教中一個無名小卒,武當派要找天鷹教報仇,自有本教教主和衆位堂主接着。再說,俞三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貴教張三丰祖師便真有通天徹地之能,也未必能知俞三俠是死於何人之手。”他這般說,竟如當俞岱巖已然死了一般。俞岱巖只覺得手掌心似有千萬只螞蟻同時咬噬,痛癢難當,當即伸手抓住了半截斷錨,心想:“我今日便是不活,也當和你拚個同歸於盡。”但聽那人嘮嘮叨叨,正自說得高興,俞岱巖猛地裡一聲大喝,縱起身來,左手揮起斷錨,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門胸口,同時擊了過去。那人“啊喲”一聲,橫揮屠龍刀想來擋截,百忙中卻沒想到那刀沉重異常,他順手一揮,只揮出半尺,手腕忽地一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動此刀,只是運力之際沒估量到這兵刃竟如此沉重,力道用得不足,那刀直墮下去,砍向他膝蓋。那人吃了一驚,臂上使力,待要將刀挺舉起來,只覺勁風撲面,半截斷錨直擊過來。這一下威猛凌厲。決難抵擋,當下雙足使勁,一個筋斗,倒翻入江。

那人雖然避開了斷錨的橫掃,但俞岱巖右手那一掌卻終於沒有讓過,這一掌正按在他小腹之上,但覺五臟六腑一齊翻轉,撲通一聲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俞岱巖吁了一口長氣,見他雖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龍刀不放,冷笑一聲,心道:“你便是搶得了寶刀,終於葬身江底。”驀地裡白影閃動,一道白練斜入江心,捲住那人腰間,連人帶刀一起捲上船來。俞岱巖吃了一驚,順着白練的來路瞧去,只見船頭站着一個青衫瘦子,雙手交替,急速扯動白練。俞岱巖待欲縱向船頭擊敵,身上毒性發作,倒在船梢,眼前一黑,登時昏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睜開眼來時,首先見到的是一面鏢旗,旗上繡着一尾金色鯉魚,俞岱巖閉了閉眼,再睜開來時,仍是見到這面小小的鏢旗。這旗插在一隻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繡金光閃閃,旗上的鯉魚在波浪中騰身跳躍,心道:“這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鏢旗啊。我到底怎麼了?”其時腦子中兀自昏昏沉沉,一片混亂,沒法多想,略一凝神,發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擔架之上,前後有人擡着,而所處之地似乎是在一座大廳。他想轉頭一瞧左右,豈知項頸僵直,竟然不能轉動。他大駭之下,想要躍下擔架,但手足便似變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卻一動也不能動了,這纔想到:“我在錢塘江上中了七星釘和蚊須針的劇毒。”

只聽得兩個人在說話。一人聲音宏大,說道:“閣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問我姓名,我只問你,這單鏢接是不接?”俞岱岩心道:“這人聲音嬌嫩,似是女子!”

那聲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們龍門鏢局難道少了生意,閣下既然不肯見告姓名,那麼請光顧別家鏢局去罷。”那女子聲音的人道:“臨安府只龍門鏢局還像個樣子,別家鏢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總鏢頭出來。”言下頗爲無禮。那聲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高興,說道:“我便是總鏢頭。在下另有別事,不能相陪,尊客請便罷。”

那女子聲音的人說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錦……”頓了一頓,才道:“都總鏢頭,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錦胸中似略感舒暢,問道:“尊客有甚麼差遣?”那姓殷的客人道:“我得先問你,你是不是承擔得下。這單鏢非同小可,卻是半分耽誤不得。”

都大錦強抑怒氣,說道:“我這龍門鏢局開設二十年來,官鏢、鹽鏢,金銀珠寶,再大的生意也接過,可從來沒出過半點岔子。”俞岱巖也聽過都大錦的名頭,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單刀,都有相當造詣,尤其一手連珠鋼鏢,能一口氣連發七七四十九枚鋼鏢,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個外號,叫作多臂熊。他這“龍門鏢局”在江南一帶也是頗有名聲。只是武當、少林兩派弟子自來並不親近,因此雖然聞名,並不相識。只聽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說道:“我若不知龍門鏢局名聲不差,找上門來幹麼?都總鏢頭,我有一單鏢交給你,可有三個條款。”都大錦道:“牽扯糾纏的鏢我們不接,來歷不明的鏢不接,五萬兩銀子以下的鏢不接。”他沒聽對方說三個條款,自己先說了三個條款。

那姓殷的道:“我這單鏢啊,對不起得很,可有點牽扯糾紛,來歷也不大清白,值得多少銀子,那也難說得很。我這三個條款也挺不容易辦到。第一,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送。第二,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必須日夜不停趕路,十天之內送到。第三,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別說你總鏢頭性命不保,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

只聽得砰的一聲,想是都大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龍門鏢局來!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沒三兩肉,今日先叫你吃些苦頭。”

那姓殷的“嘿嘿”兩聲冷笑,砰嘭砰嘭幾下,將一些沉重的物事接連拋到了桌上,說道:“這裡二千兩黃金,是保鏢的費用,你先收下了。”俞岱巖聽了,心下一驚:“二千兩黃金,要值好幾萬兩銀子,做鏢局的值百抽十,這幾萬兩鏢金,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掙得起。”俞岱巖項頸不能轉動,眼睜睜的只能望着那面插在瓶中的躍鯉鏢旗,這時大廳中一片靜寂,唯見營營青蠅,掠面飛過。只聽得都大錦喘息之聲甚是粗重,俞岱巖雖不能見他臉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着桌上那金光燦爛的二千兩黃金,目瞪口呆,心搖神馳,料想他開設鏢局,大批的金銀雖然時時見到,但看來看去,總是別人的財物,這時突然見到有二千兩黃金送到面前,只消一點頭,這二千兩黃金就是他的,又怎能不動心?過了半晌,聽得都大錦道:“殷大爺,你要我保甚麼鏢?”那姓殷的道:“我先問你。我定下的三個條款,你可能辦到?”都大錦頓了一頓,伸手一拍大腿,道:“殷大爺既出了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賣命就是了。殷大爺的寶物幾時來?”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鏢,便是躺在擔架中的這位爺臺。”此言一出,都大錦固然“咦”的一聲,大爲驚訝,而俞岱巖更是驚奇無比,忍不住叫道:“我……我……”不料他張大了口,卻不出聲音,便似人在噩夢之中,不論如何使力,周身卻不聽使喚,此時全身俱廢,僅餘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聾。只聽都大錦問道:“是……是這位爺臺?”

那姓殷的道:“不錯。你親自護送,換車換馬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趕道,十天之內送到湖北襄陽府武當山上,交給武當派掌門祖師張三丰真人。”俞岱巖聽到這句話,吁了一口長氣,心中一寬,聽都大錦道:“武當派?我們少林弟子,雖和武當派沒甚麼樑子,但是……但是,從來沒甚麼來往……這個……”那姓殷的冷冷的道:“這位爺臺身上有傷,耽誤片刻,萬金莫贖。這單鏢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決,甚麼這個那個的?”都大錦道:“好,衝着殷大爺的面子,我龍門鏢局便接下了。”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說道:“好!今日三月廿九,到四月初九,你若不將這位爺臺平平安安送上武當山,我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但聽得嗤嗤聲響,十餘枚細小的銀針激射而出,釘在那隻插着鏢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響,瓷瓶裂成數十片,四散飛迸。這一手發射暗器的功夫,實是駭人耳目。都大錦“啊喲”一聲驚呼。俞岱巖也是心中一凜。只聽那姓殷的喝道:“走罷!”擡着俞岱巖的人將擔架放在地上,一涌而出。過了半晌,都大錦才定下神來,走到俞岱巖跟前,說道:“這位爺臺高姓大名,可是武當派的麼?”俞岱巖只是向他凝望,無法回答。但見這都總鏢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身材魁偉,手臂上肌肉虯結,相貌威武,顯是一位外家好手。都大錦又道:“這位殷大爺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驚人,卻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連問數聲,俞岱巖索性閉上雙眼,不去理他。都大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發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號說出來也甚響亮,但這姓殷的少年袖子一揚,數十枚細如牛毛的銀針竟將一隻大瓷瓶射得粉碎,這份功夫,實非自己所及。都大錦主持龍門鏢局二十餘年,江湖上的奇事也不知見過多少,但以二千兩黃金的鏢金來託保一個活人,別說自己手裡從未接過,只怕天下各處的鏢行也是聞所未聞。當下收起黃金,命人擡俞岱巖入房休息,隨即召集鏢局中各名鏢頭,套車趕馬,即日上道。各人飽餐已畢,結束定當,趟子手抱了鏢局裡的躍鯉鏢旗,走出鏢局大門,一展旗子,大聲喝道:“龍門鯉三躍,魚兒化爲龍。”俞岱巖躺在大車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巖縱橫江湖,生平沒將保鏢護院的瞧在眼內,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難,卻要他們護送我上武當山去。”又想:“救我的這位姓殷朋友不知是誰,聽他聲音嬌嫩,似是個女子,那都總鏢頭又說他形貌俊雅,但武功卓絕,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見他一面,更不能謝他一句。我俞岱巖若能不死,此恩必報。”一行人馬不停蹄的向西趕路,護鏢的除了都、祝、史三個鏢頭外,另有四個年輕力壯的青年鏢師。各人選的都是快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說,一路上換車換馬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趲程趕路。當出臨安西門之時,都大錦滿腹疑慮,料得到這一路上不知要有多少場惡鬥,哪知道離浙江、過安徽、入鄂省,數日來竟是太平無事。這一日過了樊城,經太平店、仙人渡、光化縣,渡漢水來到老河口,離武當山已只一日的路程。次日未到午牌時分,已抵雙井子,去武當山已不過數十里地,一路上雖然趕得辛苦,總算沒誤了那姓殷的客人所定的期限,剛好於四月初九抵達武當山。這些日來埋頭趕路,大夥兒人人都擔着極重的心事。直到此時,一衆鏢師方纔心中大寬。其時正當春末夏初,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暢懷。都大錦伸馬鞭指着隱入雲中的天柱峰,說道:“祝三弟,近年來武當派聲勢甚盛,雖還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當七俠名頭響亮,在江湖上闖下了極煊赫的萬兒。瞧這天柱峰高聳入雲,常言道人傑地靈,那武當派看來當真有幾下子。”祝鏢頭道:“武當派近年聲威雖大,畢竟根基尚淺,跟少林派千餘年的道行相比,那可萬萬不及了。就憑總鏢頭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連珠鋼鏢,武當派中的人便決不能有如此精純的造詣。”史鏢頭接口道:“是啊。江湖上的傳言,多半靠不住。武當七俠的聲名響是響的,但真實功夫到底如何,咱們都沒見過。只怕是江湖上一些未見過世面的鄉下佬加油添醬,將他們的本領吹上了天去。”都大錦微微一笑,他見識可比祝史二人都高得多,心知武當七俠盛名決非幸致,人家定有驚人藝業,只是他走鏢二十餘年,罕逢敵手,對自己的功夫卻也十分信得過,聽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場,這些話已不知聽了多少遍,仍是不自禁的得意。行得一程,山道漸窄,三騎已不能並肩,史鏢頭勒馬退後幾步。祝鏢頭道:“總鏢頭,待會見到武當派張三丰老道,怎生見禮啊?”都大錦道:“大家不同門派,本來都是平輩。只是張老道快九十歲啦,當今武林之中數他年紀最長。咱們尊重他是武林前輩,向他磕幾個頭,也沒甚麼。”祝鏢頭道:“依我說嘛,咱們躬身說道:‘張真人,晚輩們跟你磕頭啦!’他一定伸手攔住,說道:‘遠來是客,不用多禮。’咱們這幾個頭便省下啦。”都大錦微微一笑,心中卻是在琢磨大車中躺着那人到底是甚麼來歷。這人十天來不言不動,飲食便溺全要鏢行的趟子手照料。都大錦和衆鏢師談論了好幾次,總是摸不準他的身分,到底他是武當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還是武當派的仇敵,給人擒住了這般送上山去?都大錦離武當山近一步,心中的疑慮便深一層,尋思不久便可見到張三丰,這疑團見面就可剖明,但不知是禍是福,卻也不免惴惴。正沉吟間,忽聽得西首山道上馬蹄聲響,數匹馬奔馳而至。祝鏢頭縱馬衝上去察看。過不多時,只見斜刺裡奔來六乘馬,馳到離鏢行人衆十餘丈處,突然勒馬,三乘前,三乘後,攔在當路。都大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了武當山下,反而出事?”低聲對史鏢頭道:“小心保護大車。”拍馬迎上前去。趟子手將躍鯉鏢旗一卷一揚,作個敬禮的姿式,叫道:“臨安府龍門鏢局道經貴地,禮數不周,請好朋友們原諒。”都大錦看那攔路的六人時,見兩人是黃冠道士,其餘四人是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懸佩刀劍兵刃,個個英氣勃勃,精神飽滿。都大錦心念一動:“這六人豈非便是武當七俠中的六俠?”縱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臨安府龍門鏢局都大錦,不敢請問六位高姓大名?”前邊三人中右首的是個高個兒,左頰上生着顆大黑痣,痣上留着三莖長毛,冷冷的道:“都兄到武當山來幹甚麼?”都大錦道:“敝局受人之託,送一位傷者上貴山來。要面見貴派掌門張真人。”那人道:“送一個傷者?那是誰啊?”都大錦道:“我們受一個姓殷的客官所囑,將這位身受重傷的爺臺護送上武當山來。這位爺臺是誰,如何受傷,中間過節,我們一概不知。龍門鏢局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至於客人們的私事,我們向來不加過問。”他闖蕩江湖數十年,乾的又是鏢行,行事自然圓滑,這番話把干係推得乾乾淨淨,俞岱巖是武當派的朋友也好,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頭上。那臉生黑痣之人向身旁兩個同伴瞧了一眼,問道:“姓殷的客人?是怎生模樣的人物?”都大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輕客官,發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之人問道:“你跟他動過手了?”都大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話沒說完,攔在前面的一個禿子搶着問道:“那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

都大錦愕然道:“甚麼屠龍刀?便是歷來相傳那‘武林至尊,寶刀屠龍’麼?”那禿子似乎性子暴躁,不耐煩多講,突然翻身落馬,搶到大車之前,挑開車簾,向內張望。都大錦見他身手矯捷,一縱一落,姿式看來隱隱有些熟悉,心想:“武當創派祖師張三丰曾在我少林寺住過,他武當派功夫果然未脫我少林派的範圍,說是獨創,卻也不見得。”當下更無懷疑,問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當七俠麼?哪一位是宋大俠?小弟久聞英名,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道:“區區虛名,何足掛齒?都兄太謙了。”

那禿子回身上馬,說道:“他傷勢甚重,耽誤不得,我們先接了去。”那臉生黑痣的人抱拳道:“都兄遠來勞頓,大是辛苦,小弟這裡謝過。”都大錦拱手還禮,說道:“好說,好說。”那人道:“這位爺臺傷勢不輕,我們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錦巴不得早些脫卻干係,說道:“好,那麼我們在這裡把人交給武當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小弟負責便是。都兄的餘金已付清了麼?”都大錦道:“早已收足。”那人從懷中取出一隻金元寶,約有二十兩之譜,長臂伸出,說道:“些些茶資,請都兄賞給各位兄弟。”都大錦推辭不受,說道:“二千兩黃金的鏢金,說甚麼都夠了,都某並不是貪得無厭之人。”那人道:“嗯,給了二千兩黃金!”他身旁二人縱馬上前,一人躍上車伕的座位,接過馬繮,趕車先行,其餘四人護在車後。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揚,輕輕將金元寶擲到都大錦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氣,這便請回臨安去罷!”都大錦見元寶擲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還,那人勒過馬頭,急馳而去。只見五乘馬擁着一輛大車,轉過山坳,片刻間去得不見了影蹤。都大錦看那金元寶時,見上面捏出了五個指印,深入數分。黃金雖較銅鐵柔軟得多,但如此指力,卻也令人不勝駭異。都大錦呆呆的望着,心道:“武當七俠的大名,果然不是僥倖得來。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幾位精研金剛指力的師伯叔方有如此功力。”祝鏢頭見他瞪視金錠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說道:“總鏢頭,武當門下的子弟,未免太不明禮數,見了面也不通名道姓,咱們千里迢迢的趕來,到了武當山腳下,又不請上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脈,可太不夠朋友啦。”

都大錦心中早就不滿,只是沒說出口,當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們幾步路,那不好麼?少林子弟進了武當派的道觀之中,原是十分尷尬。兩位賢弟,打道回府去罷!”這一趟走鏢,雖然沒出半點岔子,但事事給人矇在鼓裡,而有意無意之間又是處處給人折辱,武當七俠連姓名也不肯說,顯是絲毫沒將他放在眼內,都大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盤算如何方能出這一口惡氣。一行人衆原路而回,都大錦心中不快,衆鏢師和趟子手卻人人興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苦,換來了二千兩黃金的鏢金,總鏢頭向來出手慷慨,弟兄們定可分到一筆豐厚的花紅謝禮。

行到向晚,離雙井子已不過十餘里路,祝鏢頭見都大錦神情鬱郁,說道:“總鏢頭,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懷,山高水長,江湖上他年總有相逢之時,瞧武當七俠的威風又能使得到幾時?”都大錦嘆道:“有一件事,我心中好生懊悔。”祝鏢頭道:“甚麼事?”說到此處,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一乘馬自後趕來,蹄聲得得,行得甚是悠閒,但說也奇怪,那馬卻越追越近。衆人回頭瞧時,原來那馬四腿特長,身子較之尋常馬匹高了一尺有餘,腿一長,自然走得快了。那馬是匹青驄,遍體油毛。祝鏢頭讚了句:“好馬!”又道:“總鏢頭,咱們沒甚麼幹得不對啊?”都大錦黯然道:“我是說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時我在少林寺學藝滿師。恩師留我再學五年,把一套大韋陀掌學全了。當時我年少氣盛,自以爲憑着當時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煩再在寺中吃苦,不聽恩師之言。唉,當年若能多下五年苦功,今日又怎會把甚麼武當七俠放在眼內,也不致受他們這番羞辱了……”正說到此處,那青馬從鏢隊身旁掠過,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錦和祝鏢頭打量了幾眼,臉上大有詫異之色。都大錦見有生人行近,當即住口,見馬上乘者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少年,面目俊秀,雖然略覺清癯,但神朗氣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光。”他胯下青驄馬邁開長腿,越過鏢隊,一直向前去了。都大錦望着那人後影,道:“祝賢弟,你瞧這是何等樣的人物?”祝鏢頭道:“他從山上下來,說不定也是武當派的弟子了。只是他沒帶兵刃,身子又這般瘦弱,似乎不是練家子的模樣。”剛說了這句話,那少年突然圈轉馬頭,奔了回來,遠遠抱拳道:“勞駕!小弟有句話動問,請勿見怪。”都大錦見他說得客氣,便勒馬說道:“尊駕要問甚麼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舉着的躍鯉鏢旗,道:“貴局可是臨安府龍門鏢局麼?”祝鏢頭道:“正是!”那少年道:“請問幾位高姓大名?貴局都總鏢頭可好?”祝鏢頭雖見他彬彬有禮,但江湖上人心難測,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說道:“在下姓祝。朋友貴姓?和敝局都總鏢頭可是相識?”

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牽繮,走上幾步,說道:“在下姓張,賤字翠山。素仰貴局都總鏢頭大名,只是無緣得見。”他這一報名自稱“張翠山”,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都是一驚。張翠山在武當七俠中名列第五。近年來武林中多有人稱道他的大名,均說他武功極是了得,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弱不禁風的少年。都大錦將信將疑,縱馬上前,道:“在下便是都大錦,閣下可是江湖上人稱‘銀鉤鐵劃’的張五俠麼?”那少年微笑道:“甚麼俠不俠的,都總鏢頭言重了。各位來到武當,怎地過門不入?今日正是家師九十壽誕之期,倘若不耽誤各位要事,便請上山去喝杯壽酒如何?”都大錦聽他說得誠懇,後想:“武當七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無禮,這位張五俠卻十分的謙和可親。”於是也躍下馬來,笑道:“倘若令師兄也如張五俠這般愛朋友,我們這時早在武當山上了。”張翠山道:“怎麼?總鏢頭見過我師兄了?是哪一個?”都大錦心想:“你真會做戲,到這時還在假作癡呆。”說道:“在下今日運氣不差,一日之間,武當七俠人人都會遍了。”張翠山“啊”的一聲,呆了一呆,問道:“我俞三哥你也見到了麼?”都大錦道:“俞岱巖俞三俠麼?我可不知哪一位是俞三俠。只是六個人一起見了,俞三俠總也在內。”張翠山道:“六個人?這可奇了?是哪六個啊?”都大錦怫然道:“你這幾位師兄弟不肯通名道姓,我怎知道?閣下既是張五俠,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俠以至莫七俠六位了。”他說到每個“俠”字,都頓了一頓,聲音拖長,頗含譏諷之意。但張翠山正自思索,並沒察覺,又問:“都總鏢頭當真見了?”都大錦道:“不但是我見了,我這鏢行一行人數十對眼睛,齊都見了。”張翠山搖頭道:“那決計不會,宋師哥他們今日一直在山上紫霄宮侍奉師父,沒下山一步。師父和宋師哥見俞三哥過午還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都鏢頭會見到宋師哥他們?”

都大錦道:“那位臉頰上生了一顆大黑痣,痣上有三莖長毛的,是宋大俠呢?還是俞二俠?”張翠山一楞,道:“我師兄弟之中,並無一人頰上有痣,痣上生毛。”

都大錦聽了這幾句話,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說道:“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既在武當山下現身,其中又有兩個是黃冠道人,我們自然……”張翠山插口道:“我師父雖是道人,但他所收的卻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麼?”都大錦回思適才情景,這纔想起,是自己一上來便把那六人當作武當六俠,對方卻並無一句自表身分的言語,只是對自己的誤會沒加否認而已,不禁和祝史二鏢頭面面相覷,隔了半晌,才道:“如此說來,這六人只怕不懷好意,咱們快追!”說着翻身上馬,撥過馬頭,順着上坡的山路急馳。張翠山也跨上了青驄馬。那馬邁開長腿,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錦的坐騎齊肩而行。張翠山道:“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便由得他們去罷!”都大錦氣喘喘的道:“可是那人呢?俺受人重囑,要將那人送上武當山來交給張真人。這六人假冒姓名,接了那個人去,只怕……只怕事情要糟……”張翠山道:“都兄送誰來給我師父?那六人接了誰去?”

都大錦催馬急奔,一面將如何受人囑託送一個身受重傷之人來到武當山之事說了。張翠山頗爲詫異,問道:“那受傷之人是甚麼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錦道:“也不知他姓甚名誰,他傷得不會說話,不能動彈,只剩下一口氣了。這人約莫三十左右年紀。”跟着說了俞岱巖的相貌模樣。張翠山大吃一驚,叫道:“這……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雖心中慌亂,但片刻間隨即鎮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錦的馬繮。那馬奔得正急,被張翠山這麼一勒,便即硬生生的鬥地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邊鮮血長流,縱聲而嘶。都大錦斜身落鞍,刷的一聲,拔出了單刀,心下暗自驚疑,瞧不出此人身形瘦弱,這一勒之下,竟能立止健馬。張翠山道:“都大哥不須誤會,你千里迢迢的護送我俞三哥來此,小弟只有感激,決無別意。”都大錦“嗯”了一聲,將單刀刀頭插入鞘中,右手仍是執住刀柄。

張翠山道:“我俞三哥怎會受傷?對頭是誰?是何人請都大哥送他前來?”對這三句問話,都大錦卻是一句也答不上來。張翠山鄒起眉頭,又問:“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生模樣?”史鏢頭口齒靈便,搶着說了。張翠山道:“小弟先趕一步。”一抱拳,縱馬狂奔。青驄馬緩步而行,已然迅疾異常,這一展開腳力,但覺耳邊風生,山道兩旁樹木不住倒退。武當七俠同門學藝,連袂行俠,當真情逾骨肉,張翠山聽得師哥身受重傷,又落入了不明來歷之人手中,心急如焚,不住的催馬,這匹駿馬便立時倒斃,那也顧不得了。

一口氣奔到了草店,那是一處三岔口,一條路通向武當山,另一條路東北而行至鄖陽。張翠山心想:“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那麼適才下山時我定會撞到。”雙腿一挾,縱馬向東北追了下去。這一陣急奔,足有大半個時辰,坐騎雖壯,卻也支持不住,越跑越慢,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這一帶山上人跡稀少,無從打聽。張翠山不住思索:“俞三哥武功卓絕,怎會被人打得重傷?但瞧那都大錦的神情,卻又不是說謊?”眼看將至十偃鎮,忽見道旁一輛大車歪歪的倒臥在長草之中。再走近幾步,但見拉車的騾子頭骨破碎,腦漿迸裂,死在地下。張翠山飛身下馬,掀開大車的簾子,只見車中無人,轉過身來,卻見長草中一人俯伏,動也不動,似已死去多時。張翠山心中怦怦亂跳,搶將過去,瞧後影正是三師兄俞岱巖,急忙伸臂抱起。暮色蒼茫之中,只見他雙目緊閉,臉如金紙,神色甚是可怖,張翠山又驚又痛,伸過自己臉頰去挨在他的臉上,感到略有微溫。張翠山大喜,伸手摸他胸口,覺得他一顆心尚在緩緩跳動,只是時停時跳,說不定隨時都能止歇。張翠山垂淚道:“三哥,你……你怎麼……我是五弟……五弟啊!”抱着他慢慢站起身來,卻見他雙手雙足軟軟垂下,原來四肢骨節都已被人折斷。但見指骨、腕骨、臂骨、腿骨到處冒出鮮血,顯是敵人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斷,下手之毒辣,實令人慘不忍睹。

張翠山怒火攻心,目眥欲裂,知道敵人離去不久,憑着健馬腳力,當可追趕得上,狂怒之下,便欲趕去廝拚,但隨即想起:“三哥命在頃刻,須得先救他性命要緊。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際預擬片刻即回,身上沒帶兵刃藥物,眼看着俞岱巖這等情景,馬行顛簸、每一震盪便增加他一分痛楚。當下穩穩的將他抱在手中,展開輕功,向山上疾行。那青驄馬跟在身後,見主人不來乘坐,似乎甚感奇怪。這一日是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丰的九十壽辰。當天一早,紫霄宮中便喜氣洋洋,六個弟子自大弟子宋遠橋以下,逐一向師父拜壽。只是七弟子之中少了個俞岱巖不到。張三丰和諸弟子知道俞岱巖做事穩重,到南方去誅滅的那個劇盜也不是如何厲害的人物,預計當可及時趕到。但等到正午,仍不見他人影。衆人不耐起來,張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三哥去。”哪知他這一去之後,也是音訊全無。按說他所騎的青驄馬腳力極快,便是直迎到老河口,也該回轉了,不料直到酉時,仍不見回山。大廳上壽筵早已擺好,紅燭高燒,已點去了小半枝。衆人都有些心緒不寧起來。六弟子殷梨亭、七弟子莫聲谷在紫霄宮門口進進出出,也不知已有多少遍。張三丰素知這兩個弟子的性格,俞岱巖穩重可靠,能擔當大事,張翠山聰明機靈,辦事迅敏,從不拖泥帶水,到這時還不見回山,定是有了變故。宋遠橋望了紅燭,陪笑道:“師父,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了甚麼不平之事,因之出手干預。師父常教訓我們要積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兩個師弟幹一件俠義之事,那纔是最好不過的壽儀啊。”張三丰一摸長鬚,笑道:“嗯嗯,我八十歲生日那天,你救了一個投井寡婦的性命,那好得很啊。只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五個弟子一齊笑了起來。張三丰生性詼諧,師徒之間也常說笑話。四弟子張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歲,我們每十年幹樁好事,加起來也不少啦。”七弟子莫聲谷笑道:“哈哈,就怕我們七個弟子沒這麼多歲數好活……”

他一言未畢,宋遠橋和二弟子俞蓮舟一齊搶到滴水檐前,叫道:“是三弟麼?”只聽得張翠山道:“是我!”聲音中帶着嗚咽。只見他雙臂橫抱一人,搶了進來,滿臉血污混着汗水,奔到張三丰面前一跪,泣不成聲,叫道:“師父,三……三哥受人暗算……”衆人大驚之下,只見張翠山身子一晃,向後便倒。他這般足不停步的長途奔馳,加之心中傷痛,終於支持不住,一見到師父和衆同門,竟自暈去。

宋遠橋和俞蓮舟知張翠山之暈,只是心神激盪,再加疲累過甚,三師弟俞岱巖卻是存亡未卜,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將俞岱巖抱起,只見他呼吸微弱,只剩下遊絲般一口氣。張三丰見愛徒傷成這般模樣,胸中大震,當下不暇詢問。奔進內堂取出一瓶“白虎奪命丹”。丹瓶口本用白蠟封住,這時也不及除蠟開瓶,左手兩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丹藥,喂在俞岱巖嘴裡。但俞岱巖知覺已失,哪裡還會吞嚥?張三丰雙手食指和拇指虛拿,成“鶴嘴勁”勢,以食指指尖點在俞岱巖耳尖上三分處的“龍躍竅”,運起內功,微微擺動。以他此時功力,這“鶴嘴勁點龍躍竅”使將出來,便是新斷氣之人也能還魂片刻,但他手指直襬到二十下,俞岱巖仍是動也不動。張三丰輕輕嘆了口氣,雙手捏成劍訣,掌心向下,兩手雙取俞岱巖“頰車穴”。那“頰車穴”就在腮上牙關緊閉的結合之處,張三丰陰手點過,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陽手,一陰一陽,交互變換,翻到第十二次時,俞岱巖終於張開了口,緩緩將丹藥吞入喉中。殷梨亭和莫聲谷一直提心吊膽,這時“啊”的一聲,同時叫了出來。

但俞岱巖喉頭肌肉僵硬,丹藥雖入咽喉,卻不至腹。張松溪便伸手按摩他喉頭肌肉。張三丰隨即伸指閉了俞岱巖肩頭“缺盆”、“俞府”諸穴,尾脊的“陽關”、“命門”諸穴,讓他醒轉之後,不致因四肢劇痛而重又昏迷。

宋遠橋和俞蓮舟平素見師父無論遇到甚麼疑難驚險大事,始終泰然自若,但這一次雙手竟然微微發顫,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兩人均知三師弟之傷,實是非同小可。過不多時,張翠山悠悠醒轉,叫道:“師父,三哥還能救麼?”張三丰不答,只道:“翠山,世上誰人不死?”只聽得腳步聲響,一個小童進來報道:“觀外有一干鏢客求見祖師爺,說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張翠山霍地站起,滿臉怒色,喝道:“便是這廝!”縱身出去,只聽得門外嗆啷啷幾聲響,兵刃落地。殷梨亭和莫聲谷正要搶出去相助師兄,只見張翠山右手抓住一條大漢的後心,提了進來,往地下重重一摔,怒道:“都是這廝壞的大事!”莫聲谷聽是這人害得三師哥如此重傷,伸腳便往都大錦身上踢去。宋遠橋低喝:“且慢!”莫聲谷當即收腳。只聽得門外有人叫道:“你武當派講理不講?我們好意求見,卻這般欺侮人麼?”宋遠橋眉頭微皺,伸手在都大錦後肩和背心拍了幾下,解開張翠山點了他的穴道,說道:“門外客人不須喧譁,請稍待片刻,自當分辨是非。”這兩句話語氣威嚴,內力充沛。祝史兩鏢頭聽了,登時氣爲之懾,只道是張三丰出言喝止,哪裡還敢羅唣?

宋遠橋道:“五弟,三弟如何受傷,你慢慢說,不用氣急。”張翠山向都大錦狠狠瞪了一眼,纔將龍門鏢局如何受託護送俞岱巖來武當山、卻給六個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說了。宋遠橋見都大錦這等功夫,早知決非傷害俞岱巖之人,何況既敢登門求見,自是心中不虛,當下和顏悅色的向都大錦詢問經過。都大錦一一照實而說,最後慘然道:“宋大俠,我姓都的辦事不周,累得俞三俠遭此橫禍,自是該死。我們臨安滿局子的老小,此時還不知性命如何呢。”

張三丰一直雙掌貼着俞岱巖“神藏”“靈臺”兩穴,鼓動內力送入他體內,聽都大錦說到這裡,忽道:“蓮舟,你帶同聲谷,立即動身去臨安,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俞蓮舟答應了,心中一怔,但即明白師父慈悲之心,俠義之懷,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說過,這件事中途若有半分差池,要殺得他們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這雖是一句恫嚇之言,但都大錦等好手均出外走鏢,倘若鏢局中當真有甚麼危難,卻是無人抵擋。張翠山道:“師父,這姓都的胡塗透頂,三師哥給他害成這個樣子,咱們不找他麻煩,也就是了,怎能再去保護他的家小?”張三丰搖了搖頭,並不答話。宋遠橋道:“五弟,你怎地心胸這般狹窄?都總鏢頭千里奔波,爲的是誰來?”張翠山冷笑道:“他還不是爲了那二千兩黃金。難道他對俞三哥還存着甚麼好心?”都大錦一聽,登時滿臉通紅,但拊心自問,所以接這趟鏢,也確是爲了這筆厚酬。

宋遠橋喝道:“五弟,對客人不得無禮,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罷!”武當門中,師兄威權甚大,宋遠橋爲人端嚴,自俞蓮舟以下,人人對他極是尊敬,張翠山聽他這麼一喝,不敢再作聲了,但關心俞岱巖的傷勢,卻不去休息。宋遠橋道:“二弟,師父有命,你就同七弟連夜動程,事情緊急,不得耽誤。”俞蓮舟和莫聲谷答應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都大錦見俞莫二人要趕赴臨安去保護自己家小,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張三丰道:“張真人,晚輩的事,不敢驚動俞莫二俠,就此告辭。”

宋遠橋道:“各位今晚請在敝處歇宿,我們還有一些事請教。”他說話聲音平平淡淡,但自有一股威嚴,教人無法抗拒。都大錦只得默不作聲,坐在一旁。

俞蓮舟和莫聲谷拜別師父,依依不捨的望了俞岱巖幾眼,下山而去。兩人心頭極是沉重,也不知道這一次是生離還是死別,不知日後是否還能和俞岱巖相見。

這時大廳中一片寂靜,只聽得張三丰沉重的噴氣和吸氣之聲,又見他頭頂熱氣繚繞,猶似蒸籠一般。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突然俞岱巖“啊”的一聲大叫,聲震屋瓦。都大錦嚇了一跳,偷眼瞧張三丰時,見他臉上不露喜憂之色,無法猜測俞岱巖這一聲大叫主何吉凶。

張三丰緩緩的道:“松溪、梨亭,你們擡三哥進房休息。”張松溪和殷梨亭擡了傷者進房,回身出來。殷梨亭忍不住問道:“師父,三哥的武功能全部復原嗎?”張三丰嘆了一口長氣,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個月後方能分曉,但手足筋斷骨折,終是無法再續。這一生啊,這一生啊……”說着悽然搖頭。殷梨亭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張翠山霍地跳起,拍的一聲,便打了都大錦一個耳光。這一下出手如電,都大錦忙伸手擋格,但手臂伸出時,臉上早已中掌。張翠山怒氣難以遏制,左肘彎過,往他腰眼裡撞去。這一下仍是極快,但張松溪伸掌在張翠山肩頭一推,張翠山這肘槌便落了空。都大錦向後一讓,噹的一聲,一隻金元寶從他懷中落下地來。張翠山左足一挑,將金元寶挑了起來,伸手接住,冷笑道:“貪財無義之徒,人家送你一隻金元寶,你便將我三哥送給人家作踐……”話未說完,突然“咦”的一聲,瞧着金元寶上所捏出的五個指印,道:“大師哥,這……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啊。”宋遠橋接過金元寶,看了片刻,遞給師父。張三丰將金元寶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和宋遠橋對望一眼,均不說話。張翠山大聲道:“師父,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天下再沒有第二個門派會這門功夫。你說是不是,你說是不是啊?”在這一瞬之間,張三丰想起了自己幼時如何在少林寺藏經閣中侍奉覺遠禪師,如何和崑崙三聖何足道對掌,如何被少林僧衆追捕而逃上武當,數十年間的往事,猶似電閃般在心頭一掠而過。他臉上一陣迷惘,從那金元寶上的指印看來,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剛指法,張翠山說得不錯,方今之世,確是再無別個門派會這一項功夫。自己武當的功夫講究內力深厚,不練這類碎金裂石的硬功,而其餘外家門派,盡有威猛凌厲的掌力、拳力、臂力、腿力,以至頭槌、肘槌、膝槌、足槌,說到指力,卻均無這般造詣。聽得張翠山連問兩聲,若是說出真相,門下衆弟子決不肯和少林派甘休,如此武林中領袖羣倫的兩大門派,相互間便要惹起極大風波了。張翠山見師父沉吟不語,已知自己所料不錯,又問:“師父,武林中是否有甚麼奇人異士,能自行練成這門金剛指力?”張三丰緩緩搖頭,說道:“少林派累積千年,方得達成這等絕技,決非一蹴而至,就算是絕頂聰明之人,也無法自創。”他頓了一頓,又道:“我當年在少林寺中住過,只是未蒙傳授武功,直到此時,也不明白尋常血肉之軀如何能練到這般指力。”宋遠橋眼中突然放出異樣光芒,大聲說道:“三弟的手足筋骨,便是給這金剛指力捏斷的。”殷梨亭“啊”的一聲,眼中淚光瑩瑩,忍不住又要流下淚來。

都大錦聽說殘害俞岱巖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更是驚惶,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過了一陣才道:“不……決計不會的,我在少林寺中學藝十餘年,從未見過這個臉生黑痣之人。”宋遠橋凝視他雙眼,不動聲色的道:“六弟,你送都總鏢頭他們到後院休息,預備酒飯,囑咐老王好好招呼遠客,不可怠慢。”殷梨亭答應了,引導都大錦一行人走向後院。都大錦還想辯解幾句,但在這情景之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殷梨亭安頓了衆鏢師後,再到俞岱巖房中去,只見三哥睜目瞪視,狀如白癡,哪裡還是平時英爽豪邁的模樣,不由得一陣心酸,叫了聲“三哥”,掩面奔出,衝入大廳,見宋遠橋等都坐在師父身前,於是挨着張翠山肩側坐下。張三丰望着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樹出神,搖頭道:“這事好生棘手,松溪,你說如何?”

武當七弟子中以張松溪最是足智多謀。他平素沉默寡言,但潛心料事,言必有中,自張翠山抱了俞岱巖上山,他雖心中傷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過節,這時聽師父問起,說道:“據弟子想,罪魁禍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龍刀。”張翠山和殷梨亭同時“啊”的一聲。宋遠橋道:“四弟,這中間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說出來再請師父示下。”張松溪道:“三哥行事穩健,對人很夠朋友,決不致輕易和人結仇。他去南方所殺的那個劇盜,是個下三濫,爲武林人物所不齒,少林派決不致爲了此人而下手傷害三哥。”張三丰點了點頭。張松溪又道:“三哥手足筋骨折斷,那是外傷,但在浙江臨安府已身中劇毒。據弟子想,咱們首先要去臨安查詢三哥如何中毒,是誰下的毒手?”

張三丰點了點頭,道:“岱巖所中之毒,異常奇特,我還沒想出是何種毒藥。岱巖掌心有七個小孔,腰腿間有幾個極細的針孔。江湖之上,還沒聽說有哪一位高手使這般歹毒的暗器。”宋遠橋道:“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發射這細小暗器而令三弟閃避不及,必是一流好手,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怎又能在暗器上喂這等毒藥?”

各人默然不語,心下均在思索,到底哪一門哪一派的人物是使這種暗器的?過了半晌,五人面面相覷,都想不起誰來。張松溪道:“那臉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斷三哥的筋骨?倘若他對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將他殺了,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何不斷他脊骨,傷他腰肋?這道理很明顯,他是要逼問三哥的口供。他要問甚麼呢?據弟子推想,必是爲了屠龍刀。那都大錦說:那六人之中有一人問道:‘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殷梨亭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句話傳了幾百年,難道時至今日,真的出現了一把屠龍刀?”

張三丰道:“不是幾百年,最多不過七八十年,當我年輕之時,就沒聽過這幾句話。”

張翠山霍地站起,說道:“四哥的話對,傷害三哥的罪魁禍首,必是在江南一帶,咱們便找他去。只是那少林派的惡賊下手如此狠辣,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

張三丰向宋遠橋道:“遠橋,你說目下怎生辦理?”近年來武當派中諸般事務,張三丰都已交給了宋遠橋,這個大弟子處理得井井有條,早已不用師父勞神。他聽師父如此說,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父,這件事不單是給三弟報仇雪恨,還關連着本派的門戶大事,若是應付稍有不當,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場大風波,還得請師父示下。”

張三丰道:“好!你和松溪、梨亭二人,持我的書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見方丈空聞禪師,告知此事,請他指示。這件事咱們不必插手,少林門戶嚴謹,空聞方丈望重武林,必有妥善處置。”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三人一齊肅立答應。張松溪心想:“倘若只不過送一封信,單是差六弟也就夠了。師父命大師哥親自出馬,還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想是還防着少林寺護短不認,叫我們相機行事。”果然張三丰又道:“本派與少林派之間,情形很是特殊。我是少林寺的逃徒,這些年來,總算他們瞧我一大把年紀,不上武當山來抓我回去,但兩派之間,總是存着芥蒂。”說到這裡莞爾一笑,又道:“你們上少林寺去,對空聞方丈固當恭敬,但也不能墮了本門的聲名。”宋張殷三弟子齊聲答應。

張三丰轉頭對張翠山道:“翠山,你明兒動身去江南,設法查詢,一切聽二師哥的吩咐。”張翠山垂手答應。張三丰道:“今晚這杯壽酒也不用再喝了。一個月之後,大家在此聚集,岱巖倘若不治,師兄弟也可和他再見上一面。”他說到這裡,不禁悽然,想不到威震武林數十載,臨到九十之年,心愛的弟子竟爾遭此不幸。殷梨亭伸袖拭淚,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張三丰袍袖一揮,道:“大家去睡罷。”宋遠橋勸道:“師父,三師弟一生行俠仗義,積德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爺有眼,總不該讓他……讓他夭折……”但說到後來,眼淚已滾滾而下,知道若再相勸,只有徒增師父傷感,於是和諸師弟向師父道了安息,分別回房。

注:據舊籍載,張三丰之七名弟子爲宋遠橋、俞蓮舟、俞岱巖、張松溪、張翠山、殷利亨、莫聲谷七人。殷利亨之名當取義於《易經》“元亨利貞”,但與其餘六人不類,茲就其形似而改名爲“梨亭”。

第十六章 剝極而復參九陽第十一章 有女長舌利如槍第十六章 剝極而復參九陽第八章 窮髮十載泛歸航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第二章 武當山頂松柏長第二章 武當山頂松柏長第二十一章 排難解紛當六強第二十二章 羣雄歸心約三章第二十九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第二十二章 羣雄歸心約三章第十六章 剝極而復參九陽第二章 武當山頂松柏長第三十七章 天下英雄莫能當第三十章 東西永隔如參商第三十三章 簫長琴短衣流黃第七章 誰送冰舸來仙鄉第二十五章 舉火燎天何煌煌第四章 字作喪亂意彷徨第三十五章 屠獅有會孰爲殃第十五章 奇謀秘計夢一場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第二十八章 恩斷義絕紫衫王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第三十三章 簫長琴短衣流黃第二十五章 舉火燎天何煌煌第三十三章 簫長琴短衣流黃第二十九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第二十四章 太極初傳柔克剛第三十一章 刀劍齊失人云亡第三十三章 簫長琴短衣流黃第二十一章 排難解紛當六強第十一章 有女長舌利如槍第三十二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第十五章 奇謀秘計夢一場第二十一章 排難解紛當六強第二十八章 恩斷義絕紫衫王第四十章 不識張郎是張郎(全書完)第八章 窮髮十載泛歸航第三十一章 刀劍齊失人云亡第二十四章 太極初傳柔克剛第三十四章 新婦素手裂紅裳第二十九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第二章 武當山頂松柏長第十二章 針其膏兮藥其肓第二十章 與子共穴相扶將第二十二章 羣雄歸心約三章第二章 武當山頂松柏長第二章 武當山頂松柏長第三十七章 天下英雄莫能當第三十八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第三十四章 新婦素手裂紅裳第三十六章 夭矯三鬆鬱青蒼第三十五章 屠獅有會孰爲殃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第二十五章 舉火燎天何煌煌第九章 七俠聚會樂未央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第九章 七俠聚會樂未央第十二章 針其膏兮藥其肓第二十八章 恩斷義絕紫衫王第二十三章 靈芙醉客綠柳莊第二十七章 百尺高塔任迴翔第三十二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第二十七章 百尺高塔任迴翔第六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第三十九章 秘笈兵書此中藏第十九章 禍起蕭牆破金湯第三十六章 夭矯三鬆鬱青蒼第三十四章 新婦素手裂紅裳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第六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第一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第三十一章 刀劍齊失人云亡第三十一章 刀劍齊失人云亡第三十五章 屠獅有會孰爲殃第二十二章 羣雄歸心約三章第三十九章 秘笈兵書此中藏第三十三章 簫長琴短衣流黃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第三十九章 秘笈兵書此中藏第三十五章 屠獅有會孰爲殃第三十五章 屠獅有會孰爲殃第十六章 剝極而復參九陽第九章 七俠聚會樂未央第三十五章 屠獅有會孰爲殃第十一章 有女長舌利如槍第三十八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第二十四章 太極初傳柔克剛第三十九章 秘笈兵書此中藏第三十九章 秘笈兵書此中藏第十章 百歲壽宴摧肝腸第三十五章 屠獅有會孰爲殃第二十三章 靈芙醉客綠柳莊第二十一章 排難解紛當六強第三十三章 簫長琴短衣流黃第十六章 剝極而復參九陽第十七章 青翼出沒一笑揚第十六章 剝極而復參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