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字作喪亂意彷徨

張翠山滿懷傷痛惱怒,難以發泄,在牀上躺了一個多時辰,悄悄起身,決意去打都大錦一頓出口氣。他生怕大師兄、四師兄干預,不敢發出聲息,將到大廳時,只見大廳上一人揹負着雙手,不停步地走來走去。

黑暗朦朧中見這人身長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師父。張翠山藏身柱後,不敢走動,心知即令立刻回房,也必爲師父知覺,他查問起來,自當實言相告,不免招一場訓斥。只見張三丰走了一會,仰視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筆一劃的寫起字來。張三丰文武兼資,吟詩寫字,弟子們司空見慣,也不以爲異。張翠山順着他手指的筆劃瞧去,原來寫的是“喪亂”兩字,連寫了幾遍,跟着又寫“荼毒”兩字。張翠山心中一動:“師父是在空臨‘喪亂帖’。”他外號叫做“銀鉤鐵劃”,原是因他左手使爛銀虎頭鉤、右手使鑌鐵判官筆而起,他自得了這外號後,深恐名不副實,爲文士所笑,於是潛心學書,真草隸篆,一一遍習。這時師父指書的筆致無垂不收,無往不復,正是王羲之“喪亂帖”的筆意。這“喪亂帖”張翠山兩年前也曾臨過,雖覺其用筆縱逸,清剛峭拔,總覺不及“蘭亭詩序帖”、“十七帖”各帖的莊嚴肅穆,氣象萬千,這時他在柱後見師父以手指臨空連書“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這十八個字,一筆一劃之中充滿了拂鬱悲憤之氣,登時領悟了王羲之當年書寫這“喪亂帖”時的心情。

王羲之是東晉時人,其時中原板蕩,淪於異族,王謝高門,南下避寇,於喪亂之餘,先人墳墓慘遭毒手,自是說不出滿腔傷痛,這股深沉的心情,盡數隱藏在“喪亂帖”中。張翠山翩翩年少,無牽無慮,從前怎能領略到帖中的深意?這時身遭師兄存亡莫測的大禍,方懂得了“喪亂”兩字、“荼毒”兩字、“追惟酷甚”四字。

張三丰寫了幾遍,長長嘆了口氣,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寫起字來。這一次寫的字體又自不同。張翠山順着他手指的走勢看去,但看第一字是個“武”字,第二個寫了個“林”字,一路寫下來,共是二十四字,正是適才提到過的那幾句話:“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想是張三丰正自琢磨這二十四個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巖因何受傷?此事與倚天劍、屠龍刀這兩件傳說中的神兵利器到底有甚麼關連?只見他寫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個字翻來覆去的書寫,筆劃越來越長,手勢卻越來越慢,到後來縱橫開闔,宛如施展拳腳一般。張翠山凝神觀看,心下又驚又喜,師父所寫的二十四個字合在一起,分明是套極高明的武功,每一字包含數招,便有數般變化。“龍”字和“鋒”字筆劃甚多,“刀”字和“下”字筆劃甚少,但筆劃多的不覺其繁,筆劃少的不見其陋,其縮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縱也險勁,如狡兔之脫,淋漓酣暢,雄渾剛健,俊逸處如風飄,如雪舞,厚重處如虎蹲,如象步。張翠山於目眩神馳之際,隨即潛心記憶。這二十四個字中共有兩個“不”字,兩個“天”字,但兩字寫來形同而意不同,氣似而神不似,變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近年來張三丰極少顯示武功,殷梨亭和莫聲谷兩個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遠橋和俞蓮舟代授,因此張翠山雖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其實已是他親授武功的關門弟子。從前張翠山修爲未到,雖然見到師父施展拳劍,未能深切體會到其中博大精深之處。近年來他武學大進,這一晚兩人更是心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喪亂而悲憤,以遇荼毒而拂鬱。張三丰情之所至,將這二十四個字演爲一套武功。他書寫之初原無此意,而張翠山在柱後見到更是機緣巧合。師徒倆心神俱醉,沉浸在武功與書法相結合、物我兩忘的境界之中。這一套拳法,張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兩個多時辰,待到月涌中天,他長嘯一聲,右掌直劃下來,當真是星劍光芒,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這一直乃是“鋒”字的最後一筆。張三丰仰天遙望,說道:“翠山,這一路書法如何?”張翠山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後,師父雖不回頭,卻早知道了,當即走到廳口,說道:“弟子得窺師父絕藝,真是大飽眼福。我去叫大師哥他們出來一齊瞻仰,好麼?”張三丰搖頭道:“我興致已盡,只怕再也寫不成那樣的好字了。遠橋、松溪他們不懂書法,便是看了,也領悟不多。”說着袍袖一揮,進了內堂。

張翠山不敢去睡,生怕着枕之後,適才所見到的精妙招術會就此忘了,當即盤膝坐下,一筆一劃、一招一式的默默記憶,當興之所至,便起身試演幾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纔將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筆中的騰挪變化盡數記在心中。他躍起身來,習練一遍,自覺揚波搏擊,雁飛雕振,延頸協翼,勢似凌雲,全身都是輕飄飄的,有如騰雲駕霧一般,最後一掌直劈,呼的一響,將自己的衣襟掃下一大片來。張翠山心下驚喜,驀回頭,只見日頭曬在東牆。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錯了,一定神之下,才知日已過午,原來潛心練功,不知不覺的已過了大半天。張翠山伸袖抹額頭汗水,奔至俞岱巖房中,只見張三丰雙掌按住俞岱巖胸腹,正自運功替他療傷。張翠山出來一問,才知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三人一早便去了,各人見他靜坐默想,都不來打擾他用功。龍門鏢局的一干鏢師也已下山。張翠山這時全身衣履都浸溼了汗水,但急於師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帶了隨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幾十兩銀子,又至俞岱巖房中,說道:“師父,弟子去了。”張三丰點了點頭,微微一笑,意示鼓勵。張翠山走近牀邊,只見俞岱巖滿臉灰黑之氣,顴骨高聳,雙頰深陷,眼睛緊閉,除了鼻中尚在微微呼吸之外,直與死人無異。他心中痠痛,哽咽道:“三哥,我便粉身碎骨,也要爲你報仇。”說着跪下向師父磕了個頭,掩面奔出。他騎了那匹長腿青驄馬,疾下武當,這時天時已晚,只行了五十餘里天便黑了。他剛投店,天空烏雲密佈,接着便下起傾盆大雨來。這一場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停止。次日清晨起來,但見四下裡霧氣茫茫,耳中只聽到殺殺雨聲。張翠山向店家買了蓑衣笠帽,冒雨趕路。虧得那青驄馬極是神駿,大雨之中,道路泥濘滑溜,但仍是奔馳迅捷。趕到老河口過漢水時,但見黃浪混濁,江流滾滾,水勢極是兇險,一過襄樊,便聽得道路傳言,說道下游水溝決了堤,傷人無數。這一日來到宜城,只見水災的難民拖兒帶女的逃了上來,大雨兀自未止,人人淋得極是狼狽。張翠山正行之間,只見前面有一行人騎馬趕路,鏢旗高揚,正是龍門鏢局的衆鏢師。張翠山催馬上前,掠過了鏢隊,回馬過來,攔在當路。都大錦見是張翠山追到,心下驚惶,結結巴巴的道:“張……張五俠有何見教?”張翠山道:“水災的難民,都總鏢頭瞧見了麼?”都大錦沒料到他會問這句話,怔了一怔,道:“怎麼?”張翠山冷笑道:“要請善長仁翁,拿些黃金出來救濟災民啊。”都大錦臉上變色,道:“我們走鏢之人,在刀尖子上賣命混口飯吃,有甚麼力量賑濟救災?”張翠山低沉着嗓子道:“你把囊中那二千兩黃金,都給我拿出來。”都大錦手握刀柄,說道:“張五俠,你今日硬找上我姓都的了?”張翠山道:“不錯,我吃定你啦。”

祝史兩鏢頭各取兵刃,和都大錦並肩而立。張翠山仍是空着雙手,嘿嘿冷笑,說道:“都總鏢頭,你受人之祿,可曾忠人之事?這二千兩黃金,虧你有臉放在袋中。”都大錦一張臉脹成了紫醬色,說道:“俞三俠不是已經到了武當山?當他交在我們手中之時,他早便身受重傷,這時候可也沒死。”張翠山大怒,喝道:“你還強辯,我俞三哥從臨安出來時,可是手足折斷麼?”都大錦默然。史鏢頭插口道:“張五俠,你到底要怎樣,劃下道兒來罷。”張翠山道:“我要將你們的手骨腳骨折得寸寸斷絕。”這句話一出口,倏地躍起,飛身而前。史鏢頭舉棍欲擊,張翠山左手一揮一掠,使出新學的那套武功,卻是“天”字訣的一撇。史鏢頭棍棒脫手,倒撞下馬。祝鏢頭待要退縮,卻哪裡來得及?張翠山順手使出“天”字的一捺,手指掃中他腰肋,砰的一聲,將他連人帶鞍,摔出丈餘。原來祝鏢頭雙足牢牢鉤在鞍鐙之中,但張翠山這一捺勁道凌厲之極,馬鞍下的肚帶給他一掃迸斷,祝鏢頭足不離鐙,卻跌得爬不起來。都大錦見他出手如此矯捷,一驚之下,提繮催馬向前急衝。張翠山轉身吐氣,左拳送出,卻是“下”字訣的一直,拍的一聲,已擊中他的後心。都大錦身子一晃,他武功可比祝史二鏢頭高得多了,並不摔下馬來,惱怒之下,正欲下馬放對,突然間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他腳下一個踉蹌,吸一口氣,只覺胸口又有熱血涌上,雖是要強,卻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鏢行中其餘三名青年鏢師和衆趟子手只驚得目瞪口呆,哪敢上前相扶?張翠山初時怒氣勃勃,原想把都大錦等一干人個個手足折斷,出一口胸中惡氣,待見自己隨手一掌一拳,竟將三個鏢師打得如此狼狽,都大錦更身受重傷,不禁暗暗驚異,自己事先絲毫沒想到,這套新學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龍功”竟有如此巨大威力。心中這麼一喜,便不想再下辣手,說道:“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這般地步,也就夠了。你把囊中的二千兩黃金,盡數取將出來救濟災民。我在暗中窺探,只要你留下一兩八錢,我拆了你的龍門鏢局,將你滿門殺得雞犬不留。”最後這兩句話是他聽都大錦轉述的,這時忽然想到,隨口說了出來。都大錦緩緩站起,但覺背心劇痛,略一牽動,又吐出一口鮮血。史鏢頭卻只受了些皮肉外傷,自知決非張翠山的對手,嘴頭上再也不敢硬了,說道:“張五俠,我們雖然受了人家的鏢金,但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須得將金子還給人家。再說,那些金子存在臨安府鏢局子中,我們身在異鄉,這當口哪裡有錢來救濟災民啊。”

張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嗎?你們龍門鏢局傾巢而出,臨安府老家中沒好手看守,這黃金自是隨身攜帶。”他向鏢隊一行人瞧了幾眼,走到一輛大車旁邊,手起一掌,喀喇喇幾聲響,車廂碎裂,跌出十幾只金元寶來。衆鏢師臉上大變,相顧駭然,不知他何以竟知道這藏金之處。原來張翠山年紀雖輕,但隨着衆師兄行俠天下,江湖上的事見得多了。他見這輛大車在爛泥道中輪印最深,而三名青年鏢師眼見都大錦中拳跌倒,並不上前救助,反而齊向這輛大車靠攏,可想而知車中定是藏着貴重之物,眼見黃金跌得滿地,冷笑幾聲,翻身上馬,徑自去了。適才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錦等念着家中老小,不敢不將這二千兩黃金拿來救濟災民。張翠山一面趕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字中的招數變化。他在那天晚上依樣模學,只覺得師父所使的招數奇妙莫測而已,豈知一經施展,竟具如斯神威,真比撿獲了無價之寶還要快活十倍,然一想到俞岱巖生死莫測,不自禁的又是一聲長嘆。

大雨中連接趕了幾日路,那青驄馬雖然壯健,卻也支持不住了,到得江西省地界,忽地口吐白沫,發起燒來。張翠山愛惜牲口,只得緩緩而行。這麼一來,到得臨安府時已是四月三十傍晚。張翠山投了客店,尋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錦他們是否回了鏢局?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腳何處?我已跟鏢局子的人破了臉,不便徑去拜會,今晚且上鏢局去一探。”用過晚膳,向店伴一打聽,得知龍門鏢局坐落在裡西湖畔。他到街上頭了一套衣巾,又買一把杭州城馳名天下的摺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詔理髮梳頭,周身換得煥然一新,對鏡一照,儼然是個濁世佳公子,卻哪裡像是個威揚武林的俠士?借過筆墨,想在扇上題些詩詞,但一拿到筆,自然而然的便寫下了那“倚天屠龍”的二十四字,一筆一劃,無不力透紙背,寫罷持扇一看,自覺得意,心道:“學了師父這套拳法之後,竟連書法也大進了。”輕搖摺扇,踱着方步,徑往裡西湖而去。此時宋室淪亡,臨安府已陷入元人之手。蒙古人因臨安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思舊,民戀故君,特駐重兵鎮壓。蒙古兵爲了立威,比在他處更是殘暴,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民泰半遷移到了別處。百年前臨安城中戶戶垂楊、處處笙歌的盛況,早已不可復睹。張翠山一路行來,但見到處是斷垣殘瓦,滿眼蕭索,昔年繁華甲於江南的一座名城已幾若廢墟。其時天未全黑,但家家閉戶,街上稀見行人,唯見蒙古騎兵橫衝直撞,往來巡邏。張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聽到蒙古巡兵鐵騎之聲,便縮身在牆角小巷相避。往昔一到夜晚,便是滿湖燈火,但這時張翠山走上白堤,只見湖上一片漆黑,竟無一個遊人。他依着店小二所言途徑,尋覓龍門鏢局的所在。那龍門鏢局是一座一連五進的大宅,面向裡西湖,門口蹲着一對白石獅子,氣象威武。張翠山遠遠便即望見,慢慢走近,只見鏢局門外湖中停泊着一艘遊船,船頭掛着兩盞碧紗燈籠,燈光下依稀見有一人據案飲酒。張翠山心道:“這人倒有雅興!”只見鏢局外懸着的大燈籠中沒點燃蠟燭,朱漆銅環的大門緊緊關閉,想是鏢局中人都已安睡。張翠山走到門前,心道:“一個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經這大門而入,卻不知那人是誰?”心中一酸,忽聽得背後有人幽幽嘆了口氣。這一下嘆息,在黑沉沉的靜夜中聽來大是鬼氣森森,張翠山霍地轉身,卻見背後竟無一人,遊目環顧,除了湖上小舟中那個單身遊客之外,四下裡寂無人影。張翠山微覺驚訝,斜睨舟中游客,只見他青衫方巾,和自己一樣,也是作文士打扮,朦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見他側面的臉色極是蒼白,給碧紗燈籠一照,映着湖中綠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不似塵世間人。但見他悄坐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風拂衣袖,竟是一動也不動。張翠山本想從黑暗處越牆而入鏢局,但見了舟中那人,覺得夜逾人垣未免有些不夠光明正大,於是走到鏢局大門外,拿起門上銅環,噹噹噹的敲了三下。靜夜之中,這三下擊門聲甚是響亮,遠遠傳了出去。隔了好一陣,屋內無人出來應門。張翠山又擊三下,聲音更響了些,可是側耳傾聽,屋內竟無腳步聲。他大是奇怪,伸手在大門上一推,那門無聲無息的開了,原來裡面竟沒上閂。他邁步而入,朗聲道:“都總鏢頭在家麼?”說着走進大廳。

廳中黑沉沉地並無燈燭,便在此時,忽聽得砰的一聲響,大門竟然關上了。張翠山心念一動,躍出大廳,只見大門已緊緊閉上,而且上了橫閂,顯是屋中有人。張翠山嘿嘿冷笑,心想:“鬧甚麼玄虛?”索性便大踏步闖進廳去。

一踏進廳門,只聽得前後左右風聲颯然,共有四人搶上圍攻。張翠山斜身躍開。黑暗中白光微閃,見這四人手中都拿兵刃。他一個左拗步,搶到了西首,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橫掃,拍的一聲,打在一人的太陽穴上,登時將那人擊暈,跟着左手自右上角斜揮左下角,擊中了另一人的腰肋。這兩下是“不”字訣的一橫一撇。他兩擊得手,左手直鉤,右拳砰的一“點”,四筆寫成了一個“不”字,登時將四名敵人盡數打倒。他不知暗伏廳中忽施襲擊的敵手是何等樣人,因此出手並不沉重,每一招都只使上了三分勁力。第四個給他一“點”中拳的敵人退出幾步,喀喇一響,壓碎了一張紅木椅子,喝道:“你如此狠毒,下這等辣手,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張翠山笑道:“我若真施辣手,你哪裡還有命在?在下武當張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聲,似乎甚是驚異,說道:“你當真是武當派的張五……張五……銀鉤鐵劃張翠山?可不是冒名罷?”張翠山微微一笑,伸手到腰間摸出兵刃,左手爛銀虎頭鉤,右手鑌鐵判官筆,兩件兵刃相交一擊,嗆啷啷一陣響亮,爆出幾點火花。這火花一閃之間,張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的四人身穿黃色僧衣,原來都是和尚。那四個僧人中有兩個人面向着他,也見到了他的相貌。張翠山見這兩個僧人滿臉血污,眼光中流露出極度的怨毒,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寢己之皮一般,奇道:“四位大師是誰?”只聽一個僧人叫道:“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走罷!”說着四僧站起身來,往外便走,其中一人腳步踉蹌,走了幾步,摔倒在地,想是給張翠山擊得重了。兩個僧人返身扶起,奔出廳外。張翠山叫道:“四位慢走!甚麼血海……”話未說完,四個僧人已越牆而出。張翠山覺得今晚之事大是蹊蹺,沉思半晌,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怎麼龍門鏢局之中竟埋伏着四個和尚?自己一進門便忽施突襲,又說甚麼“血海深仇”?心想:“此事只有詢問鏢局中人,方能釋此疑團。”提聲又問:“都總鏢頭在家麼?都總鏢頭在家麼?”大廳空曠,隱隱有回聲傳來,但鏢局中竟無一人答應。他心道:“決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難道是怕了我,都躲了起來?又難道是人人出去避難,鏢局中沒了人?”當下從身邊取出火折晃亮了,見茶几上放着一枝燭臺,便點亮蠟燭,走向後堂,沒走得幾步,便見地下俯伏着一個女子,僵臥不動。張翠山叫道:“大姐,怎麼啦?”那女子仍是不動。張翠山扳起她肩頭,將燭臺湊過去一照,不禁一聲驚呼。只見這女子臉露笑容,但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時。張翠山手指碰到她肩頭之時,已料到這女子或許已死,然而死人臉上竟是一副笑容,黑夜中斗然見到,禁不住吃了一驚。他站直身子,只見左前柱子後又僵臥着一人,走過去一看,卻是個僕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臉露傻笑,死在當地。張翠山心中大奇,左手從腰間拔出虎頭鉤,右手高舉燭臺,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見東一個、西一個,裡裡外外,一共死了數十人,當真是屍橫遍地。恁大一座龍門鏢局,竟沒留下一個活口。張翠山行走江湖,生平慘酷的事也見了不少,但驀地裡見到這等殺滅滿門的情景,禁不住心下怦怦亂跳,只見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不住抖動,原來手臂發戰,燭火搖晃,映照得影子也顫慄起來。他橫鉤悄立,心中猛地想起了兩句話:“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我殺得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眼前龍門鏢局人人皆死,顯是因都大錦護送俞岱巖不力之故,尋思:“那人下此毒手,皆因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該當是三哥極要好的。此人本領既高出都大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會遇上兇險,然則他何不親自送來武當?三哥仁俠正直,嫉惡如仇,又怎能和這等心如蛇蠍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團越多,舉步從西廳走出。燭光下只見兩個黃衣僧人,背靠牆壁,瞪視着自己露齒而笑。張翠山急退兩步,按鉤喝道:“兩位在此何事?”只見兩個僧人一動也不動,這才醒悟,原來兩人也早死了,突然心下一涼,叫道:“啊喲,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適才那四名僧人說甚麼“你如此狠毒,下這等辣手,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說:“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看來龍門鏢局這筆數十口的血債,都要寫在自己頭上了。當時自己不明就裡,不但親報姓名,還露出仗以成名的銀鉤鐵劃兵刃。那四名黃衣僧人卻是甚麼來歷?

適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訣的四筆,便將四僧一一擊倒,沒來得及察看對方武功家數,但四僧撲擊時勁力剛猛,顯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都大錦是少林子弟,這些少林僧多半是應龍門鏢局之邀前來赴援的,卻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處,師父命他們前來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怎地以二哥之能,還是給人下了手去?

張翠山沉吟半晌,解開了若干疑團,尋思:“這四名少林僧一去,少林派自非找上我不可,但此事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兇到底是誰,少林武當兩派聯手,決無訪查不出之理。這裡一切且莫移動,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緊。”吹滅燭火,走到牆邊,一躍而出。人未落地,突聽得呼的一聲巨響,一件重兵刃攔腰橫掃而來,跟着聽得有人喝道:“張翠山,躺下了。”張翠山人在半空,無法閃避,敵人這一擊又是既狠且勁,危急之中,伸左掌在敵人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輕輕巧巧的翻上了牆頭,這一招乃是“武”字訣中的一“戈”,正所謂:“差池燕起,振迅鴻飛,臨危制節,中險騰機”,當千鈞一髮之際,轉危爲安。他在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倖,想不到新學的這套功夫重似崩石,輕如遊霧,竟絕不費力的便化解了敵人雷霆般的一擊。他左足踏上牆頭,右手的判官筆已取在手中,敵人適才這攔腰一擊,剛猛勁狠,實是不可輕視的好手。

那出手襲擊之人見張翠山居然能如此從容的避開,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的一聲,喝道:“好小子,當真有兩下子。”張翠山左鉤右筆,橫護前心,鉤頭和筆尖都斜向下方,這一招叫做“恭聆教誨”,乃是與武林前輩對敵之時的謙敬表示。對方如此驀地裡出手,張翠山若不是無意間跟師父學了一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武功,早已腰斷骨折,身受重傷,他心中雖然氣惱,但謹守師訓,對武林好手不敢失禮。黑暗中但見牆下一左一右分站兩名身穿黃袍的僧人,每人手中都執着一根粗大禪杖。左首那僧人將禪杖在地下一頓,噹的一聲巨響,說道:“張翠山,你武當七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物,如何行事這等毒辣?”

張翠山聽他直斥己名,既不稱“張五俠”,也不叫一聲“張五爺”,心頭有氣,冷冷的道:“大師不問情由,不問是非,躲在牆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襲擊,這也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嗎?素聞少林派武功馳名天下,想不到暗算手段也另有獨得之秘。”那僧人怒吼一聲,橫挺禪杖,躍向牆頭,人未到,杖頭已然襲到。張翠山但覺一股勁風點至胸口,當下虎頭鉤一帶,封住了禪杖的來勢,判官筆疾點而出,噹的一聲,筆尖斜砸杖身。那僧人只覺手臂一震,竟爾站不上牆頭,重又落在地下。但此招一交,張翠山只覺雙臂發麻,原來這僧人膂力奇大,當下喝道:“兩位是誰,請通法號!”

右首那僧人緩緩的道:“貧僧圓音,這是我師弟圓業。”張翠山倒垂鉤筆,拱手道:“原來是少林派‘圓’字輩的兩位大師,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見教?”

圓音說話似乎有氣沒力,呼呼喘急,說道:“這事關少林武當兩派的門戶大事,貧僧師乃少林派的小輩,沒份說甚麼話,只是今日既撞上了這件事,只想請問,龍門鏢局男女數十口,還有我兩個師侄,都死在張五俠手下。常言道人命關天,如何善後,要請張五俠的示下。”他說話似乎辭意謙抑,其實咄咄逼人,爲人顯是比圓業厲害得多。張翠山冷笑道:“龍門鏢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爲,小可也正大感奇怪。大師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毒手,可是大師親眼所見麼?”圓音叫道:“慧風,你來跟張五俠對質。”樹叢後走出四名黃衣僧人,正是適才在鏢局中給張翠山一招“不”字訣擊倒的四僧。那法名慧風的僧人躬身道:“啓稟師伯,龍門鏢局數十口性命,還有慧通、慧光兩位師弟,都是……這姓張的惡賊下的手。”圓音道:“你們可是親眼所見?”慧風道:“確是親眼所見,若不是弟子等四人逃得快,也都已死在這惡賊的手下。”圓音道:“佛門弟子可不能打誑,此事關連我少林和武當兩大門派,你千萬胡說不得。”慧風雙膝跪地,合十說道:“我佛在上,弟子慧風所云,實是真情,決不敢欺矇師伯。”圓音道:“你將眼見的情景,一一說來。”張翠山聽到這裡,從牆頭上飄身而下。

圓業只道張翠山要加害慧風,揮動禪杖疾向他頭頸間掃去。張翠山頭一低,搶步上前,已轉到了慧風身後。圓業一擊不中,按着這伏魔杖的招數,本當帶轉禪杖,回擊張翠山的肩頭,但他此時已站在慧風身後,禪杖若是迴轉,勢須先擊到慧風,一驚之下,硬生生的收住禪杖,喝道:“你待怎地?”張翠山道:“我要仔仔細細的聽一聽,聽他說怎生見到我殺害鏢局中人。”慧風眼見張翠山欺近自己身旁,相距不過兩尺,他只須手中兵刃一動,自己立時喪命,雖有兩位師伯在旁,卻也相救不及,但他心中憤怒,竟是凜然不懼,朗聲說道:“圓心師叔在江北接到都大錦師兄求救告急的書信,當即派慧通、慧光兩位師兄星夜啓程赴援,其後又傳來號令,命弟子帶同三名師弟,趕來龍門鏢局。我們一進鏢局,慧光師兄就說今夜恐有強敵到來,命我們四人埋伏在東邊照牆之下應敵,又說小心別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不可隨便走動。”圓音道:“後來怎樣?說下去!”慧風道:“天黑之後沒多久,便聽得慧通師兄呼叱喝罵,與人在後廳動手,接着他長聲慘呼,似乎身受重傷。我忙奔過去,只見他……他……已然圓寂,這姓張的惡賊……”他說到這裡,霍地站起,伸着手指,直點到張翠山的鼻尖上,跟着道:“我親眼見你一掌把慧光師兄推到牆上,將他撞死。我自知不是你這惡賊的敵手,便伏在窗上,只見你直奔後院殺人,接着鏢局子的八個人從後院逃了出來,你跟蹤追到,伸指一一點斃,直至鏢局中滿門老少給你殺得精光,你才躍牆出去。”張翠山一動也不動的站住,慧風講得口沫橫飛,許多水珠都濺到他臉上。他既不閃避,也不出手,只冷冷的道:“後來怎樣?”慧風憤然道:“後來麼?後來我回至東牆,和三位師弟商量,都覺你武功太強,我們四人敵你不過,只有瞧瞧情形再說。哪知等不了多久,你居然又破門而入,這次卻是指名道姓的找都總鏢頭來着。我們四人明知是送死,卻也要跟你一拚。我問你姓名,你不是自報名號,叫做‘銀鉤鐵劃張翠山’麼?我初時還不能相信,只道你名列‘武當七俠’,不該做出這等殺人不眨眼的邪惡勾當來,但你自露兵刃,那難道是假的麼?”張翠山道:“我自報姓名,露出兵刃,此事半點不假,你們四位確也是我出手打倒。但你再說一遍:這鏢局中數十口的命案,確是你親眼瞧見我姓張的所幹!”

便在此時,圓音衣袖一揮,將慧風身子帶起,推出數尺,森然道:“他便再說一遍,要教這位名震天下的張五俠無可抵賴。”他揮袖將慧風推開,是使他身離險地,免得張翠山惱怒之下,突然間殺人滅口,那可是死無對證了。慧風道:“好,我便再說一遍,我親眼目睹,見到你出掌擊死慧光、慧通兩位師兄,見到你出指點死鏢局的八個人。”張翠山道:“你瞧清楚了我的面貌麼?我是穿這一身衣服麼?”說着晃亮火折,在自己臉上照一照。慧風瞪視着他的面容,狠狠地道:“你就是穿這身衣服,長袍方巾,不錯,你那時左手拿着一把摺扇,這把摺扇,現下你插在頭頸裡啦。”張翠山惱怒如狂,不知他何以要誣陷自己,高舉火折,走上兩步,喝道:“你有種便再說一遍,殺人者便是我張翠山,不是旁人!”

慧風雙眼中突然發出奇異的神色,指着他道:“你……你……你不……”猛地裡身子翻倒,橫臥在地。圓音和圓業同聲驚呼,一齊搶上扶起,只見他雙目大睜,滿臉惶惑驚恐之色,卻已氣絕而死。圓音叫道:“你……你打死他了?”這一下變起倉卒,圓音和圓業固然驚怒交集,張翠山也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頭,只見身後的樹叢輕輕一動。張翠山喝道:“慢走!”縱身躍起,明知樹叢中有人隱伏,竄下去極是危險,但勢逼處此,若不擒住暗箭傷人的兇手,自己難脫干係。

哪知他身在半空,只聽得身後呼呼兩響,兩柄禪杖分從左右襲到,同時聽到兩僧喝道:“惡賊休逃!”張翠山筆鉤下掠,反手使出一記“刀”字訣,銀鉤帶住圓業的禪杖杖頭,判官筆的一撇在圓音禪杖一點,身子借勢竄起,躍上了牆頭,凝目瞧樹叢時,只見樹梢兀自輕晃,隱伏之人早已影蹤不見。圓業怪吼連連,揮動禪杖便要躍上牆來拚命。張翠山喝道:“追趕正凶要緊,兩位休得阻攔。”圓音氣喘喘的道:“你……你在我眼前殺人,還想抵賴甚麼?”張翠山揮動虎頭鉤,逼得圓業無法上牆。圓音道:“張五俠,咱們今日也不要你抵命,你拋下兵刃,隨我們去少林寺罷。”張翠山怒道:“你二人阻手礙腳,放走了兇手,還在這裡纏夾不清。我跟你們去少林寺幹麼?”圓音道:“去少林寺聽由本寺方丈發落,你連害本寺三條人命,這樣的大事,我也做不得主。”張翠山冷笑道:“枉你身爲少林派‘圓’字輩好手,兇手在你眼前逃走,居然毫無知覺。”圓音道:“善哉,善哉!你傷害人命,決計不容你逃走。”

張翠山聽他口口聲聲硬指自己是兇手,心下愈益惱怒,一面跟他鬥口,一面和圓業見招拆招,鬥得極是猛烈,冷笑道:“兩位大師有本事便擒得我去!”

只見圓業禪杖在地下一撐,借力竄躍起來,張翠山跟着縱起,他的輕功可比圓業高得多了,凌空下擊,捷若御風。圓業橫杖欲擋,張翠山虎頭鉤一轉,嗤的一聲,圓業肩頭中鉤,鮮血長流,負痛吼叫,摔下地來。這一下還是張翠山手下留情,否則鉤頭稍稍一偏,鉤中他的咽喉,圓業當場便得送命。圓音叫道:“圓業師弟,傷得重嗎?”圓業怒道:“不礙事!你還不出手,婆婆媽媽的幹甚麼?”圓音咳嗽一聲,運杖上擊。圓業極是悍勇,竟不裹紮肩頭傷口,舞杖如風,雙雙夾擊。張翠山見這兩僧膂力甚強,使的又是極沉重的兵刃,倘若給他們躍上牆頭,自己以一敵二,倒是不易取勝,當下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居高臨下,兩僧始終無法攻上。“慧”字輩的三僧武功低得多了,眼見兩位師伯久戰無功,雖欲上前相助,卻怎有插手足處?張翠山心道:“爲今之計,須得查明真兇,沒來由跟他們糾纏不清。”筆鉤橫交,封閉敵招來勢,一聲清嘯,正要躍起,忽聽得牆內一人縱聲大吼,聲若霹靂,跟着背後有一股巨力推到。張翠山飄身下牆,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僧人翻過牆頭,伸出兩手,便來硬奪他手中兵刃。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但見他十指如鉤,硬抓硬奪,正是少林派中極厲害的“虎爪功”。圓業叫道:“圓心師兄,千萬不能讓這惡賊走了。”張翠山自藝成以來,罕逢敵手,半月前學得“倚天屠龍功”,武功更高,此時見這少林僧來得威猛,反而起了敵愾之心,將虎頭鉤和判官筆往腰間一插,叫道:“你三個少林僧便聯手齊上,我張翠山又有何懼?”眼見圓心的左手抓到,他右掌疾探,回指反抓,嗤的一聲響,已撕下了他僧袍的一片衣袖。圓心手抓剛欲搭上他的肩頭,張翠山左足飛起,正好踢中了他的膝蓋。豈知圓心的下盤功極是堅實,膝蓋上受了這重重的一腳,只是身子一晃,卻不跌倒,虎吼一聲,右手跟着便抓了過來。同時圓音、圓業兩條禪杖一點腰肋,一擊頭蓋,同時襲到。那圓音說話氣喘吁吁,似乎身患重病,其實三僧之中武功以他最高,一根數十斤重的精銅禪杖,在他使來竟如尋常刀劍一般靈便,點打挑撥,輕捷自如。

張翠山乍逢好手,尋思:“我武當和少林近年來齊名武林,到底誰高誰低,卻始終沒較量過,今日裡正好一試少林高僧的手段。”當下展開一對肉掌,在兩根禪杖、一對虎爪之間縱橫來去,斬截擒拿、指點掌劈,雖是以一敵三,反而漸漸佔了上風。少林和武當兩派武功各有長短,武當派中出了一位蓋世奇才張三丰,可是少林寺千餘年的浸潤傳授,究竟非同小可,只不過張翠山此時功夫在武當派中已是第一等高手,而圓音、圓心、圓業三僧雖然武功也算頗爲了得,在少林寺中總不過是二流角色。時候一長,張翠山越戰越是神定氣足,揮灑自如,驀地裡右手倏出,使個“龍”字訣中的一鉤,抓住了圓業的禪杖,順手一拉,往圓音的禪杖上碰了過去。這一下借力打力,但聽得當的一下巨響,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響。圓音和圓業力氣均大,再加上張翠山的力道,兩人只震得虎口血流。圓心一驚之下,撲上相救。張翠山伸足一鉤,反掌在他背心拍落,又是借力打力,便以他自己向前一撲的勁道,將他摔了一交。張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去,只怕還得再練幾年。”說着轉身便行。圓心縱身躍起,叫道:“兇徒休逃!”跟着圓音和圓業也追了上來。張翠山心道:“這三個和尚糾纏不清,總不成將他們打死了。”提一口氣,腳下展開輕功便奔。圓心和圓業大呼趕來。他們輕功不及張翠山,只是大叫:“捉殺人的兇手啊!惡賊休得逃走!”沿着西湖的湖邊窮追不捨。張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們怎追得上我?忽聽得身後圓心和圓業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啊喲!”圓音卻悶哼一聲,似乎也是身上受了痛楚。張翠山一驚回頭,只見三僧都伸手掩住了右眼,似乎眼上中了暗器,果然聽到圓業大聲罵道:“姓張的,你有種便再打瞎我這隻左眼!”張翠山更是一楞:“難道他的右眼已給人打瞎了?到底是誰在暗助我?”心念一動,叫道:“七弟,七弟,你在哪裡?”武當七俠中以七俠莫聲谷發射暗器之技最精,因此張翠山猜想是莫七弟到了。他叫了幾聲,卻無人答應。張翠山急步繞着湖邊幾株大柳樹一轉,也不見半個人影。

圓業一目被射瞎後,暴怒如狂,不顧性命的要撲上來再和張翠山死拚到底。但圓音知道便是雙目完好,自己三人也不是他的敵手,忙拉住圓業,說道:“圓業師弟,報仇之事,何必急在一時?這事就算你我肯罷休,老方丈和兩位師叔能放過麼?”張翠山見三僧不再追來,滿腹疑團:“暗中隱伏之人出手助我,卻不知是誰。”當下不敢在湖畔多所逗留,急步趕回客店,急奔出十餘丈,只見湖邊蘆葦不住擺動。此時湖上無風,蘆葦自擺,定是藏得有人,張翠山輕輕走近,正要出聲喝問,蘆葦中猛地躍出一人,舉刀向他當頭疾砍,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張翠山斜身出腳,踢在他的右腕,那人鋼刀脫手,白光一閃,那刀撲通一聲,落入了湖中,看那人時,僧袍光頭,又是個少林僧。張翠山喝道:“你在這裡幹甚麼?”只見蘆葦叢中躺着三人,不知是死是傷。他見那少林僧武功平平,對他也不顧忌,走上幾步俯身看時,只見躺着的三人卻是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

張翠山一驚,叫道:“都總鏢頭,你……你怎地……”一言未畢,都大錦倏地躍起,雙手牢牢揪住了張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齒的道:“惡賊,我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你便下這毒手!”張翠山道:“你幹甚麼?”待要施擒拿法掙脫,只見他眼角邊、嘴角上都是鮮血,此時雖在黑夜,但和他相距不過半尺,看得甚是清楚,驚問:“你受了內傷麼?”都大錦向那少林僧叫道:“師弟,你認清楚了,這人叫作銀鉤鐵劃張翠山,便是……便是害人的兇手。你快走,快走,別要被他追上……”突然間雙手一緊,將額頭往張翠山額頭上猛撞過去,要跟他撞個頭骨齊碎,同歸於盡。張翠山急忙雙手翻轉,在他臂上一推,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都大錦摔了出去,自己胸口衣襟卻也被扯下了一大片。張翠山雖然大膽,但今晚迭見異事,都大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俯首看時,只見都大錦雙眼翻白,已然氣絕,自是早受極重的內傷,自己在他臂上這麼輕輕一推,決不能就此殺了他。

那少林僧失聲驚呼:“你……你又殺了都師兄……”轉身沒命的奔逃,又慌又急,只奔出數步,便摔了一交。張翠山搖了搖頭,見祝史兩鏢頭雙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時。瞧着三具屍體,不禁憮然,他和都大錦並無交情,而龍門鏢局護送俞岱巖出了差池,更一直惱恨在心,但眼見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不免頓有傷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刻,忽想:“都大錦說道:‘惡賊,我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便下這毒手!’我叫他將二千兩黃金都救濟災民,想是他捨不得,暗中留下了三百兩。別說我並不知情,便是知道,也只一笑了之,豈有因此而跟你爲難之理?”

一提都大錦的背囊,果然重甸甸地,撕開包袱,囊中跌出幾隻金元寶,滾在都大錦的臉旁。便在這霎時之間,心中忽感人生無常,這總鏢頭一生勞累,千里奔波,在刀尖子上拚命,只不過爲了一些黃金,眼前黃金好端端的便在他身旁,可是他卻再也無法享用了。再想自己此刻力戰少林三僧,大獲全勝,固英雄一時,但百年之後,和都大錦也無所分別,想到此處,不由得嘆了口長氣。

忽聽得琴韻冷冷,出自湖中,張翠山擡起頭來,只見先前在鏢局外湖中所見的那個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撫琴。張翠山眼見腳下是三具屍體,遊船若是搖近,給那人瞧見了聲張起來,驚動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煩。正要行開,忽聽那文士在琴絃上輕撥三下,擡起頭來,說道:“兄臺既有雅興子夜遊湖,何不便上舟來?”說着將手一揮。後梢伏着的一個舟子坐起身來,蕩起雙槳,將小舟劃近岸邊。

張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見到甚麼,倒可向他打聽打聽。”於是走到水邊,待小舟劃近,輕輕躍上了船頭。舟中書生站起身來,微微一笑,拱手爲禮,左手向着上首的座位一伸,請客人坐下。碧紗燈籠照映下,這書生手白勝雪,再看他相貌,玉頰微瘦,眉彎鼻挺,一笑時左頰上淺淺一個梨渦,遠觀之似是個風流俊俏的公子,這時相向而對,顯是個女扮男裝的妙齡麗人。

張翠山雖然倜儻瀟灑,但師門規矩,男女之防守得極緊。武當七俠行走江湖,於女色上人人律己嚴謹,他見對方竟是個女子,一愕之下,登時臉紅,站起身來,立時倒躍回岸,拱手說道:“在下不知女扮男裝,多有冒昧。”那少女不答。忽聽得槳聲響起,小舟已緩緩蕩向湖心,但聽那少女撫琴歌道:“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寧當來遊?”舟去漸遠,歌聲漸低,但見波影浮動,一燈如豆,隱入了湖光水色。

在一番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的劇鬥後,忽然遇上這等縹緲旖旎的風光,張翠山悄立湖畔,不由得思如潮涌,過了半個多時辰,這纔回去客店。

次日臨安城中,龍門鏢局數十口人命的大血案已傳得人人皆知。張翠山外貌蘊藉儒雅,自然誰也不會疑心到他身上。

午前午後,他在市上和寺觀到處閒逛,尋訪二師兄俞蓮舟和七弟莫聲谷的蹤跡,但走了一天,竟找不到武當七俠相互連絡的半個記號。到得申牌時分,心中不時響起那少女的歌聲:“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寧當來遊?”那少女的形貌,更在心頭拭抹不去,尋思:“我但當持之以禮,跟她一見又有何妨?倘若二師哥和七師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從她身上之外,更無第二處可去打聽昨晚命案的真相。”用過晚飯,便向錢塘江邊的六和塔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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