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石門的時候,唐憶幾乎還有身處於另一個世界的感然的感覺,就連夏日正午日光的直直炙烤都無法減少一絲半點。
站在街上回頭望去,巨大的城牆依舊巍峨莊嚴,清新翠綠的藤蔓和覆蓋其上,透露出柔和而自然的生機,上方的主堡之中隱約可以見到工作的僕人井然有序地活動,莊嚴的王蛇巨像屹立於山巔之上,俯瞰着這座雄偉奇絕的堡壘城市。唐憶想起初次到這裡來時對於主宰這裡的這個大家族的想法:巴克那羅夏夫婦待人慈和,克諾恩低調和善,約書亞癡情而有禮,拉斐爾文質彬彬,被這樣的一羣人統御下的家族,卻被稱爲大陸最瘋狂的一家,委實太令人難以相信,即便是有,恐怕也只是如同加百列那般英雄式的瘋狂吧。
然而到了現在,這個想法終於全盤崩潰。
發動叛亂、取代國王、惡魔詛咒……這個龐大驚人的計劃在幾十年的延續過程中,到底已經犧牲了多少人的性命,在二十多年前的光神宮大清洗中死的人姑且不論,自己也不會爲那些自己全不認識的人去操心,可想到伊芙……不可原諒嗎?曾經是這樣想過的,可到了現在,自己卻不知道該向誰去討還這筆債了……
克諾恩等人只是加百列死後才接下這個計劃,伊芙的債,算不到他們的頭上,至於向巴克那羅夏……那是連白日夢都不可能做到的東西,況且直到現在。自己都有些疑惑……真地是……完整的走出來了嗎?
“……靈魂上的東西無比奇妙,加百列以那樣的方式融入你的身體裡,雖然你不清楚,但我們都能看出來,你的身上,帶有了他的一部分,潛移默化中,他的影響會伴隨着你一輩子,所以。雖然對阿爾你來說並不尊重,但我和弗洛,都是將你當成了他的延續,延續他地靈魂。延續他的夢想,一如克諾恩他們延續了卡洛斯……”
“……當初的加百列,盡着自己最大的努力來改變這一切,希望能夠挽救可以挽救地東西。即使與最親的族人、家人作對也是義無反顧,同樣的,阿爾你也有作爲選擇的權力,默默地看着。或是出來阻止這一切,能夠像加百列那樣地戰鬥下去,纔是我們最希望看到的東西。也是我跟你說清楚這一切的目的……”
回想起巴克那羅夏在雪峰之上最後跟他說地那幾段話。唐憶不自覺地攤開雙手。在日光下久久地審視着,加百列……儘管只是短短几天的相處。卻是唐憶人生第一次感受到那樣強烈綻放的人格魅力,對着自己厭惡地東西始終倔強地、孤獨地戰鬥,付出了生命也從未言悔,所謂浪漫主義地極致,或者就是這樣地行爲了吧,自己真能成爲那樣的人嗎,自己這樣孱弱地身體裡真的溶入了那個靈魂的一部分不成?無論如何都覺得難以想像。
另一方面,不止加百列,那位已經死去的卡洛斯的執着,克諾恩的執着,約書亞的執着,拉斐爾的執着,乃至整個伊夫利特家族的執着,如果拋卻善惡的觀感,那種人性之中最爲璀璨閃亮的地方也正是最能打動自己的東西,瘋狂嗎?自己並不認爲,多少人能夠一輩子這樣執着地去完成一件事呢?自己可以嗎,只是想想,唐憶都會爲之戰慄。
而在此之外,自稱着“背棄了自己的夢想,背棄了自己的國家,背棄了自己的兄弟,背棄了自己的朋友,背棄了自己的孩子”令他感到無比的崇敬,縱使有着無敵的力量,也無法改變一個又一個的悲劇與遺憾,在他雙肩上所壓下的那種重量,沉重的宿命感……歸根結底,一切只能歸結於命運……
那麼立場呢?這樣的局勢下,自己倒底的立場,巴克那羅夏之所以會跟自己說這段話,必然是已經察覺到了中樞部的異動、自己這些天來的煩躁,然而在他說的話中,雖然坦白了往日的因由,但對於目前局勢的真正情況,卻是隻言半語也沒有透露,況且即使往日的那些東西,他說的也有所保留,譬如說加百列向他說了些什麼事,因而讓他放棄掉整個計劃,也只是一語帶過,自己唯一能夠掌握的情況,恐怕就是中樞部的某些異動已經暴露這件事。
想着這些事情,回到帝國大道時,已經是吃飯的時間,凱瑟琳據說也是昨晚一整晚呆在皇宮沒有回家,對於這些事情,克娜絮絮叨叨地抱怨了好久,唐憶隨口打聽,卻只聽說昨晚發生了什麼大事,至於具體情況,克娜語帶抱怨地說起時,唐憶反到沒有聽清楚。午後不久,面有倦色的凱瑟琳方纔回來,唐憶過去找她,進入房間,只見凱瑟琳雙手撐着額頭,擡起頭來看了他好半晌,眼中滿是濃濃的苦澀。
“我泡杯茶給你。”兩人對視半晌,唐憶首先說道。隨後凱瑟琳點了點頭:“謝謝。”
“那麼……怎麼搞得這麼累的?”
“呵,昨晚沒睡覺……”凱瑟琳輕聲回答,卻明顯有着敷衍的意味,事實上這個問題也不必多說,唐憶點了點頭:“聽克娜說出了件急事?”
這個問題一出,房間裡的氣氛頓時便變得有些奇怪起來,凱瑟琳怔怔地半晌,方纔有些苦澀地說道:“出事了……阿爾,光神宮出事了,你不知道嗎?”
神宮?出什麼事情了?”
“昨天晚上神殿來了新的白衣主祭,伊斯特羅秘練禁忌之術,據說事情暴露,已經連夜逃跑,不出三天,恐怕整個帝都都會貼滿告示宣佈他是異端,同樣的,艾倫妮塔小姐行事我行我素。只憑一己好惡,在諸多事件上處理不當……”
“不是吧?”凱瑟琳話還沒說完,唐憶已經訝然出聲,凱瑟琳偏過了頭,淡然道:“當然是書面上地理由,但有幾件事的確算得上是證據確鑿,前任白衣主祭凱德羅伊於巨神兵一事中喪生之事遲遲未有調查結果,另一方面,巨神兵孵化之後的情況未有做出妥善處理……”凱瑟琳頓了一頓。深吸了一口氣,“那位白衣主祭一抵達帝都,便立刻向皇室遞交了正式的通知,要求我們交出……你……和小雪……”
“哐”的一聲。茶壺在瓷盤上重重地碰了一下,唐憶深吸了一口氣:“那麼……我和小雪得離開了,還……還來得及嗎?”
“不、不必。”凱瑟琳搖了搖頭,“簡單來說。伊斯特羅與艾倫妮塔在主精靈裡失勢了,你們……無非是一個藉口而已,我已經發文回答絕無此事,他們只是想伊斯特羅和艾倫妮塔下臺。如果處理得當,他們也不會咄咄逼人的……”
“真的不會添麻煩嗎?”
“放心。”凱瑟琳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對了。你不是說有話要跟我說嗎?”
“嗯。先喝茶吧。頭還痛嗎?”
將茶杯在她的面前放下,好半晌。凱瑟琳又是一笑,走到一旁一張長椅上躺下,靜靜地閉上了眼睛:“麻煩你了。”
“小事而已。”輕輕一笑,唐憶在她身後坐下,雙手捋開烏黑地長髮,按上光潔的額頭,醞釀片刻之後,他開始轉述起巴克那羅夏的說話內容來。
“……原來……已經策劃了幾十年了嗎,難怪……”許久之後,房間裡傳出凱瑟琳幽幽的聲音,“他這樣跟你說,該是向大家攤牌了,局已經布好,遮遮掩掩也沒有了意義,幾十年來,他們局部了整個帝國,我們能夠反應到地,卻只有帝都的範圍,而且還是倉促應對……”
“也不是沒有機會吧。”唐憶手指輕柔她的眼瞼,逼着她將眼睛繼續閉上,“半獸人的入侵應該算是他們最大地變數了,只要帝都的形勢壓不下來,接着如果爆發成全國性的叛亂,整個帝國的局勢就會亂到極點,這樣地事情,光神宮那邊是一定不會允許出現的,況且他們是叛亂的一方,被打壓地一定會是他們,這個道理,巴克那羅夏他們也都明白。”
“嗯,我也明白……可目前地情況下,整個帝都地局勢,我們根本就把握不住,就算沃爾家對伊夫利特的計劃發現較早,他們這段時間地反應,同樣處於被動,如果再加上那位老爺子,他只要一出手,就能夠奪走帝都裡任何一個人的性命……很困難啊,阿爾……”
儼如夢囈般的柔弱語氣,象徵着凱瑟琳的確已經陷入某種無措的境地當中,其理由……大概是因爲伊斯特羅的突然失勢造成,他們之前有什麼約定之類的東西嗎?唐憶心中略加思考,片刻之後,他遲疑着說道:“其實……從巴克那羅夏的話裡,我覺得恐怕還有挽回的餘地……”
“不會了。”凱瑟琳閉着眼睛搖了搖頭,“那位老爺爺做起事來,不論對錯,只要是決定了的事情,絕對會義無反顧地做到底的,除了加百列的死造成的後果之外,他這輩子恐怕不會放棄任何事情的……”
“但也是加百列的原因讓我覺得有可能這樣……加百列爲了說服老爺子放棄掉那個計劃,曾經說了一些什麼事情,而即使到現在,對於克諾恩他們的計劃,他應該也是不看好的,在山頂上的時候,我曾經試圖用半獸人入侵爲理由來說服他阻止這一切的發生,當時,他說了一句話……”唐憶頓了一頓,“我記得很清楚,恐怕永遠都忘不了。”
“嗯?”凱瑟琳睜開眼睛回過頭來,表情天真而疑惑得像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女孩。
“呵,他說……爲他們創造出最好的條件,讓他們毫無後顧之憂地爲了自己的理想而做出努力,當他們失敗的時候,出來爲他們收好殘局,這樣子,不是身爲父母應盡的責任嗎……”
那件事之後的幾天裡,唐憶依舊每天去到王蛇之城。這主要倒是巴克那羅夏地要求,尼古拉斯的詛咒表面上雖然清除完畢,但具體會不會發作,還是未知之數,畢竟這是全大陸第一次治好惡魔詛咒的病例,具體情況如何,觀察幾天總是好的。
每天照舊在這裡吃一頓午飯,巴克那羅夏與弗洛兩位老人依舊如往常般親切,幾天前纔在唐憶面前透露的驚天秘密。在巴克那羅夏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時常談起的,卻是有關太極的一些話題,譬如說人生往往會走成一個圓之類的。有一次老人也感嘆道。假如讓他早二十年明白這些東西,一切或許就會……
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跳過了。
有時候唐憶也實在會懷疑,這麼大地事情
西不多,可尼古拉斯呢,若是尼古拉斯讓自己傳話出去什麼的,他就真地毫不在乎?這到底是信任自己絕對會站在他的那一邊還是別的什麼?雖然尼古拉斯的確沒有讓自己傳任何話出去……
同樣地疑惑。在不久後發生另外一件事時,就變得更加濃重了一些,那是在離開王蛇之城的時候。習慣了一個人走上幾步的唐憶沿着堡壘中一條主街道緩緩下行。某一刻。忽然有個聲音在前面響起:“我叫羅傑,姓伊夫利特。老實說,我覺得這個姓氏對我來說是一個恥辱……那麼,小姐,幾天晚上我們有個聚會,爲了慶祝……”
不遠處的那個聲音,唐憶印象頗爲深刻,當日與海茵在小草居地時候,這羣傢伙跑進來收保護費,雙方還曾經幹過一架。而眼前的情況,簡單來說便是這一羣人攔住了位美麗的少女,強要她今天晚上去參加某個宴會,那女子自然是不願意,於是這段路上便頓時熱鬧了起來。
“我、我不去……你們讓開,讓開啦,再不讓開我不客氣了哦……”
此刻被攔住地那名女子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天真地樣貌中似乎還帶着幾分稚氣,兩條長長地烏黑馬尾一直垂到大腿處,生起氣來,臉頰蘋果般彤紅,煞是可愛。而最爲引人的,卻是她那雙修長地大腿,身姿卓美,亭亭玉立。見她揚起拳頭做出要出手的樣子,那羅傑爲首的衆人頓時笑了起來。
“別客氣別客氣……小姐,你不是說你們是馬戲團的嗎?我們宴會上需要一支助興的表演隊,憑什麼你接別人的表演,就不接我們的?這樣可不對哦。”
“我、我們現在是來遊玩的,不開場!”
“馬戲團哪有你們這樣做的……”
之後,幾人便在那裡爭執了起來,這樣的事情,唐憶原不想管,然而正當走進,其中一人卻陡然發現了他,慌張中招呼衆人回頭看來,唐憶嘆了口氣:“上次說過別讓我再看見你們,又在這裡欺負人了?”
“你、你別囂張!”這羣人雖然仗着是伊夫利特家的人橫行霸道,但本身修爲都很弱,唐憶上次以一敵衆都能勝出,這次那羅傑說話,便沒了上次的底氣,“哼,我們這次還有事,有種把你的名字報上來!下次,下次……”
“阿爾。雷撒督克。下次怎麼樣都行,隨時等着你們。”這幾天盡是些無能爲力的事情,唐憶也頗爲鬱悶,這時遇見了打得過的人,便如同炸彈要爆炸,言語間便有些強橫,跟這幫傢伙打上一架倒也無所謂。
他心中有了這樣的想法,但對方只是聽了這個名字,臉色立即變得煞白:“阿、阿爾。雷撒督克,寫、寫天下布武的那個……”
當初的那次申辯會,中樞部宣傳得頗爲到位,此刻一聽了這個名字,那羣人便忙不迭地閃人,然而震驚歸震驚,場面話總得留下一些,隨後便聽那羅傑說道:“哼,阿爾。雷撒督克又怎麼樣,等到幾天之後我們伊夫利特取代了……”
話說到這裡,頓時便被身邊的一人打斷,大概是某人做過警告,不許亂說之類的。然而聽了這句話,唐憶卻是無比疑惑,聽他言語中的意思,分明就是知道了伊夫利特家在不久之後便要有大動作,然而怎麼可能,如此重要的事情,克諾恩那些人爲何會弄到這樣的傢伙都知道的地步?到底他們是完全不在乎事情透露還是乾脆的自暴自棄了?
心中正想着這些事,衣袖忽然便被人拉了拉,回頭一看,之間方纔被騷擾的那名可愛少女正仰起頭來看着他,雙眼之中閃着崇拜的小星星。
“阿爾。雷撒督克?寫《天下布武》的阿爾。雷撒督克?你真的是阿爾。雷撒督克嗎?真的真的真的嗎?”
“啊?呃,是、是啊……”
“好厲害哦!”那少女當場便興奮得跳了起來,“我看過你寫的《天下布武》了哦,好厲害好厲害,我好崇拜你啊!你給我簽名好不好?簽名簽名簽名……”
“啊……”眼見少女一副狂熱的樣子,低頭在一隻造型奇特的獸皮包裹中拼命尋找着東西,唐憶的表情當時便有些扭曲,片刻之後,那少女略有些沮喪地擡起頭來。
“筆不見了……怎麼會呢,我明明買了回去給小敏特爾的啊……”
“呵呵、呵呵……筆不見了,以後買一支就行了啊,小妹妹……”
勸說的話還沒說完,但見少女眼中一亮:“小妹妹!你叫我小妹妹嗎?那我叫你大哥哥好不好,我以後就都可以跟別人說,寫《天下布武》的那個人是我的哥哥了,你都不知道,那幫傻瓜有多崇拜你……”
“呃,好、好的。”
“耶!太好了,一定會羨慕死那幫人的……對了,哥哥,我叫小愛哦,你叫我小愛或者小妹妹都可以。對了,我想到要怎麼簽名了哦。”那名叫小愛的少女髮辮一晃,露出甜美可人的笑容,隨後,將雪白的左邊臉頰擡高在唐憶的眼前。
“吶,哥哥你親我一下吧,我以後就都不洗臉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