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等待,磨光了榴香的熱切,她開始學着老闆的樣子,安靜而沉默的坐在檐下,看日升日落,花開花謝,看凌亂的雜草從一個小小的角落慢慢的侵蝕着整個院子。
兩個女人就這樣,一人佔着檐廊的一頭兒,安靜的懷緬着心事,互不干擾,各自等成了一道倔強的風景。
再後來,旅館的老闆去世了,老闆的遠房親戚來幫她料理了後事,又匆匆離開。親戚甚至不願意接手這個衰敗陳舊的,深山野嶺裡的旅館。
只有榴香還留在這裡,一個人孤零零的守着這些建築。
失去了主人的屋子,就算榴香還有心操持,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眼睜睜看着它們不可阻擋的衰敗了下去。裂紋爬上了樑柱,琉璃的屋瓦被暴雨擊碎,碎片滾落到院子裡,又被半人高的荒草遮掩了影蹤。
榴香也跟着屋子一起衰敗了下去,每天機械而麻木的坐在檐下,安靜而消沉的重複着等待,她也不知道自己還在等什麼,只知道如果她不等的話,就再沒有其它事情可做了。
她太寂寞了。
夜晚,無人的木質長廊上,她的腳步聲可以傳得很遠很遠。
油燈把她的影子投到紙糊的窗格上,黃白的光暈裡一道輪廓清晰的黑影,都能讓她生出一種被陪伴的溫馨……
她也想過離開,可是又能去哪兒呢,她已經離羣索居太久了,不知道該怎麼回去那個喧譁熱鬧的世界。
害怕離開,害怕未知的前路,她畫地爲牢,將自己永遠的囚禁在了這裡。
榴香想,或許她的結局,就是和這些房屋,困守在這裡,一直寂寥的等下去,等得滿身塵土,一點點腐敗,卻沒有終點,直到時間將她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全部抹去。
又是許多年過去,房屋和榴香,都滿身疲憊、塵埃滿身、蛛網密結,散發出一種木料腐朽的氣味。
就在旅館的建築陳舊得快要崩塌之際,旅館突然迎來了它的新的老闆。
一切陳舊的、破敗的全部更換一新。
檐下的灰塵蛛網被清理乾淨,新的宮燈替代了舊的骨骸,電燈膽重新照亮黑暗多年的走廊。
有了裂紋的樑柱,變成了雕有細緻雲紋、描着金線的花柱。
破碎的琉璃瓦換成了更古樸的青瓦,院子裡的荒草被剷掉,裝整成了精緻的平庭即。
破敗漏風的窗戶紙,都成了半透明的薄紗……
頹舊的屋子,像流落民間後又被尋回的公主,梳妝打扮,整飭一新,換上了精美的衣裳、作上了雅緻雋秀的妝容,搖身一變,華麗甚於從前,再不復當時舊模樣。
緊接着,前面山頭被開發,搖身一變成了3A級景區,無數遊人涌向了這裡,這家百年旅店也重獲新生,跟着興旺了起來。
人來人往,門庭若市,嬉笑歡鬧的聲音時常通宵達旦。
空曠的長廊上有了腳步聲,隔壁間的疊室裡傳來喃喃的低語,廚房的竈臺擺脫了長年的冰冷、重新溫熱,屋頂的煙囪也開始冒出白煙……就像冰封許久的冰雪王國突然解除了封印。
爸爸帶着妻子和兒子,來這兒消磨一個週末,爸爸和兒子嘻笑玩鬧,媽媽在一旁看着,幸福而滿足的笑着。
年老的夫婦,在忙碌操勞了大半生,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使命——將兒子女兒撫養長大、培養成出色的人、看着他們有了各自的家庭之後,終於得了清閒,來到山頂林間,讓熨帖的溫泉水,溫暖多年辛苦勞作積留的風溼,然後兩個人絮絮叨叨的嘮嗑着年輕時一起熬過的艱苦和相互扶持不離不棄的情義。
還有熱戀中的小情侶、一起打拼的同事和戰友……
各色各樣的人,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來到這裡度假,在榴香面前演繹着各種各樣的幸福。
那些愛情、親情、友情……熾熱的、平淡的、相濡以沫的……那些團聚、那些熱鬧、那些分享……只能襯托得她的身影更加孤單,這一世的等待份外悲涼。
她終於什麼都沒有了,連陪了她這許多年的屋子,最終也拋棄了她。
她就像一團已經燃燒殆盡的灰燼,再也燃不起半點花火,只能冷眼旁觀着身邊一切的變化,看着人潮熙攘、沸反盈天,看着歡天喜地、欣喜若狂,看着這個以前和她一樣只有黑白二色的建築,被人羣和熱鬧染上彩色。
她仍然住在原來的屋子,仍然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坐在屋後的檐廊下發呆,繼續着她的孤寂蒼白,將自己和外面的世界割裂開來。
直到我們一行四人出現。
商洛和季子春玩心大起,扮演久別重逢的情侶。
季子春說:“你怎麼現在纔來呢?你知道人家等你等得有多苦嗎?每天在這裡癡癡的盼着你,盼到桃花開了又謝,葉子黃了又綠……”
而商洛答道:“別說了,是我對不起你,我應該早點來,快點來的,可是我真的有脫不開身的原因,不然,我明明知道等待的滋味,又怎麼捨得讓最愛的你,在這裡等得桃花開了又謝,葉子黃了又綠。“
肉麻而做作的話語落進榴香的耳朵,卻讓她冰凍許久的心湖生了漣漪,有什麼暗潮洶涌着,衝擊着冰封,冰塊咔咔的裂了縫,裂縫打開,面見天光。
這是她心心念念期盼了多少年的久別重逢啊!
她就突然想起了岡田,想起了自己爲什麼在這兒,想起了自己在這裡幹什麼,想起了這場漫長的等待。
岡田終於來了!
帶着風霜雨雪,歷盡千帆萬苦終於來到,然後執着她的手虔誠的致歉,細述別後的相思。而自己一開始肯定是怨憤的,怨他來得太慢太遲,但在嗔怪之後又會輕易的原諒他,然後分享自己的等待和思念。
漫長的歲月之後,她終於等到了這場等待開花結果,等來了結局。
她雀躍着,激動着,帶着一顆久違了的用力的跳動着的心,飛身投入到商洛懷裡,看着眼前這張線條硬朗清晰的臉,覺得既陌生又熟悉。
她迫不及待的要向她的情人傾訴她的寂寞、她的隱忍、她的堅持、她的那些絕望和希望……
她還要和他分享自己設計的未來,有他的未來,屬於兩個人的未來。
和他分享那種滿香樟的小鎮,屋檐上爬着的霹靂上凝結的露水,前院裡的安石榴樹,然後告訴他,每年的五六月份,石榴花開,小小的朵朵紅豔綴滿枝頭,讓人一看就會覺得有馨香撲鼻……
開場的意外離別,終以美麗的再會落幕,美麗的姑娘終於等來了她心愛的人兒,如果故事就此結束該有多好。
可是我們這些不開眼的人,偏偏那麼的煞風景,偏偏要去告訴人家,你已經死了,你等的人也已經死了,不會再來了,你永遠也等不到了。然後還要去騙別人說,你的情人死了沒關係啊,我們帶着你情人的轉世來找你了,你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就找他吧……
我想,榴香的心裡,一早就已經明白,岡田其實不會來了。不管是因爲變心移情,還是因爲其它的羈絆和意外,總之他不會再來了。
所以,當我們告訴她,她已經死了,岡田也已經死了不可能會來的時候,她雖然有過片刻的震驚,相對還是比較淡定的,而且輕易就接收了這個事實。
即便,榴香的內心深處,之前或許還藏着那麼一絲絲微小的僥倖,期盼着岡田會突然出現,用現實的驚喜將自己那些懦弱的失望絕望撕成碎片,也被我們無情挑開的事實給擊碎了。
她要就這麼放棄了嗎?又於心何甘!
都已經等了那麼久了,從生到死,從年輕鮮活的血肉到一捧白骨,就算變成了一抹遊魂滯留人間,也總是想要等到一個結果的。
就算明明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嘴裡說着 “那邊那位朋友可能是岡田的轉世”、“是命運指引着他來找你的” 的那些話,通通都是騙人的,她也願意假裝相信,也願意假裝把商洛當成岡田,去和他說一說那些在心裡藏了一世的話。
世界上最可憐的事是什麼?是自欺欺人?
不,是已經卑微退讓到只能自欺欺人的地步了,小心翼翼的憑着一點謊言,支撐着自己的堅持和倔強的時候,別人輕易的戳破那些說給自己聽的謊言。
然後自己才突然間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從來沒有相信過那些騙自己的謊言,自己從來沒有成功的騙到過自己,連“自欺欺人”的表象都不過是場自欺,不過是自己陪自己演的一齣戲罷了。
可是……
就算是個騙局,她也甘願入局。
就算是場戲,她也想要演到結局。
就算是這樣,也好。
多麼卑微而無望,只能在一場被欺與自欺的戲中去求一個結果,求一個安心,求一個放手,然後……
等戲結束,她這個演員才能夠謝幕退場,從這場跨越了大半個世紀,只有一座老屋旁觀,之感動了自己的戲中脫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