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的費城,和陽光充沛的西海岸不一樣,這時節還有點陰冷。
像今天這樣的豔陽高照,就顯得挺難得。
身穿一條休閒褲,和質地考究的淺色外套,裡面是深色高領毛衫,方然的裝束既不扎眼,同時也可以遮住裡面的凱夫拉防彈衣,除此之外,他就和來郊遊聯誼的年輕人一樣,除手機、腕帶,再沒有攜帶其他的裝備。
這一身行頭,和在伯克利的全副武裝時相比,是會讓方然心生忐忑。
但既來之、則安之,要融入“安生”的身份、不留痕跡的取而代之,這種缺乏防備、近乎冒險的行動,則是一種他必須習慣的生活態度。
大抵凡人,雖然都深切畏懼着死亡,同時卻也都明白,死亡,是不管怎樣小心謹慎、都遲早會上門的宿命,既然如此,對生活中的意外、危險,恐懼的程度反而會因此而下降,這是一種常見的心理現象。
既然如此,要扮演一個普通人,就不能對周圍的風險草木皆兵。
在類似於嘉年華、不過沒那麼喧鬧的交誼活動現場,一開始,方然還有些意料之中的無所適從,即便還沒到社交恐懼症的程度,但他的確不熟悉,這些來自費城和周邊地區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是,都是怎樣打發時間的。
只不過這也無所謂,他不熟悉,曾經的安生也一樣不熟悉。
報名參加活動,根本上講,是爲“融入”安生的軌跡創造時機,至於自己的表現是否大方得體,身爲宅男的托馬斯*安生本來也不擅長這一切,所以就按自己的脾性行動好了,這樣反而還更自然些。
網球,三人籃球賽,還有一場迷你高爾夫……
出於安全考慮,方然沒飲用活動現場的飲料,而是在自動販賣機上買了一瓶蘇打水,他不緊不慢的邊走邊看,這些聯邦民衆喜愛的運動,多少都有些危險性,所以他從不參與、自然也就沒學會。
不過,即便厭惡風險,像“計時投籃”這種輕鬆閒適的活動,總可以試一試。
來到場地上,稍排了一會兒隊,方然就站到了罰球線後,他等計時器示意“開始”後就嫺熟的抓球、投球,身手因爲長途旅行而有點疲倦,影響了發揮,但在短短的30秒中,他還是投進了七八次。
投籃結束,旁邊有人喝彩,方然友善的報以一個微笑,感覺還挺棒。
剛纔,就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自己竟短暫的、事實上也很有風險的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放鬆了長久以來一刻不得休息的緊繃神經,真正像一個二十來歲、無憂無慮的年輕人那樣,去切身體會什麼是活着,什麼,又是真實的生活。
熱身,加上投籃,捂着防彈衣的身體微微發熱,但這熱度,又和之前鍛鍊時不太一樣。
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嗎,忘卻了、至少是暫時忘卻了註定將降臨的死亡,而全身心沉浸在眼前這短暫、卻又無比真切的人生之中,去體會這寶貴的每一分,每一秒,而不去擔憂那想必並不遙遠的宿命終結。
這樣的人生,站在永生追尋者的立場,方然曾以爲,每一刻都會是無法忍受的煎熬。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接觸,即便只是驚鴻般的一瞥,看到身旁的年輕人扎堆笑談,在球場上揮灑汗水,所有這些在屏幕上司空見慣的景象,現在親眼目睹着,卻讓方然有了別樣的感觸,繼而,感慨叢生。
活在當下,這麼一種處世哲學,執念於永生的他恐怕是沒法認同。
但,不同於以往的悲天憫人、彷彿以上帝視角俯瞰這世界,此時此刻,站在場地旁邊的年輕人,能察覺到幾束異性投來的目光,二十四歲的年輕人才深切的意識到,自己之前的判斷、甚至批判,是多麼的不近人情,又是多麼的片面而武斷。
生生死死之芸芸衆生,生活的每一天,如此真實,永生的第一縷曙光卻那樣遙遠。
世人皆苦,又何必強求着每一個,去追逐那渺茫之極的希望呢。
思維延伸到這裡,恍惚間,方然竟有點眩暈,他在附近的長椅上坐下來,一邊啜飲蘇打水,一邊仰望湛藍如洗的晴空。
死,與生,畏死而求生,堅定之極的信念不容改變。
可是現在,不自覺的檢討多年來所思所想,方然卻驀然驚覺,人與人的頭腦、意識,千差萬別,所思所想更不會如機器般整齊劃一,即便面對生與死這樣根本性的重大問題,他也沒資格去評判他人的選擇,更沒必要認定,人類中那並未追尋永生、甚至不曾想過的絕大多數,就都是些渾渾噩噩的可憐蟲。
永生,無限長的生命,是自我意識覺醒後的一種必然渴求。
然而最痛苦的是,這自然而然、天經地義的渴求,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上,卻根本沒有任何被滿足的機會,甚至見不到哪怕一絲希望的光。
死亡,註定要來,世人誰不畏死;
但在無限延伸的嘆息之牆面前,永生,卻又註定是一種妄念,一種狂想。
倘若永生並不可及,人,置身於特定歷史時代的所有人,又怎能苛求他們,懷着終有一日要超越死亡的最高理想,放棄所有生活,奉獻全部人生,爲人類文明迎來永生神蹟降臨的那一天而奮勇拼搏呢。
知其不可而爲之,於精神,是一種執着,於現實,卻極其愚蠢。
人類歷史上的無數先行者,並未作這樣的蠢行,恰恰相反,他們選擇了生活,選擇了彼此鬥爭、又彼此依存,選擇了熱愛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不僅與殘酷的大自然殊死相爭,更與邂逅的意中人一道,生息繁衍,讓星火般的文明延續下去,後繼有人。
面對死亡,絕對無法戰勝的存在,絕望,卻從未將人類徹底征服。
不然,倘若沒有一代代前人的努力與奮鬥……
方然戰慄的想到,自己,甚至根本都不會有踏上時間列車的機會,更不會有資格,手握科學的利劍,登上那直面死神的競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