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七百多萬條目,雖然已有心理準備,這數字之大,還是讓開發者們深感棘手。
須知FSCIM的條目定義,有的簡單,有的複雜,簡單如“原子”、“對二甲苯”、“螺旋漸開線”這些科學範疇內的定義,基本無需重構,直接拿來使用都未嘗不可、充其量只需進行數字化、邏輯化的迭代。
但另一方面,諸如“阿茲特克”、“圈地運動”、“十二指腸部分切除術”等概念,就完全無法直接測度,必須藉助大量上一級條目、平行條目才能構建。
而且這些條目,彼此間的縱橫聯繫也極其錯綜複雜。
當時估計,對這類貼近社會現實生活的複雜概念,每個都至少要花費一人周工時,才能拿出堪用的草案。
以FSCIM項目所能調動的人力、物力,顯然無法承擔如此巨大的開銷。
一千七百八十萬,初學時見到過這數字,短暫驚訝後,方然很快就領悟到資料中的說明介紹。
他意識到這個數字,即便對FSCIM而言龐大到了不切實際,對照數以萬年、甚至百萬年計的人類歷史,卻又是那樣的微不足道。
最起碼的,不考慮客觀世界的一切事物,有史以來誕生過的所有人,總數就達到100,000,000,000,多達上千億之巨。
而根據項目組的初步統計,涵蓋人類文明自古至今的一切條目,總數纔不過一千七百多萬,其中又包含從“羅馬執政官凱撒”到“網球冠軍威廉姆斯”的諸多個體,那麼可想而知,歷史上的那一千億前人,其中的絕大多數,豈但是沒有青史留名,甚至連一丁點人生的痕跡都沒留下來過。
一千億,多麼巨大的數字,歷史書裡,卻沒有記載他們的隻言片語。
他們都是誰呢,曾經,在蓋亞的哪裡降生,度過怎樣苦樂無常的歲月,最終,火花般的短暫一生,又是在哪裡,以什麼樣的方式謝幕;
所有這一切,除親歷者和寥寥無幾、很快也將被時間掩埋的見證者外,根本無從得知。
他們,或許降生在赤道的熱帶雨林,或許成長在繁華的東方大都市,或許此生從未離開酷寒的格陵蘭一步,或許被強權驅趕出再也回不去的埃及,甚或,在反覆無常的文明浩劫中掙扎,呼喊,也許曾身披戰甲在巴格達城頭激鬥,也許曾在尤洛浦的闊葉林中射出冷箭,也許踏出登陸艇躍上諾曼底灘頭,繼而,被尖嘯的子彈終結。
人生,對親歷者,是百分百的全部;
在歷史的浩蕩長河中,這一切,卻只是一朵稍現即逝的浪花。
“人類血戰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了大量的木材,結果卻是一小塊。”
凝結下來的,是厚重的文明史,一千七百八十萬的數目是如此彌足珍貴,身爲人類的一員,又怎能嫌棄其太過龐大。
至於這一千七百八十萬之外,那分明曾經降生、曾經經歷,卻既無人見證,也無人銘記的一切,沒有任何記載,沒有任何痕跡,就真的能當做那一切都不曾發生,沒有任何留存至今的微末回憶嗎。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
世界不應該是這樣,人生,也不應該是這樣。
即便未曾留下任何記載,無人知曉,無人回憶,過去的一切,埋沒在時間洪流中的上千億匆匆過客,同樣是文明不可或缺的全部。
喜怒無常的大自然面前,人,是渺小且脆弱的。
脆弱到在久遠的過去,生命,隨時可能終結,在從自然災害到滔天戰火的浩劫中,化爲一縷逝去的輕煙。
但也正是這無數的渺小而脆弱,在遙遠的矇昧時代,在看不到盡頭的黑暗道路上前行,揮舞手中的簡陋工具,披荊斬棘,用盡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與兇險萬狀的客觀世界殊死搏鬥。
他們,或許也曾絕望,或許想要放棄,闔上沉重萬鈞的眼簾,似乎就能徹底擺脫一切艱辛與痛苦,但卻終究未曾後退一步,而是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用條石與竹排馴服江河,用選育與辛勞豐收食糧,遍嘗百草驅除疾病與傷痛的折磨,又用靈活的雙手,和智慧的頭腦,選取材料留下記述,讓微弱的人類文明之光,燃燒泛亮,薪盡火傳。
他們,是千千萬萬平凡而樸實的勞動者,是人類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份子,在歷史的長卷中,彷彿海灘上的砂礫,毫不起眼,默默無聞。
可倘若沒有這千千萬萬平凡,普通的一份子,綿延的海岸線上,就只會剩下嶙峋的礁石。
爲了自己,爲了子孫後代,爲這生生不息的文明,無數人都曾在這條荊棘路上,灑下汗水、眼淚與熱血。
正是平凡的民衆,而非任何統治者,在逆境中艱難前行,在城牆之上抵擋遊牧民族的鐵騎,在落基山脈反抗尤洛浦殖民軍,在聖索菲亞大教堂殿外浴血奮戰,在遙遠東方用闊刃格擋鬼軍的刺刀,即便面對滔天惡浪,面對武裝到牙齒的魔鬼,也絕不會後退一步。
世界何其遼闊,可背後即是老幼婦孺,他們退無可退。
背後,即是彌足珍貴的星星之火,是哪怕付出一切代價也要拼死守護的,文明延續的希望。
死亡,濃重如墨,吞噬一切的魔鬼,已經在地平線上現出猙獰輪廓。
但這又怎樣呢,他們,即便內心充滿恐懼,仍毫不猶豫的拿起武器,爲信念與理想,迸發出最後的吶喊,爲迎來徹底戰勝死亡的那一天,毅然跳進地獄。
死神就在眼前,他們知道,沒有人能夠戰勝它。
浸透鮮血的人類歷史上,他們的名字,無人知曉,他們的功績,無人傳揚;
但他們畢生的信念,還在延續,人類文明的漫長征途,還在蜿蜒,一切都還沒有到最後的時刻。
生的希望,即便再怎樣渺茫,微弱到寥若晨星的幾不可見,卻有如星星之火,能給所有徵途上跋涉的人以堅持下去的力量。
沒有姓名,沒有簡單的生平,甚至沒有一絲人生痕跡,那又如何。
歷史,終究是民衆所創造,即便冠以再多王侯將相之名,這世界,這歷史,也終究不屬於其中的任何一個。
文明,人類傳承至今的唯一作品,正是由民衆所著就。
他們的名字,就是人類;
他們的全部人生,鑄就的,正是這人類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