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熱寂

從發現遺傳物質,到實現永生,總歸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

時至今日,人類的生命科學研究,究竟進展到了什麼程度,方然大概能看得清,但,要說現在已經走到了永生之路的哪一段,剩下的路程,究竟能不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成,他現在就一點把握也沒有。

西曆1469年,基因工程,探索永生不滅的工具,進展究竟如何,表面上一片欣欣向榮,“人類長壽”公司的辛西婭3.0被視爲蓋亞的第一個“人造生命”,對染色體的基因定位,識別,乃至分子層面的編輯,技術手段都比較成熟,轉基因作物的大量出現,證明了人類確有操控遺傳密碼的能力。

然而這種能力,在面對永生之路的荊棘時,卻又是那樣的蒼白。

從最原始的生命結構出發,DNA,一個四十億年演化的產物,消滅宿主,持續更替,久經考驗的業務邏輯早已深深植根於鹼基對中,倘若要扭轉這一切,讓DNA承擔起荒廢了四十億年的“無限續航”職責,難度,可想而知會有多高,根本就不是在現有方案上修修補補就能夠實現。

即便辛西婭3.0,基因如此簡潔的人造生命,命運也是一樣,終究無法逃脫死亡。

刺探“人類長壽”有限公司的研究,方然發現,在製造出“辛西婭”後,該公司的確在進行一些探索,試圖在借人爲的合成品去窺看永生的奧秘,不過,按他自己的判斷,這種研究的價值實在寥寥。

最起碼的,就想一想四十億年前的原始生命,那些曾永生不死的存在,對人類的永生又有多大意義;

維持一個細胞的新陳代謝,和掌控五十萬億個細胞構成的整體,難度完全不在一個量級。

哪怕辛西婭3.0,永生與否,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僞命題,即便培養皿裡的辛西婭能永生不死,永遠存活,也還是需要近乎理想的外在條件。

這樣的所謂永生,套用在人的身上,或許可以借鑑來延續壽命,卻無法永遠掙脫時間的牢籠。

人類的技術,離永生的門檻還差得遠,這,加劇了方然的緊迫感。

但是和另外一個事實相比,眼前的困難,又彷彿是那樣的輕描淡寫,無關緊要,甚至根本不成其爲煩惱。

那事實,哪怕只是一閃念,都會讓方然心神劇震,有如觸電。

不能說,不能想的事實,他很早就知道,也斷斷續續的思考過一陣子,然而後來,意識到表象背後的極度猙獰,他就勉強讓自己放棄,把可怕的結論,和難以遏制的恐懼一起深埋心底,強迫自己別去打開那塵封的印記。

但是在伯克利,身爲生命科學部的一名學生,這門課卻又是必修的:

大學物理。

彷彿閃電劃破了夜空,方然是在金伯利的一堂中學物理課上,第一次知道了那樣的事實,然後,在大學物理的課堂上,記憶再度被喚醒。

這讓他極度不適,但爲了學分,也只能勉強的捱下來。

事實,什麼樣的事實呢,道理淺顯而又直白,甚至,僅僅從數學上就能加以證明,不需要多麼高深的知識背景,然而結論,卻又是那樣的恐怖而令人絕望;

橫亙在命運之路盡頭的,那絕對無法打破的嘆息之牆,熱力學第二——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到此爲止。

一旦多想片刻,就會動搖長久以來的堅定信念,這種事,方然本能的極其抗拒。

雖然理智在告訴他,逃避並不是辦法,但,眼前要應付的麻煩已經夠多,他真的沒辦法再在這種看似虛無縹緲的擔憂上耗費時間。

自我慰藉的想,那種事,畢竟還太遙遠,即便達成了“永不下車”成就,一時半刻,也還用不着擔心。

宇宙的壽命,已經有一百四十億年那樣長,那麼未來……

現在擔心也沒有用,別再想了。

有意迴避,下意識的卻還在思索,春夏之交的伯克利,方然又墮入了時間列車的夢境裡。

“哐當——哐當——”

車輪撞擊的響聲,在耳旁迴盪,習慣了這一切,座位上的方然慢慢掃視四周,視線裡,是跳動的血紅色數字,和麻木不仁的乘客;眼前的所有景物,似乎依舊,列車還在疾馳,窗外的世界也仍看不真切,只見影影綽綽。

列車一直在前進,那麼,這趟時間之旅的終點會在哪裡。

置身於列車的某個位置,或者,也許不經意間已換到了另一個車廂,向前望去,原本應該是車廂連接處的所在,只是一片晦暗,大概乘客都是從那裡掉下車的罷,方然畏懼的想到,斷絕了起身前去一探究竟的念頭,只怔怔的坐在椅子上,看向窗外,嘗試用意識去感知車廂的顛簸。

行進,一刻也不停歇,時間的列車永遠駛不到盡頭,這樣想沒問題嗎;

還是早晚會抵達盡頭呢。

列車疾馳,身邊的場景一成不變,運行的規則,方然知道的還太少,他無法消逝內心深處的疑惑,只模模糊糊的想到,時間列車的運行,似乎就是從一百四十億年前開始,那麼,按常理來揣測,既然這趟旅途有開端,也就應該有終結。

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永不下車”……

還能夠實現嗎。

意識,還在發揮作用,即便在夢中也未曾停止思考,方然怪異的想到,追尋永生的路上,天塹,究竟會有多少:橫亙於眼前的衰老,和危機四伏的人類世界,一個是時間耗盡,一個是被推下車,這些都是永不下車必須面對的威脅,然而另有一種情形,卻會比任何威脅都更驚怖。

如果列車抵達了終點,或者,列車本身都消失不見,又會怎樣呢。

時間的列車,是世界,是蓋亞,暗喻自己賴以生存的一切,在方然的眼裡,似乎是自有永有、甚至永恆的存在,然而細細想來,卻沒有什麼法則能確保這一點。

列車永遠存在,這,只是假設,而不是確鑿無疑的現實。

如果列車消失,“永不下車”,自然也就失去了一切意義。

莫名擔心,但到底會怎麼樣;

坐在車廂裡,他現在應該做一些什麼,才能預見前方的情形、甚至提前發現,這趟列車,是否正在奔向一道無底的絕望深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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