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響了一夜,虞景明便一夜未閤眼,到得早上,槍聲方歇一會兒,虞景明剛眯一眼,槍聲又再一次響起,又是一陣心驚肉跳,哪裡還能再睡,就披衣起牀。
門外起居間裡,翁姑奶奶拿了個雞毛撣子,東掃一下,西掃一下,跟沒頭蒼蠅似的。看到虞景明出來,又撩了緊閉的窗簾看了看窗外。
窗外,天還是沒大亮,灰濛濛的,晨霧中還夾着硝煙的味道,翁姑奶奶就衝着虞景明講:“還早呢,怎麼就起來了?不多睡會兒。”她昨夜睡不着,起來上廁所時,看到虞景明房裡的牀頭燈一直亮着,直到天快亮,纔看到燈滅,曉得景明昨夜裡睡的很晚,如今又這麼早起來,因此便講。
“也睡不着。”虞景明回道。
“也是,這槍喲,響的人心發慌,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是個頭。”翁姑奶奶拍着胸脯講,這心一直跳。
“也快了吧,昨夜裡,算是短兵相接,這一夜打下來,該消耗的也消耗的差不多了,之前停了一陣子,這會兒應該是總攻,成敗也就在此一舉了。”虞景明講。
“要是這樣就好了。”翁姑奶奶鬆了口氣,又講:“也不曉得這回上海能不能光復?”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沒問題。”虞景明就講,其實自商團接管老城廂的城防,上海老城廂基本就被自治公所掌控在手裡,打製造局,那是兵家必爭之地,打縣署和上海道衙門,那是名義之爭,如今大勢已成,除了製造局那裡還有一爭之力,別的地方只怕是摧枯拉朽之勢。
別的不講,昨天,縣正堂田大人還跑來永福門找卞先生下棋,這等形勢,便是再淡然的人,也不可能有心思下棋,那位田大人這等情形下來找卞先生下棋,無外乎是找保命之術,由永福門,出小西門,就是城外,再不遠就是法租界。租界曾經是革命者的保命之地,如今自又成了清政府官員的保命之所。
虞景明想,不出意外,那位田大人此刻應該就在租界裡。
當然,這等事體,卞維文沒找她講,她也就裝不知。當初槍枝運送案時,卞維武被平五害的背了個大鍋,更陷永福門於絕境,卞維文爲了解永福門之危,是欠了那位縣正堂一個人情的,欠的總是要還的。
但由此情形,窺一斑而知全貌,朝廷已是樹倒猢猻散。上海光復不過朝夕。
虞景明這邊跟翁姑奶奶有一答沒一答的聊着,冷不丁的,樓下傳來虞二奶奶有些尖銳的說話聲:“你要去香港?你去香港作什麼?”
“董瓔珞給我來信了,講她要結婚,請我給她做伴娘。”接着是虞三姑娘的說話聲。
“她就要結婚了呀?哪家公子?”虞二奶奶有些好奇的問。
“這哪曉得呀,這不才想去香港看看。”虞三姑娘講。
“不行,現在這時候,太亂了,媽不放心。”虞二奶奶的聲音又說。
“香港那邊又不亂,這邊坐的是洋輪,安全也是有保證的。”虞三姑娘回道。
“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虞二奶奶說着聲音又大了起來,有些悶悶的。
“吃飯還要噎着呢。”三姑娘又跟虞二奶奶頂上了。
樓下的話傳到樓上,翁姑奶奶也好奇的問虞景明。“喲,三姑娘這時節要去香港呀?”
“我曉得,她昨夜裡跟我講過。”虞景明點點頭,接着又低語了句:“她要選的那條路不好走呀……”
“是不好走,現在時局亂着呢,二奶奶哪裡敢冒這險。”翁姑奶奶以爲虞景明是講這一路來往不安全,也應和着講。
虞景明笑笑,現在出門,是不安全,但她的意思卻不是出門的路,而是未來的路。
三姑娘爲什麼要去香港,無外乎兩點,一是這回受的打擊不小,要出去散散心。另外一點,只怕跟硃紅有關,三姑娘被押縣衙候審室的那一夜,虞景明聽紅梅講過,硃紅跟三姑娘說了一夜的話,後來虞景明去接三姑娘出來,就感到三姑娘跟以前有些不一樣,只怕這一夜的談話對三姑娘有着極大的影響。
“啪……”樓下傳來拍桌子的聲音。
“你就跟我擡杆是吧。”虞二奶奶怒了,拍了桌子沒好氣的講。
“媽,我這不就是想出去走走嗎?你也是曉得大舅媽那人的,我跟戴謙的事體吹了,她這還不得趕緊着張羅戴謙和鄧香香的事體,到時,我拄在永福門,還不要讓人講閒話呀。”虞三姑娘抿着脣講。
“講閒話怕什麼,咱們行得正,立的穩。”虞二奶奶說着,又沒好氣的點了虞三姑娘的額頭:“你也是個沒用的,之前非要讓戴謙親自跟你提退親,我還以爲你要怎麼拿捏他呢,哪曉得,輕描淡寫的也就同意了。”虞二奶奶又氣憤的講。
“呵,我就是看他是不是真好意思提?現在我還真看不上他。”虞三姑娘翹着嘴角一臉嘲諷的講,以前真是她瞎了眼。
說着三姑娘又一撮嘴:“那這樣,媽要真不答應我去香港,那我馬上就找卞老二把自己嫁了……”
“你敢……你要氣死媽呀。”虞二奶奶喘着氣。
“我不是要氣媽,戴謙既能娶鄧香香,我憑什麼不能嫁卞老二……”虞淑麗瞪着眼講。
“行了行了,一早就聽你母女倆個擡槓。”虞寶珠裡面的廂房裡出來,打着圓場,又扶了虞二奶奶坐下講:“我倒覺得去香港好的,年青人,多出去轉轉,見見世面……”虞寶珠這邊勸着虞二奶奶,又撇了一眼虞淑麗,也講:“淑麗你也不對,哪有拿這種事情來要挾人的……”
虞淑麗抿着脣一聲不響。
“行,想去哪兒去哪兒,我也管不得你了。”虞二奶奶終究讓步。
虞淑麗回了屋裡,虞二奶奶纔跟虞寶珠抱怨:“你瞧瞧,都是一身債呀……”
樓上,翁姑奶奶也有些好奇的講:“你寶珠姑姑來前,我擔心了好些天,生怕她一來就跟人吵,倒是沒有想到,她這回來,連戴家那邊的話提也未提。”
虞景明自然曉得翁姑奶奶話裡的意思,一向以來,虞寶珠在大家的印象裡是那種無理也要鬧三份,而這回元甫表哥的事體,實在是冤的很,是叫人坑了,這裡面還有戴壽鬆的影子。依着以往虞寶珠的性情,那還不要鬧翻天呀。偏這回,戴家那邊她雖然沒給好臉色,但也沒去戴家鬧,還能跟虞二奶奶這樣心平氣和的聊天,自是叫人覺得跟變個人似的。
“這事體跟二奶奶這邊本就無關,戴家那邊,戴家大舅跑了,戴家又欠了永福門那麼多的集資款,寶珠姑姑就算是再吵能吵個什麼結果。”虞景明笑笑講,想着那日在四川路那邊,只怕元甫表哥的話對寶珠姑姑也是當頭一棒。
“也是。”翁姑奶奶講。
樓下,虞寶珠也勸着虞二奶奶:“淑麗也還好,我倒覺得比以前懂事了些,你也別事事管着她,到底時代不一樣了,我家那個我到是管着,如今不也還是成了那樣……”虞寶珠嘆了口氣講,元甫成了她的心病了。
“你打算怎麼辦?依我看,元甫該成親了。”虞二奶奶講。
“他現在欠這一屁股債,還成什麼親,我現在想呀,要不是我心太強,他不至於落到現在這樣,我幫他剪掉的翅膀得幫他再接起來呀,要不然,他現在這樣子不成呀……”虞寶珠嘆氣。
虞二奶奶有些摸不準虞寶珠的意思,只是這種事情她也不好打聽得太細。
樓上,虞景明也在想,寶珠姑姑要做什麼?
就在這時,製造局方向時斷時續的槍聲突然就停歇了,又過了一會兒,外面長巷便聽人傳,製造局打下來了,又一會兒,外面長巷子裡就傳來報童的吆喝:“號外號外,上海軍政府頒佈光復宣言……”
是日,上午九時許,上海光復,街面上,鞭炮聲此起彼伏。
小桃和夏至兩個帶着虞景祺,也在九號門上掛了兩串鞭炮,噼裡啪啦的,煙霧起來,和着對面茶當上,紫金銅壺上冒着的熱氣,顯得一片氤氳,茶當邊上一溜子嬸子,大媽,婆子,手裡抓了一把茴香豆,邊吃邊聊,那氣氛倒好似過年一樣,除舊迎新。
虞景明也要了一包茴香豆抓在手裡,慢慢的吸吮着味道。
“呂三,你敢硬闖不成……”巷口傳來卞維武的大喝,然後霍的一聲槍響,驚得衆人一身冷汗。
“喲,怎麼回來呀?”衆人一臉惴惴。
虞景明心也是一顫,轉頭朝巷口望去。
巷口,兩夥人對峙。
巷外是一溜軍裝,領頭的是好久沒在上海露面的呂三。
巷內,翁冒和趙明兩個站在前頭,死死的盯着呂三,卞維武手裡舉着槍靠在牌坊的石柱邊,一臉不屑的盯着呂三。剛纔開槍的就是卞維武,卞維武這槍一響,原先散佈在四周街道的虞記護衛隊員以及麻喜趙鐵柱等人都迅速的圍了過來,沒一會兒,就將整個永福門巷口圍的水泄不通。
“喲,是呂三呀,仙芝夫人那個兄弟,他還敢回來?公廨所的海捕文書沒撤吧?”麻嬸等人伸長脖子看,然後竊竊私語。
“呵,你們不曉得,我是曉得的呀,呂三如今也是革命黨,這回上海光復,他跟着陳二爺可是立了功的,他當初是被東家大小姐和卞老二趕出上海的吧,如今這是要回來算賬了……”麻油婆壓低着聲音講,一臉看戲的表情。
這些事體都是聽她家鄧六講的。
紅梅從人羣裡擠到虞景明身邊講:“翁冒跟我講了,呂三本是青幫的兄弟,他逃出上海後,經人介紹,就投了陳二爺。之前,商團聯盟不僅攻打製造局,還攻打了上海道衙門和縣署,這兩處打是打下來了,但沒抓到上海道劉大人和縣正堂田大人,後來有人講看到縣正堂來永福門找過卞先生,呂三想立功,就帶人過來,講要搜查永福門,還要帶走卞先生……”
虞景明微眯了眯眼,突然揚聲道:“趙隊長,卞維武,帶着人給我死守幾個巷口,呂三若是要持槍闖永福門,打死打傷勿論……”
“喲,虞大小姐,你這是要對抗革命嗎?”呂三冷着聲講。
“不要給我扣帽子,虞記這邊,支持革命,該出的人頭沒少一份,該捐的錢也沒少捐,田大人的事體,不能因爲他出現在永福門,就講我永福門包庇逃犯。昨天,他還不是逃犯,他是父母官。另外,昨天李總董還去求見過上海道劉大人,如今上海道劉大人也不見了,是不是講李總董也有包庇逃犯的嫌疑,要不要也抓起?”虞景明反問。
昨天,那位陳二爺身陷製造局,李總董先是出面跟上海道交涉的,交涉未果纔開戰。
“再講,永福門是私產,要搜查也要有官方正式的搜查令,不能隨便個人要搜查就搜查。”虞景明說完又衝着翁冒和趙明道:“翁掌櫃,在巷口備幾桌酒席,都是商團兄弟,都是上海光復的功臣,這打了一夜一個早晨了,到了永福門口,不能還叫人餓着肚子。”
“瞧我這腦子,都沒想到,應該的。”翁冒拍了拍額頭,就跑去南街,雖然沒開市,但一些酒樓還是有人的。
翁冒匆匆離開,永福門這邊因爲虞景明下了狠話,又對峙起來,進退不得,一時間,氣氛壓抑的很。
沒一會兒,就有酒樓的夥計挑着食盒過來,紅梅已經招呼人在巷口牌坊邊擺了五六張八仙桌,這會兒一一擺上酒菜,醬鴨,糖醋小排,八寶辣醬,素三樣,麻香菠菜,油麪筋塞肉,老鴨湯,然後是米飯,生煎包,蔥油餅等,看着就讓人流口水。
呂三帶來的人好幾個都捂着肚子,昨夜打了一夜,早上也沒停歇,這會兒早餓的前胸貼後背了。
只不過眼前情形有些詭異,大家也不好開動。
“虞大小姐,拿酒菜堵人嘴,做賊心虛吧?”呂三咬着牙講,虞景明好手段,這一下就把他和兄弟擺在了對立面,讓他爲難,上好的酒菜,不叫兄弟吃,這是得罪人的事體。
“先頭講我不支持革命,如今我支持了又講我做賊心虛,看到呂三爺不達目的不罷休,那看在呂三爺光復有功的面子了,我也鬆一鬆口,要搜,就你呂三爺一個人進去,不準備帶槍,我讓趙隊長找兩個永福門的人陪着呂三爺,一家一家的搜,這樣可以吧?”
虞景明這話一講,呂三又爲難,讓他一個人不帶槍進永福門,他不敢,誰曉得卞老二敢不敢下死手。
“大小姐既然講這份上,那人敬我一尺,我還人一丈,我就信大小姐,這永福門,我不進了。”呂三當機立斷的講,場面話也是講的漂亮的很,然後一揮手,就帶着人離開了永福門。
只沒一會兒,一些平日跟呂三沒什麼關係的商團隊員又悄悄回來,吃了酒席,還跟趙明卞老二等人說笑:“呂三那癟三,是慫了……”
都是商團聯盟,平日就算沒什麼關係,也臉熟。
虞景明這邊卻覺得呂三今天的來意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着虞景明穿過圓門洞進了后街。
……